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明天早上的火车吗?嗯。我……去送你吧。不用。那我走了。嗯。再见。我轻声说。随即转身向楼下走去。
夕照。念夏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停下脚步。什么事?这个……给你。念夏走下来,塞给我一个小盒子。
烟灰色的锦缎。简单的立方体。握在手中,轻得好像没有任何重量。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的戒指。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仅仅是细而干净的银质圆环。是我最喜欢的样式。
沉吟片刻,还是开口。你……不帮我戴上吗?没有回应。抬头才发现,自己的眼前只剩下阴冷灰暗的楼道。念夏已经不知何时回到楼上去了。
也罢。我拿出戒指,慢慢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矫情得恶心。对于念夏,这就已经是极致了吧。阴冷潮湿的空间中,我的左手扣住右手,微微地笑。
早上8点10分。念夏的火车发车的时间。盛夏的早晨,空气干燥而温暖。我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中国古代史》,盯着“长乐未央”瓦当的图片。夕照。夕照。湛如推着我小声地叫着。啊?回答问题,老陈叫你呢。
我猛地站起来。桌子上堆得满满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教室里的同学纷纷向我和湛如坐着的最后一排看过来。
陈老师瞪了我一眼。说出汉乐府的代表诗歌。《上邪》《白头吟》。我脱口而出。说课本上的。《孔雀东南飞》。湛如小声提示着。我正要开口,却被陈老师严厉的声音打断。坐下。不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在干什么。
我在同学们小声的议论中坐下来。
夕照,你怎么了?湛如凑过来,好看的大眼睛盯着我手上的戒指。咦,这是什么?我迅速地把手收了回去。
还有300多天就高考了,有些同学一点儿紧迫感都没有。陈老师愤怒地用教案敲着讲桌。下课铃声恰好响起。标榜自己从不拖堂的陈老师很快从前门走了出去,高跟鞋在走廊敲出清脆的响声。
谁送的?湛如笑眯眯地抓住我的手。我不做声。那就算了,不过你别以为可以瞒得过姐姐我。你这小丫头在想人呢吧?你看你上课的时候说了什么?嗯?《上邪》?《白头吟》?这么快就想到天长地久了啊?我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水。
天长地久……我没有想过。这样俗气而温情的字眼,却带着这样真实的幸福感。我想要留住的,也许只是几个,或者仅仅一个夏天的回忆。
今天是念夏离开这座城市的第二天。上过一天的课之后,我们开始搬家。搬到了高三楼,一座距离食堂和宿舍都很近的教学楼,暗红色的砖墙,窗外有复古的绿树白花。
湛如轻车熟路地带着大家找到新的教室。一楼,左转。一直走到尽头,走廊的最深处。上一届高三留下来的教室,在他们离校之后就没有人再来。湛如在我前面推开门。教室里闷热灰暗。
同学们很快开始打扫。有那么一瞬间,湛如定定地注视着教室后面的柜子。
湛如对这间教室的感情当是很复杂。同样是高三七班,同样是这间教室。只是她身边的同学已不是当初那些。
湛如?什么事?她回过神来向我微笑,眼神明媚。我们一起擦走廊的玻璃吧。好的。
走廊里挤满了往来穿梭的同学。湛如在外面,我在走廊里。两个人面对面,擦拭着落满尘埃的玻璃。
湛如,为什么一定要来学文呢?因为喜欢。我听说你们这届不再是大综合之后的一秒,就打定主意要降级了。
我看着湛如。她是这样干脆明朗的女孩子。漂亮的长发,从来不按学校的要求束起来。在高三上学期的时候选择降一级,到我们这一届的文科班来。三天前,她被陈老师调到我的身旁。
还记得半年前她第一次来到我们班,自我介绍说她来自高三七班的时候,我曾经怎样按捺着自己向她打听念夏的冲动。
湛如,学校统一给你们做过毕业册,是吗?对啊,你想看吗?嗯。那我明天给你带。
回到教室的时候,发现很多人在教室后面研究着自己的柜子。学校照顾高三的学生,在教室后面放置了大型的组柜,每人可以分到一个小柜子来装高三的卷子与题册。是按学号来分的。我的是15号,在第一组柜子的最下面一层。我俯下身转动钥匙,打开柜门。那一刻我忽然想,去年念夏也曾在这间教室里读书,不知道他用的柜子是哪一个。
