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焰

又是一年冬,大雪在她尸骨上已盖过了四十八个春秋又一个冬天……不论是外面响声隆隆的鞭炮还是孩童的嬉闹,揉合一起竟然是不分彼此的吵闹,鞭炮还是鞭炮,雪,还是雪,她却早已不在。大雪覆盖了山丘,这大年夜里远处林中枝丫铁马冰河,镇子里在炸起的灰尘中居然下的默默无声,无闻的,白的干干净净。我站在窗边,强撑着病体打开门,大风哗哗刮进来吹动我的衣角猎猎翻飞。我的老花镜上沾了雪,模模糊糊间,我好像又看见了她的影子,她站在远处,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平静的安稳似雪。

我第一次见她是一种巧合,家里原是不给我配这庄亲的。那年我三十三岁——

我还未见她便知晓她不爱穿白衣,她是乡里有名的青春靓丽的女子。一般她这种年纪这种家室是不愿意穿的太过素净的,说的难听点——她那种人家,衣料泛白的活像家里死了人,也就为了显得不穷酸穿的千奇百怪的颜色,倒土不洋。我家一向是以俯瞰的姿态描摹她们的生活。另一件事也是奇特,她喜欢披发,耳朵两旁切割锋利的如刀盖住两颊,更衬得她肤色雪白。那一天看她,可巧,她穿了一身白衣,我母亲便不高兴。

母亲觉得不吉利。特别是她紧抿着的唇还有漆黑如深井的眼睛。那眼睛镜子一样,太阳一照,能从里面看见我的影子。

这样想来,她该是潜意识里对我不满意的。

原本,母亲特意叮嘱过刑家,不许刑家姑娘穿白衣,特别是布料亏损洗刷的极白的。我可奇怪,见着她的第一眼不是感叹她有多空灵圣洁,而是撒丫子就跑,我顺着乡里最长最宽的河跑得像断了线的风筝,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但我肯定不是对我的责骂。我跑啊跑,泪腺分泌液体被我扫到路面上,啪嗒一声,我的心在跳动。我跑到镇上去看打雪仗大赛,顺便听了当天的广播,广播里说,大伙最好不要去沿海赚生活,沿海的人不欢迎外乡人多一口吃的,“他们穷的不得了,不把你吃了就算好啦!。”母亲半夜领着喝的烂醉的我回到家里,她对我说:“咋啦,不喜欢?那我家儿子就娶小红,小春,小柳,刑二娘算是什么东西!她女儿也不过是个奴。不肯嫁过来也就算了,一身白衣,在这战乱的年头?真晦气!”

听到这里,我不感觉异样,我翻个白眼斜斜歪倒在床上,嘴里含混不清,母亲只当我是同意了。

于是我和刑家姑娘又有好几个月没说过话,娘在外面物色人选,我也当个消遣整日见这个见那个,不管是否认识先喊一声“喂!”再说有些时候,我会去掀姑娘裙底,她们往往会羞红了耳根大叫,我很好奇要是我更进一步她们会不会直接把嗓子扯破。我在乡里的浪荡名声更加名副其实……直到某一日大雪封路,路两旁全是滚滚大雪。我在外浪荡惯了,以前到现在每日每夜都要去乡周围活动几圈,这一次,是回不了家了。幸运的是我衣服穿的厚实,暂且还能有机会多活那么几个钟头,我蹲坐在地上,从包里掏出几把刀还有一些烤鸭准备切点。正要吃着呢,眼睛余光扫到一个身影快速穿林而去,那身影一身素白,头发一点一点上浮又落下,一滴一滴雪穿过她的头发绕结在她的瘦白手腕上。风一动,我能从她的裙底瞥见里面的军绿色短裤。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刑家姑娘,我想着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跟上去死在石榴花下。

她跑得快,而且正巧遇见风雪夹道而驰,否则该是更快的。我飞快的眨眨眼把雪抖下来。

刺骨的冷像融化的糖固定在我身上,我的脚步一点点慢了,在黑暗里,我藏在黑暗里听周围的动静,清净的像没人的寺庙,我打开打火机,炽烈的红扑出来灼化我的生命,它们从我的神经流出来,让我浑身一颤接着僵硬着倒下,但又好像烧不干净我流动的躯壳。这一刻,一切仿若成为永恒。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我躺在刑家的桦木床上,木床声音极其大的摇动一下。我动动嘴皮子,手边拧着劲扣着木板要挺身起来:“硌死爷爷我了。”我喊的鬼哭狼嚎,简直比进了十八层地狱还要厉害。邢二娘汲拉着破了个洞眼的灰鞋跑过来,啪嗒啪嗒的滴着雪水,她跪倒我的床边拿起温热的湿帕子擦我的腿,那帕子面料是砂麻子,我的皮肤被擦的火辣生疼,她双膝跪在我腿旁,我能感受到她额头上滚烫的温度。她嘴里嘟囔着“哎哟哟,哎哟哟,杀了我吧,哎哟哟。祖宗,祖宗!”我听了直恼,我还没死呢,就算死了也会被这个老婆子吓醒!

