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一)
他一死,她也就死了,是的,她应该是死了。
在她的记忆里,他的笑容,略带诡异的笑容,消失在温柔的夕阳里。他的眼睛,眼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哦,还有,他说话的声音,好听的叫她小名的声音,怒斥谩骂的声音,哭泣的绝望的声音,听不见了,统统都听不见了。他的吻,他的抚摸,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外面的世界对于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她的恐惧、焦虑由此而结束。
那是二〇一七年,我爬到黄山,带着满腹的酸辛,孤零零一个人独自寻找我和他来过的地方。那个叫彪的男人已经不爱我了,一想到这里,眼泪就不住地滚落。登上排云亭,夕阳的余晖正洒向茫茫云海,古体隶书“排云亭”三个翠绿大字依然在石头上。就在这里,他曾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把同心锁挂在索道的铁链上。此刻,铁链上挂着无数的同心锁,被山风刮得摇摇晃晃,发出令人心碎的响声。那些锁很多已经锈迹斑斑,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千仓百孔。
我小心翼翼寻找我的那把“同心锁”,我在无数的一模一样的同心锁中寻找,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流下来。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女人。她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姿势优雅,红色的围巾恰到好处地系在颈处。周围是苍山云海,是巍巍群山,她那条红围巾形成了这里的全部景色,是这里唯一的色彩。晚霞映着那笔直俊秀的人,抚摸着我凌乱的心绪,她像块磁石一样吸引我缓缓地靠近她。
她的容颜已不再年轻,然而,花容月貌依然可以用来形容她。精致的五官、清澈的眼睛、乌黑光亮的秀发这些都存在,还在她这里,没有被岁月带走。也许,她年轻的时候,人人都为她的美色倾倒,为之惊叹,为之心醉神迷。
我已经是接近坟墓的人了,她笑着和我打招呼,半截都入了土。
看得出,她并不介意我对她的凝视,她可能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欣赏。
您没有同伴吗?
哦,她笑了笑,脸上细微的皱纹呈现出来。我察觉不出冷酷无情的衰老,却感到了穿越岁月而来的沉稳淡然,那一刻,就在她脸上绽放笑容的那一刻,我内心的苦楚,关于爱情的苦楚被她温柔的笑容融化了。
我是一个人,习惯了。她缓慢地说着,语气淡然,声音清脆,神态平和,说得那么大气而镇定,仿佛身后的黄山松。
我那颗破碎的心竟然有微微地悸动。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别伤心,小姑娘,她对我说,福由心生,生活本来是很简单的,幸福也很简单。
我的脸突然红了。原来,所有的心事全部写在脸上,她一眼就看破了。
我和她开始了我们俩的黄山之行。由此,我也了解了她的故事。
说起她和他,那条香气四溢的美食街立刻从时光的镜头里缓缓浮现,越来越清晰,她和女友正在那条熙熙攘攘的街上走。她秀发飘飘,穿着紫色的风衣,黑色高筒皮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那种优雅依然还在,丝毫无损地存在于时光里。她的美令路人侧目,令人驻足。人们以为她是从画中走出来的,那些平常的衣服鞋子只要和她一接触,就永远成了美的组成部分。
她发现了什么,眼睛亮起来,咦,你们的东西掉了。她对擦肩而过的人说,她的声音太好听,以至于人们没有留意内容。她又大声喊,你们的东西掉了!一个男孩颇感意外地回过头,他看清女孩嘴角浅浅的笑意时,也报以一个微笑,他的目光从此就像电流穿透了她的身体,混入了她的血液。
那一刻,他的目光是生了根。他身旁的女朋友用惊讶的眼神盯着他的脸,她对她们说谢谢,她们微笑着说不用客气;他呢?一动不动,阳光是橘红色的,把柔情均匀地撒在他们的身上,风把她的发丝吹起,那样飘逸,她和女友的背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他从此就丢了魂。他身边的人渐渐发现他说话有点没头没脑了,常常忘记什么,做事总是丢三落四。有时,他会跑到那条美食街莫名其妙地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寻寻觅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他那个女朋友离开他了,她哀怨地离开了他。他和她本来是别人介绍的,介绍人说他们门当户对,那时,他们对彼此还相当满意。他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乡下的父母焦急地盼望自己的儿子找个媳妇。有城里的姑娘居然看上了他,他们的儿子,父母欢天喜地。老俩口拿着辛苦攒下的钱,准备给他办喜事。她的父母也很中意他,他清新俊逸,仪表堂堂,又体贴细心,勤快能干;他们的女儿不过中等姿色,中等学历,在商场工作。
有一天黄昏,她坐公交车从同学家回来。同学在郊区的一所学校工作,不是本地人,十分热情地留她吃晚饭了再走。她是个乖乖女,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家里等她,她不会让父母失望,走了。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田野里的风把初春禾苗的香气吹入鼻孔,真真沁人心脾!晚霞红艳艳的,霞光扑在她脸上像傅的一层胭脂,喜庆的胭脂。一个男孩被这景象沉醉了,目光久久不能离开。她注意到他了,他却毫不忌讳。汽车开到了城市,过了一站又一站,男孩就这么看她,像个盲人一般。她下车,男孩紧紧跟随。哦,她很恼怒了,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男孩的脸涨得通红通红,比晚霞还红,她不认识他了,他却紧张得不知所措,不知从何说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孩看见这么个傻子,也没有恶意,转身匆匆跑了。
若干年后,他告诉她,那次偶遇让他欣喜若狂,他几乎快疯了。他本来是要去那条美食街的,那条街一直在他心里,呼喊他召唤他。一个同事病了,他替他到郊区办事。他说,这是天意,是他的诚心感到了上天。他终于得到她了。
她以前的男朋友得知消息,怒气冲冲地从外地赶来,你疯了?你怎么看上这样一个男人?他哪一点配得上你?他怒不可竭,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被怒火燃烧。她毫不退缩,我父母同意,他们要我找个本地工作的。男朋友使劲摇头,他的眼泪涌出来,你可以跟我呀,跟我去大城市有什么不好?就算你没有工作,我也可以养你。她冷冷地说,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他们一个,我们今生今世不会分开。她一字一句,浑身颤抖,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年轻的她在政府部门有一份终生稳定的工作,她面前铺就了一条按部就班的晋升路线,今后会坐到哪个位置都能想象得到。是的,她本就是父母精心浇灌的一朵鲜花,她习惯了被他们捧在手
心里。她对外面世界的风吹日晒从来就没有机会体验,她根本就不知道世俗肮脏,人心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