然后我才清晰地意识到,我已经高三了。而且,我正身在念夏曾经停留过一年的教室里。
只是一个夏天炙热的灼烤后,这里已经没有留下念夏温凉的气息。
放学时天色并非很晚。校门口却依然有很多等待着自己孩子的家长。毕竟是高三。高三这一年。
我穿越人群,向地下通道走去。
上高三后,我一直是一个人走。
寂静而空旷的地下通道。惨白的灯光,暗黄色的地砖。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孤兀地响着。
距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是一片住宅区。我住在6号楼的15层。一个人。
我的楼上,曾经住着一个男孩子,他叫沈念夏。他和他的母亲在那里住了很多年……还有他的父亲,也曾经住在那里。
一个人走进电梯。电梯在12楼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我的心一惊。还好,这一次没有断电。
深夜。我手上的银戒指在台灯下泛着黯淡的光泽。完成功课,已是凌晨一点。我抓起手机,发出两天以来的第一条短信。
念夏,那边一切都好吗?没有期待他的回应。他应当已是睡了。
然而半分钟后,我收到了他的回复。还好,一切正常。你为什么还不睡呢?高三也不应该熬夜。我笑,暗想你不是也还没睡?大学生熬夜就有充足的理由了吗?旋即心中一沉。喜欢早睡的念夏在这个时候还没睡的话,很可能他的哮喘病又在折磨他了。或许还有,他的那些关于童年的回忆,关于他父亲的回忆。
我熄了灯,一头倒在床上,忘记去定闹钟。
忘记定闹钟的结果是第二天的早上,我迟到了3分钟,按照高三七班的标准。走进教室,迎面碰见陈老师。
阮夕照,你出来。我低着头走出去。
安静的走廊里,陈老师的声音在回响。你怎么回事,怎么又迟到了?我忘记定闹表了。那不是理由。你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陈老师严厉的目光将我从上扫到下。我将右手悄悄背在身后,退下了戒指,藏在手心里。
你爸你妈不在身边,你一个人更要对自己严格要求。别以为你成绩好北大人大就稳拿了啊,你要是成绩下来了,我怎么向你爸你妈交代?
我攥着戒指拼命点头,陈老师终于在早自修的铃声响起之前将我放回了教室。
回到座位上坐下,发现湛如的大眼睛饱含同情地注视着我。我低下头,将沾满汗水的戒指重新戴回手上。别郁闷了,姐姐给你带好玩的了。她把厚厚一大本《晋江中学高三毕业纪念册》放到我的桌子上。
谢了。我拿起来,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湛如你原来是几班来着?高三七。那我先看高三七。
制作精良的纪念册,全彩印刷。有上一届高三每个人的照片和留言。
湛如的那一张上,长发及肩的女孩轻盈地笑着。旁边是她最擅长的行楷,“过好下一秒。江湛如。”我不由得微微一笑。
下一页的中间,是念夏的照片。脸色苍白的男孩子。凌厉的眉梢。倔强的微微下压的嘴角。眼神迷离。左侧脸颊上有一块淡淡的紫青色。我忽然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如果我的记忆和推测没有错的话,这照片应当是去年8月拍的。
喂,夕照,你在看谁?湛如,这毕业册里的照片什么时候照的?去年……8月份吧。晋江就是奇怪,刚上高三就让大家照毕业照。
果然没有错,一瞬间又有许多画面在我眼前浮动。去年的夏天。我受伤的右手。挡在我面前的念夏。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的松节油味道。在我和念夏面前猛然关上的门。巨大的响声在走廊里回荡。
想起一个人,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又或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忘记。关于16岁那一年的夏天。关于那之后的时间。
夕照,你到底在看谁啊。湛如凑过来。哦,沈念夏啊,夕照你认识他?我……不认识。说了假话,觉得脸颊微微发热。那你是对他一见钟情了?不……还狡辩,你看你脸都红了呢。
我低下头去看念夏的留言。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空气中忽然有淡淡的凉意弥漫开来。一阵风吹过,带来窗外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的暗香。
这一句话,你是在写给谁,念夏?又为什么,在那一个盛夏,你会写下这样的句子?