早就听说,刑家婆子脑子有病,年轻时候摔坏了,据说刑家姑娘和她关系不好,好像是因为刑家婆子气跑了她那个深夜出逃的老爹。

这么说,这姑娘也没有多老实,一整天在山外边跑来跑去,也不怕某天湿了脚遇见歹人。家里没个男人,女人该是永远不放心的,管不住自己就要瞎跑找男人。男人,难道我就不是个男人吗?还不是找不到媳妇……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混沌的胡思乱想,手边迫切的想要抓住某些东西,结果不知道摸到什么木头一样的东西,那皮子皱的核桃皮似的。睁眼一看,那是刑婆子的脖子!我吓得急忙松了手。刑家姑娘紧挨着门跨过门槛,衣裙擦过旁边的木柜,哗啦撞掉一个小木箱发出咚的一声。我挑起眉毛,唇边发出一声弱弱的哼声。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睥睨的神色,青着个小脸走到我的床边,但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只会直直的立着,瘦瘦的像一根劲木,我突然觉得她很神气,尽管她耷拉着个眼皮沉沉看着我的鞋跟,眼睫下能看出不服输的劲儿!她的双手托着一个盆,盆里是热水腾腾冒着热气。水盆搁在我的脚边后她便冷冷盯着我。

她瞥了眼她跪倒的母亲,又斜眼瞧了我一眼。好想是谁也瞧不起。

但是她给她的母亲披上了家里唯一一件比较厚实的棉袄,看起来崭新崭新,应该是之前下山到镇上买的。我在一边看傻了眼,她的母亲慢悠悠倒下了。

此刻,我又觉得她像是一滩冰湖,在夜里黑黝黝的看不清庐山真面目。而我什么也不是,如果硬要说,就是被她瞧不上的洗脚水!

我这个洗脚水掺了人参,只能热气腾腾的冲到人脑门里,不过冲的是我妈的脑门,也就她把我当可造之材。

刑家姑娘抱起她的母亲走到角落睡下了。静静的空气里飘飘然传来她轻生哼唱的歌声。

我这颗人参开始发热,浑身冒着热气烫红了脸。

到了晚上,刑家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是潮湿的雪水,一点点渗进来重新变成透明尖锐的冰。我看着头顶的冰棱,抱着手打着哆嗦,我觉得我的血液连同角落里被濡湿的煤炭,动脉血管渐渐变得充满水分,我开始难以呼吸喘不过气。

呼嗬……呼嗬。

看来是唯一的干燥木炭刚刚都用在我身边取暖了……

我的喘息声模糊,也许刑家人听见了,但她们早已习惯,我这个太子爷受不了这种苦,但那又如何,她们不可能把维持生命的毯子给我多一张。

我偏头望向我的右边,那里有一个闪着珠光的脸,白的细腻,屋顶漏下来的光洒在她的脸上,随着乌云位置的挪移刑家姑娘的脸上变得润泽富有韵律,就像书中生命冰河,西方世界里会有独属于河的神女。

神女怀里抱着她那有些僵硬的母亲,她的母亲脸色发紫,她却还是紧紧箍着娘俩一起可怜巴巴的取暖。

我看呆了,连身上的寒冷也忘却掉。我摸摸嘴唇,不可否定她的美打动了我。

她们似乎拥有我和母亲之间有些缺失的东西,片刻,我反应过来,我家太有钱了,太有钱了!有钱的可悲!