湛如,给我讲讲这个人。我指着念夏的照片,轻声对湛如说。可是我跟他不熟啊。湛如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拜托,你和他同学两年多呢。两年多也没说过几句话。他不是景初的好朋友吗?我脱口而出,然后方觉失言。想要转移话题的时候,湛如的眼神已经迅速黯淡下去。仅仅几秒钟,她的表情又变回明媚的笑。夕照,你知道啊……嗯。对不起。湛如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和景初,曾经是晋江的一个传奇。知道的,不只是我一个。
短暂的沉默。我给你讲讲沈念夏吧。湛如的手搭上我的肩。这样的夏天,她的手指仍是冰冷。这一点像极了一个人。这个嘛,夕照你要听好了。他姓沈,名念夏,连起来叫沈念夏。湛如的声音里带上笑意。我反手弹向她的眉心。这个我知道。他会拉小提琴,艺术节的时候有一个节目弦乐二重奏,你还有印象吗?我点头。对啊,那就是我和他合作的啊。这个人其实一点都不懂合作,如果不是景初揭发他会小提琴,大家还都不知道呢。后来我去找他,他还不同意,气得本大小姐我差一点儿就要上独奏了,偏偏那一届还不要独奏。后来还是景初帮我搞定了他,才勉勉强强同意下来。不过,我觉得还是我的大提琴比较好……你有没有看过那个《狂恋大提琴》?我如果再努努力的话,也可以达到那种水平……我适时地打断了湛如的自恋。你跑题了。哦,也是啊。让我再想想,对了,他物理学得很好,是我们班的物理课代表。
物理吗?这个我永远也弄不清楚的学科。会考之后,已经彻底摆脱了它。然而这让几乎所有的文科生都头痛不已的学科,却因为与念夏联系在一起,而成了我想起来就会微笑的回忆。念夏曾经为我讲过物理题。图书馆五楼自习室的外面。他低沉清澈的声音。微微泛着暗褐色的柔软的头发。修长的手指。笔尖下流畅的式子。他把物理讲得那么清晰,甚至让完全没有任何理科思维的我也可以感受到物理干净纯粹的美感。
他这样喜欢这个隔绝了喧嚣的学科。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报天文系。他填写志愿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笔尖在空中停留了很久。南京大学天文系。这似乎是念夏长久以来的梦想。但他曾经想过要放弃。
即使是现在,他也仍然在担心着很多事情吧。
夕照,你在听吗?湛如碰碰我。在听。上课了,下课我再给你讲。
两堂连排的数学课。林老师顺便将课间也算了进去。黑板上是洋洋洒洒的解题步骤。下课的时候,湛如的身边围满了求教的人。我适时地从人群中挤出。现在想听有关念夏的事情是不可能了。
其实,我比湛如更了解念夏。可是我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去打听。因为我很想知道与念夏有关的事情,任何。
教室里的黑板上,湛如用标准的仿宋体按照陈老师的要求写着,距离高考还有302天。开过了高三的誓师大会。夏天的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站在讲台上,微微有些眩晕。灰尘在阳光下飞舞。空气中没有一丝凉意。我感觉到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滑过锁骨,微微有些痒。南京的夏天,应该更热吧。
我想去南京大学,我说。而在我之前的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说出去北京的志愿。为什么?一个女生的声音从教室后面传过来。
我很想说,因为我要去那里找一个人。他是我爱的人。但我终究不会把这句话在所有人面前说出口。无法轻言爱的年纪,我们只能淡淡地说喜欢。有些话,说出一次,就要耗尽一生的勇气。
我说,我喜欢南京。六朝古都,暮霭苍茫。
我的生活愈见平静。每天早上在闹钟尖利的叫声中起床。到晋江中学对面的KFC买一份已经吃腻的早餐。在KFC的门口买一份《晨报》。提着KFC醒目的袋子绕过值周老师出没的地带。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边喝着味道奇怪的花式粥边看着湛如更改黑板上的倒计时。然后和湛如一起翻看报纸,研究该死的时事政治。两堂连排的数学课与语文课。以10张为单位不断下发的史地政卷子。自习课整理数学的错题、语文英语卷子与史地政的专题总结。一本本整齐地摞在标着15号的柜子里的笔记。窗外不见凋零的绿树白花。是谁说过我要去南京,请你一定要在那里等我。
每天晚上,按时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有时接得通,有时接不通。父母从不多问我的状况。一直以来我都是他们引以为骄傲的独立坚强的女儿。他们对我也是百分之百的放心。如果他们看到这个呢。我注视着手上泛着黯淡光泽的银戒指。爸爸妈妈,很对不起,有些事情,我终究无法控制。睡觉之前,像完成一项仪式一样,发一条短信给念夏。晚安,念夏。晚安,夕照。手机的送件箱与收件箱里,全都是这样的字眼。
很想和他多说些什么。想问问他从前的那些记忆是否挥之不去。有几次编辑好了短信,又一个字一个字删去。不敢去触痛他的回忆。担心哪一天,他又会像那时一样,沉沦在汹涌而来的黑暗记忆中,无法自拔。我想他终究会慢慢忘记折磨他许多年的那一切。怎样的往事,怎样的聚散别离。他等待的也许不是某个人,而只是时间。等时间,让自己改变。
10月27日,湛如的生日。早上拎着早餐走进教室的时候,就看见她桌子上一大束玫瑰。不禁莞尔。湛如紧跟着进来,不由一愣。
湛如姐,祝你生日快乐。我笑嘻嘻地挡在湛如面前拿起附送的卡片,一字一句地念着。景初?我茫然地看向湛如。与念夏同在南京大学的景初,莫非是特地打了长途电话为湛如订了这一束花?碰巧重名了。高一的小孩子。也是学生会的。湛如把玫瑰放到我们中间用来装书的箱子里空出的地方。这样的名字也可以重啊?我笑,把报纸盖在那一束极其显眼的玫瑰上。
湛如照例更改着黑板上的倒计时。湛如?有事吗?也叫景初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个子很高,很瘦,喜欢穿深蓝的上衣,不怎么穿高一的校服?湛如的背影微微一震。你怎么知道?有几次自习课,看见过他。站在后门向我们这边看。你学得太专注,所以没叫你。是吗?他对你,是不是……别瞎猜,他不过是个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想起那个表情淡定的男孩子站在后门外面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中午照例和湛如去图书馆的自习室上自习。
自习室在图书馆的五楼。爬上去是一件很累的事。然而我和湛如还是坚持了下来。宽敞的自习室。有着极好的采光。非常明亮。自习室中午的时候通常很安静,气氛很好,只是有时略带压抑。大多数中午放弃午休去上自习的都是高三的学生。偶尔也可以看见高一高二的学生。有时我和湛如去得晚了,会找不到位置坐。这种时候我们通常把东西放在窗台上,站着看书。看得累了便向外面望望。我和湛如并肩站着,凝视着外面的景色,想着各自的心事。
向外看去可以看到车流量极大的一座立交桥。各式各样的车子往来不绝。另一面是晋江中学的操场。有高一高二的男孩子在那里踢足球。不同的队服。在场上跳跃奔跑的样子。可以不时听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们声嘶力竭的加油声。喊过一个又一个中午。真切又遥远。
本以为我们这一届有几个班级在对于队服的选择上已是剑走偏锋了,没想到现在的高一还有的班级买了喀麦隆和秘鲁的队服。
那一天我写完两张地理卷子,向操场上一看,发现高一穿着喀麦隆队服和秘鲁队服的两个班在下面踢足球,碰碰湛如一起向下面看。对于足球极其狂热的湛如当即目瞪口呆。我们两个人忍了好久才没有笑出声来。
湛如在草纸上写,我真是忍了,他们连秘鲁的队服也买得到?把纸推倒我面前。你可以把它当成河床队的队服来看,我在下面接着写。河床队的忠实拥趸江湛如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估计心中的气愤和我发现每一届都有若干班级买了皇马队服时不相上下。
午休的时间即将结束。和湛如捧着书本向距离图书馆很远的高三楼走去。穿过操场的时候,高一的球赛还没有结束。湛如,听说这一次的比赛是高一和高二的联赛,要打上两个月呢。嗯。看着他们踢球,感觉真好。湛如看向场内。只是场上踢球的人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了。我忽然想起已经毕业的校队队长景初。不知道他在这块场地上踢球的时候,湛如是不是像现在这些高一的孩子一样,在风中大声地喊着加油。夕照小心!湛如突然说。众人的惊呼声中,足球向着我和湛如飞过来。湛如挡在我面前,用一个很帅气的排球击球的姿势将球打回场内。好痛啊。湛如揉着手向我做出一副苦脸。未等我做出反应,有人已抢先一步。穿着秘鲁队服的景初紧张地跑过来。对不起湛如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喂。湛如向他笑。队长同学,你该回去比赛了。
走在回高三楼的路上。湛如,这两个景初好像啊。给他们编一下号吧。景初NO.1和景初NO.2怎么样?阮夕照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吗?我心里想着刚才那球就是砸到我,我也绝对死不了。江湛如你不知道我被什么东西砸过。但是刚才的确是感动。湛如挡在我面前的样子,英勇得像个骑士。这样的女孩子,有谁会舍得与她分开。除了当年的景初。
但是,他们两个真的有点像呢……湛如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也这样想啊,哪里哪里?名字。湛如气呼呼地说。
我窃笑。两个拥有同样名字的男孩子。同样带着队长的袖标在足球场上奔跑。同样会在湛如生日时送来俗艳但是明快的红玫瑰。同样会用略带不知所措的神情面对湛如。湛如,遇见他们,是不是你早已注定的行程?