一大早我就走了,清晨是艳阳高照,没过多久就开始下雨,雪水化了又融,结了又流向远方,带着一点点对生活的期盼,总该是迎接黎明前的到来。

我回到家以后立马带着聘礼背着母亲重新来去往刑家,雨水滑下伞面,我面带微笑提着一摞摞纸币,外壳用一张结实的牛皮纸包着。走了一会,雨还在下,不知不觉早已倾盆之势盖下来。我在想,如果我再见到她,她会不会和我回家,我无法保证我能在母亲的权威下保护她,但我会对她用尽我能给的所有的物质和喜爱。

雨还在下,并且开始打雷了。

我脚步轻快,泥浆子打湿了我的衣摆。我的衣服穿的更厚了,我早早从远处山底就看见她山上的家。

我看见她一袭白衣,仙气随着摆动的薄衣摆动,山上的桦树林吱嘎吱嘎锯掉当做活下去的碳火。老茧会不会攀爬在她的手指和手掌上?冬天里,她不会感觉冷吗?或许她会一直活着,直到我老也能一直照顾我。她会煮最好吃的饭,教出最好的儿子,做一个孝顺的媳妇,做一个听话的妻子。我的房子会成为她的梳妆匣,每一天她的面容都是靓丽美好的。

然而,她坐在门前一块冷灰色的石头上面,一串亮光闪过来,接着一个闪电划破天边照亮她半边脸,我见她抱着一个木头做的骨灰盒。

她听见脚步声,眼皮掀起来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她的头发上甚至是脚趾缝里插着杂草和黏糊糊的泥水。

我把牛皮纸包放在她的脚边,她眉头不动,脚却轻轻挨着它踢远,牛皮纸上印下五个脚趾印,润湿深色的椭圆。我静静皱眉瞧着她,她四肢僵硬,头部就那么靠着骨灰盒,眼珠里扎进了一把刀,带着狠绝力道钝钝盯着我,她仿佛在透过我看一切囚困劳动人民的阶级。

但是瞬息之间,仅仅是一个雨滴与另一个雨滴相连,她抱着头痛哭起来,我手脚不自在,我就那么看着她哭,她的哭声越发的大,她沉浸其中,只是哭给自己听。我的嘴唇嗫嚅着什么,等雷声小了一些后我携着雨伞悄悄逃离了她的家。这个家曾经是她的母亲的。以后说不定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变成了一头牛,那眼神倔的神仙也拉不回来,就算我娶了她,她也不会为我组成一个家。

我踩着泥团,家里地毯上全是我留下的污渍。母亲拦下我吩咐仆人去泡了一杯姜茶,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喜欢哪家姑娘,我说:“随便吧。”我开始明白,邢家姑娘永远不需要别人帮助,她要靠的是她自己……自己相信自己是永远不会倒的。

于是第二个月,我穿着大红喜服,娶了我第一个媳妇。

第一个媳妇话不多,嘴角是常带笑的,她懂得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留下,察言观色的技巧很是娴熟。我的衣服破了洞都是她补的。母亲催我们要一个孩子,可惜的是孩子未出,第一个媳妇难产死了。

很快,母亲又给我说了第二门亲,这一次的媳妇极其懦弱,没几天就被我母亲拿捏得死死的,整天被家里奴婢欺负。我们的孩子第二年顺利出生,一家人看似和谐生活了几年,但她迟迟没怀上第二胎。母亲越来越急,又开始给我说第三门亲。

第三门亲还未过门,“第二门亲”某天夜里跳井死了,结果就是婚事吹了。我开始带着女儿在家里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

不知名的工厂拔地而起,这个地方看似繁荣起来了,眼里有光的布衣期盼着能够好好过好生活 ,但是另一种焦躁与烦闷悄然升起,逐渐一点点蔓延到天上,按照迷信的说法,天上的神仙看不得人过好日子,大难要来喽。

这三年以来,乡里搬走了很多佃户,我家收的钱越来越少,粮库时不时也会断米。大家听说某处有一个“极乐世界”,都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去。连母亲也在慢慢向“极乐世界”靠拢,家里多了好些我不太感兴趣的书,母亲开始有意无意保护我,对我进行一些物质上的“感化”,我有些时候会去农田干活,手磨破了茧子也得不到一句好话。但我不在意。我有女儿就够了。

富足的生活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我还有女儿。也就是说,女儿是我的一切,我愿意用尽全力保护她。

我最喜欢牵着女儿在河边走,寂静在里面生长出纯粹善意的花,脚印贴着脚印,我俩手牵着手。

走着走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迎面与我错身而过,她身上都是绿色和红色组合,特别是帽子上别着一颗红星,那五棱火焰似的。她目光清明,傲气中带着一些坚毅组成的善良,我的心再次开始灼烧,心里的洞填满了春水,明明她身姿挺直,眼神率真,那么如同春天一样的女孩,颊边有一条从眼角到下巴的伤痕。我认出了她,是刑家姑娘。

我牵着女儿,在她背后呼喊,大声的呼喊,可她只是回头回应我一抹笑容,我突然觉得太阳有些晃眼。

我俩立在桥上,我看着她的背影,松针一样又直又硬,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关于她怎么做到在乱世独善其身。然而我想起我现在的处境,我选择了闭嘴。

她吹着和煦的风,阳光倾倒在她的头顶帮助她注满生命的活力,我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好像也能发觉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如此温暖。她摸了摸我女儿暖暖的头顶。

她很快离开了,像河流里的女神,她守护着一整条河水,管理无数的支流。

暖暖已经是能认字的年纪,家里的报纸我从来就不爱看,也就暖暖能够欣喜的拿进儿童屋里折纸船。母亲老了,她有心再给我找一个义子。我拒绝的很干脆。我怕女儿以后的生活会受到威胁。暖暖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还是玩着水,朝着水流尽头推着小纸船。

我看着暖暖的眼珠子,她的身周闪现出白光,白光涌过来套住我,冰凉的寒意笼罩我身,我才知道我在梦里。不过更冷的是现实。

战争很快打响,无数的的人逃难到这里。母亲借此机会租了好几亩地给每个家庭,大家感激的落下泪来,第一年,我家的经济状况就恢复了从前的三分之一。母亲爱算老账,没有一天闲下来玩耍,她的笔转的飞快,生活不过是她笔下的一串墨点,但是谁又是那张被染黑的纸呢?

这时候,我如同在雾里看东西,竟然梦到刑家姑娘,我看着她身上生机勃勃的绿,她朝着我肆意的挥手,她哈哈大笑,无拘无束的小马犊子围着她踏着蹄子撒欢,天空是蓝色的,爆米花形状的云朵贴在我们背后。我的手被她紧紧握住朝着前方奔跑,直到看到一轮通红的太阳。梦是个神奇的东西,他能够让我快乐,这迷人的特性就像喝酒打猎,或者是一种赌博。这么多年以来,即便我已经老去亦然不肯忘记她的模样,那眉尾有些杂毛的眉毛,一双水汪汪的细长眼睛,一个翘鼻和抿紧的唇,现在再次多了一排贝壳般的牙齿。

外面的天在下暴雨,哗啦呼啦冲湿雾蒙蒙的天,那团雾还在拼命地抵抗,它的形状不那么规则,闪烁的光灯迷幻在其间,缓缓打出一团真切的影子来。

刑家姑娘站在远处,现实和幻想有一瞬浑然一体,瞧不出是否下雨的天,瞧不清山顶上有没有坚硬的大炮或者是明艳的大火。好多人好多人从山那边飘过来,轰隆隆从天而降,尾巴上坠着红珊瑚的炮火把人炸上天!刑家姑娘和我在田野里奔跑,我拉着她的手,她却比我跑得快,我没心思去管她手上有多少茧子,我怀里抱着流血的孩子,刑家姑娘的头高高昂起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击穿敌人的躯体。我呲目欲裂远远遥望那座四层小别墅,还没走到那里,呼救声早已贯穿耳膜。他们把门敲出混乱的鼓点,像雷神的儿子第一次拿到洋鼓噼里啪啦敲打天空。人群被拉开一条缝后,刑家姑娘毅然决然松开我的手,她钻进那条充满汗臭味和绝望的缝隙。

我看见母亲打开了大门,她竭尽全力振臂呼号:“大家快进来!”

闪电劈下,空中降下第一道春雷,和巨大蜜蜂一样的飞机发出嗡嗡的嘶鸣,炮弹和雨点一起降下。

这交响曲真难听,还恐怖的很,一朝一夕间就能害死好几千万条人命。

我拉着刑家姑娘的手,她的手发着汗润湿我的虎口,暖暖在一旁捂着耳朵高声喊叫,哭的比我这个身上不知道挂了多少彩的人还要惨烈。

地上飞机还在响,一轮又一轮的脚步声噼里啪啦淋湿天花板,降下的灰尘淋进人嘴里可我们都不敢发出声音。

刑家姑娘的手汗几乎能滴下水来,我能感觉她身体冰冷,她一直在发抖,眼睛雪亮直视着地下粮仓的大门。借着木板漏下来的光我一点点看清了她脸上的疤,那是利物划过脸颊的痕迹。那些疤痕呈流线状,外面一圈还有被灼烧的烫伤。我忍不住朝着天花板上人潮人涌的恶魔看过去,我又感应到了多年前那种濒死的抽痛感,我抿紧了唇,想起那一天去镇子里看打雪仗,一团雪砸到人身上可痛了,更别说一把刀或者一颗子弹插进心里。我抖了抖,又看到刑家姑娘的母亲,她在黑暗里大张着嘴抽动着肺腑,她的寒冷飘过那些散播恐惧的眼睛游荡在我的身体里,我觉得头轻脚重。