从那天之后,中午再去图书馆,我和湛如总会有座位。高一中午放学比较早,那个叫景初的孩子总是先到,占好两个座位,见我们来了,说一声我要先回教室了,就低头匆匆离去。我乐得跟湛如沾光,常逗她,说她找了个贤内助,每回都被湛如用凌厉的眼光干掉。
高三的上学期快要结束了。全市联考的前5名都被晋江包揽。湛如是第3名,她距离北大越来越近了。我是第13名。陈老师找我谈话,说我还有潜力,要我继续努力。我把手背在身后,摩挲着那枚戒指,低头不语。
我相信自己的努力。我距离南京大学也越来越近了。我一定会去找一个人。他叫沈念夏,是我在16岁那一年的盛夏认识的男孩子,有着苍白的脸色和凌厉的眉梢。在一座曾经繁华的城市里学习一个寂寞的学科。
明天便是假期的开始。讲过了联考的卷子,高三的学生得到了难得的一个下午的清闲。湛如趴在桌子上给《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写影评。我凑过去,看看湛如的笔尖流利地在纸上移动。这不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的坚持。女人绝望的眼神与男人暧昧的笑,让我不甚贴切地想起“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来自海子。
又是约稿?嗯。稿费请客。没门儿,湛如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明媚的笑。湛如,你喜欢这片子吗?不,我不喜欢单恋。有什么不好吗?湛如一顿。夕照,你喜欢这片子吗?我不知道。不算很喜欢。我喜欢你的评论。啊,真的?请你吃饭可以考虑。两个人都轻声笑起来。我随即沉默。的确,不算很喜欢。无论是电影还是茨威格的原著。不喜欢电影中男子暧昧的笑与小说中令人窒息的大段独白,那样绝望的爱恋。我喜欢那句,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的坚持。
湛如,我要听沈念夏的事。天哪,你还记得啊?当然。可是我都快不记得了。我想想。哎,夕照,你要怎么报答我啊?不用你请我吃饭了。我忍了。嗯……沈念夏,我真的见过这个人吗?江——湛——如。我咬牙切齿。好吧好吧。沈念夏,这个人绝对是恋母情结。恋母情结?高一心理课,我们有一节是给父母打分的活动课。你们这届有吗?有。对啊,我们那届上这堂课时,老师随便点号发言。点到他的学号,他冒出来一句,我给我妈打100分,给我爸打0分。全班连老师在内全倒。老师问他为什么,他愣在那儿不说话。再问他,他就突然坐下了。我们全班也没有人这么打分啊……夕照,你怎么又走神儿啦?我在听。
念夏,我相信这话绝对是你说的。你也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说。我想起你的父亲了,念夏。连我都觉得手心发凉。还好,至少最近一段时间,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夏阿姨也不会。
夕照,要放假了。嗯。假期有什么安排吗?我苦笑。高三学生的寒假只有7天,我应付功课已是辛苦,没有办法像湛如一样在各种活动中游刃有余。这个女孩子似乎永远有着令人惊讶的精力。学生会的事情,前几天才完全交付给高一高二的小孩子来做;新年联欢的时候,高三只有三个节目,就包括她的大提琴独奏;现在,还同时担任着一份电影杂志两份动漫杂志的撰稿人。而成绩却是全然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
我哪有什么安排?明天是你的生日吧?对啊。那我请你吃饭。下午不行,上午吧。哎,你不是没安排吗?阮夕照你这小丫头跟我耍花招!快说去见谁?送你戒指的那个神秘男子A?我揉着被湛如捏痛了的脸,迅速闪开。什么ABCD的,江湛如你动漫评论写多了啊?我下午真的有事。那就上午。谢了。
我18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生日那天上午和湛如在晋江对面的KFC。
夕照,你是不是一直有心事?快要吃完的时候,湛如忽然换了话题,这样问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来呢?总觉得你在很多时候,比如说现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心思不在这里,好像在想着很远的地方,在想着某个人。也许吧。夕照,我想听你的故事,你和送给你戒指的这个人的故事。为什么?不知道,只是很想听。湛如,我会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的。高考之后,好吗?
傍晚5点。天色阴暗。干冷的风掠过我白色的围巾。脸颊感到干涩的疼痛。我即将见到念夏了,半年来的第一次。我的右手插在羊绒大衣的口袋里,微微发抖。越来越冷的空气里,右手的无名指在隐隐作痛。我努力将手指攥向手心。越握越紧的时候,手指被戒指压得微微的痛。用的力气过大,手背上的伤口开始张裂。我紧紧咬住了嘴唇。从来没有买过护手霜和润唇膏。不是自虐,只是希望有一天有一个人可以发现我手上和嘴唇上的冻伤,发现我未曾启齿的期待。
这样的心思,多少有些矫情吧。恋爱中女子的心思,是不是大抵如此?
念夏的火车晚点。
我没有回到车站的大厅里,还是站在站台上,莫明其妙地觉得有些难过。说到底,我依然不清楚,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坚持?
火车凄厉的笛声穿越这座寒冷的北方城市的夜色。13车厢。我拖着僵硬的双腿走过去。只一眼,就从汹涌的人流中看见了念夏。和往年冬天一样,黑色的立领呢子大衣。颀长单薄的身材。不是很大的一只行李箱。
我在想,我的出现对于念夏来讲,算不算是一种惊喜?
念夏走上站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夕照?你等了多久了?没多长时间。……谢谢。
我坐在出租车上,想着念夏刚刚那句谢谢。认识这么久,他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然而看到他左手上和我一样的银戒指,我还是忍不住开心。
从什么时候起,心高气傲的阮夕照,变成了这样容易满足的人?也许就从那一年的盛夏开始。
电梯在15楼停下。再见,念夏。等等,夕照,你到我家里来吧。念夏的左手撑在电梯的门上。
你妈妈今天也回来了吧?她正等着你回去呢。我向念夏笑笑。我知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你记得?我心中隐隐有些欣喜。嗯。
夏阿姨微笑着打开门。暖意扑面而来,眼镜上瞬间模糊一片。雾气消散后,看到宽敞的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个大蛋糕。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17岁那一年的盛夏,相似的情景也出现过。只是当时,开门的夏阿姨脸色惨白,眼睛红肿,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我身边的念夏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被我搀扶着,几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还好,这一切终于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拥有的,是这样简单的温暖。冬亦如夏。
19根细长的蜡烛,被夏阿姨细心地插成了“19”形状。点过所有的蜡烛,念夏起身关掉客厅里的灯。房间一瞬间暗下来,只有细细长长的火苗在空气中微微地颤抖。许愿吧,夕照。念夏低声说。一瞬间隔着火苗,我隐约看见夏阿姨的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的想法,我大抵可以猜到。换作是以前,念夏这样的举动是不可想象的。那个时候的他,怎么可能会在夜里关掉房间的灯?那个对于黑暗有着病态恐惧的念夏。
我对着蜡烛,在心中默念着,考到南京,和念夏在一起。和念夏在一起。
吹灭蜡烛打开灯。夏阿姨将蛋糕切成几块,递给我和念夏。我不吃,你们吃吧。念夏忽然说。我端着纸盘的手在空中停下,转身去看念夏。他静静地端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嘴角抿成倔强的弧度。
你……身体不舒服了吗?犹豫了一下,话还是说出口。知道夏阿姨就在身边,这话本是轮不到我开口。然而终究是不由自主。我没事。念夏难得地微笑了一下。我也微笑。感觉到夏阿姨注视的目光。低下头去吃那块蛋糕。甜得发腻的奶油,微微有些干了。细细地咀嚼着。口感并不好。但是我依然想要让这一刻尽可能地变长。