我刚想对刑家姑娘说一些遗言,我听见她轻喘一口气,我的手被很急迫拉了一下,我的手软软垂下来,衣料的摩擦贴着我的脸,我看着她直直奔向了外面。

一时间,木架被拉倒的声音不绝于耳,鸟语和骂声炸裂变成碎片,死亡大潮来的快去的也快,那些脚步声随着刑家姑娘消失在远方。

人们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人也没有。

真安静啊。有人说。

是啊。有人说。

我抱紧了暖暖,暖暖挣开我的怀抱,一溜烟窜到了外面。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怀里少了一个东西,我在门口看见暖暖的眼神,那眼神坚毅而洒脱。我突然想起暖暖很喜欢看报纸。报纸,对了,报纸上有什么?

“暖暖!”我跟着暖暖跑了出去,我低沉着嗓音流泪,外面的世界灰蒙蒙的,就像一个得了老花眼的人眼镜碎裂在地面上,玻璃渣,木头渣,铁渣,还有人肉渣,就是独独看不见活人。

山林呼啸袭来凉冰,山风漂泊涌进我的鼻腔,雷声隆隆为后继者开辟一条生死看淡的道路。

我眼前的景象被吹裂开,脚印纷乱复杂落在地面和淤泥里。雪花不知不觉落满了我的头颅,我的头顶盖了一层丧布,这些雪封住我的五感,僵硬的四肢时刻提醒我不要停止呼吸,我用力搓手,内心呐喊者我不能倒下,即便嘴唇发紫我也要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山边传来枪声,一个声音拉住我的双手,“爸爸,我带着大火来了。我们去烧干净大雪。”暖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背后,我低头看见她额头上帽檐闪烁的红星,时光像是倒回到孩提时代去旅行时在岸边看见的红绸带小船,小船飘飘荡荡揉碎了战火中的回忆。

家中地下室里还有独自一人的母亲和从前四处讨饭吃的佃农,母亲一向是个好母亲,可她是个坏地主。佃农平时是温顺的,可是一旦他们放松下来,从前的兴奋就会让他们被仇恨大火淹没。但是,这种仇恨何尝不会变成信仰呢?

我带着军人们上了山,我第一次拿起枪,却只是用来躲在树后面打冷枪。小时候我摸过某个军铳亲戚的枪,回家就做起了纸枪练习。我的枪法还算准,尽量不误伤人。

眼角一抹白色越入眼帘,刑家姑娘披着一团团伤布跨上石头吹起了冲锋号,唢呐嘹亮而动人心魄的呼号直达云霄,好像一直吹着红日就会再次升起,大地不再被寒冷侵袭,人们安居乐业一起为着美好未来奋斗。唢呐再一次响起了!

嘟嘟——嘟——嘟嘟——!

“冲啊!”刑家姑娘掏出挎包里唯一的手枪,她冲进人群左手手枪右手大刀生劈活砍,雪白的脸上溅出一朵朵红梅,她嘴角嗜血,眼珠子血丝遍布。她这可怖的样子着实令我欢喜,我内心抓住了某样实在东西似的灌满血性,“冲啊!”我声音洪亮,我大喊着,朝着身后的人大声呐喊——“前进!前进!前进!”

不论身后的人是以何种姿态活于世间,总是要贯彻一个信念:“永不后退!前进!击溃敌人!”

我和刑家姑娘在人群中冲杀,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刑家姑娘微笑着瞧着我,她眼睛里是对我的认可。她对我说:“你终于变得和我相同。”

我终于不再是一个畏畏缩缩的个人,我成了一颗人人知晓的人参,热血溢满胸膛,我的枪对准敌人射击,我嘴角咧开,远处的山峰落雪,雪如刀刮裂我的脸颊,太阳生长着狮子鬃毛冲破了云霄漾出第一缕晨光,我瞧不见其中奥秘,奥秘早已藏于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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