吃完了刚要说话,发现坐在对面的夏阿姨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转过头去看,念夏竟然倚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且这么短短几分钟,他竟然睡得很沉。刘海儿垂下来,盖住眼睛。客厅里昏暗的灯光照在念夏疲惫苍白的脸上。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我跟着夏阿姨蹑手蹑脚地走进另一个房间,看着夏阿姨把门关上。夕照,你过来。我不知所措地走到她面前。把手伸出来,右手。我……阿姨,您别误会。夕照,抬头看着阿姨。我抬起头注视着夏阿姨。她依然是美丽的女子,而且与一年前相比,眼睛中又多了几分生气。果然是曾经让沈行舟爱极又恨极的女子,现在看着她也可以想见当年的绝代风华。
夕照,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念夏从前的状态……你……已经改变了念夏很多。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念夏自己在晚上把灯关上。这一次,是因为你。我在想,是不是这么多年,念夏终于遇见了一个他想要去保护的人?以前的那些事情,好像都过去了。阿姨,念夏最想要保护的人,不就是您吗?我脱口而出。但是他可能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做到。夏景兰看向窗外,眼神黯淡。夕照,如果有一天,我有什么万一……那念夏他……我打了一个冷战。不会有那种万一的,夏阿姨,沈叔叔他……不会再回来了。是啊。他不会再回来了。夏景兰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我想象的淡淡喜悦。我忽然想,对于沈行舟的离开,她的心中是否会有疼痛,还是早已经麻木?这么多年的爱恨纠结,深入骨髓的伤害后,仿佛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阿姨有很多话,早就想对你说。但是我这半年也没有在这边住。再说你高三了,我不想打扰你。我点头。阿姨,我明白。
空气中又开始弥漫着沉默。阿姨,念夏也会画画是吗?多少会一点吧,他小时候我教过他。油画吗?不是,一般他画水彩和水粉。他……不喜欢油画。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念夏腿上的伤痕,指尖霎时凉了下来。
可以……送我几幅他的画吗?好啊,你自己过挑。夏阿姨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叠画稿。
我翻了一遍,抽出了其中的一幅。我可以要这个吗?夏阿姨轻轻点了点头。
一幅水彩画。漂亮的秋景。堆积的黄叶。高大粗糙的树干。深灰色的天空。浓密的暗色云朵。白色的长椅。没有人走过的弯曲小路。
回到自己一个人的家中。
我的18岁,就这样结束了。
短暂的假期,我一直在与导数纠缠不清。放假的第三天,在做过了3本练习册依然没有头绪之后,终于还是发短信给念夏。几分钟后他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他高三的数学笔记。送给你。我拿过厚厚一摞笔记。看到上面写着“晋江中学高三七班7号沈念夏”。7号。我心中盘算着开学后不妨和用7号柜子的人交换一下,一阵窃喜。
念夏留下来解决我乱七八糟的数学问题。依然是左手拿笔,依然是简洁的算式。像极了两年前他讲物理的样子。忽然注意到他粗重的呼吸。不由得又怀疑起哮喘病是否又在折磨他。
你有没有在听?念夏看着我心不在焉的样子,表情极其无奈。我一惊。收回心思仔细听。细听之下,思路竟然渐渐清晰起来。尽管我间歇性提出的稀奇古怪的问题偶尔让念夏张口结舌,但依然可以看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念夏干脆漂亮地解决掉我全部的有关导数的几十道问题。把他送到门口,迟疑之下,还是说出口。很难受吗?说过方觉问题没头没尾。念夏眼神一变,转身注视我。我知道他定然理解成了另一个问题,赶忙解释。我……不是说心里,我是说……我觉得,你的哮喘病是不是又……冬天,总归会是有一点,不过已经轻多了。他淡淡地说。夕照,中午……我请你去吃饭吧,我妈妈今天去逛街,中午不回来。我本来很想大笑着说,好几年了,我们终于有一点像谈恋爱的样子了。想到念夏会被我的狂喜吓到,又咽了回去。
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寒冷的北方城市,天空依然阴霾。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下来。不知为何我会想到高三楼外的耀眼的白色花朵。一阵寒风吹过,念夏开始咳嗽。我刚要解下自己的围巾,却被念夏的手有力地按住。我就这么没用?冬天的时候还要女生把围巾给我吗?他的眼中微微带上怒意。还不是因为你的哮喘病……我一时气结,停下来瞪着他。念夏的眼神柔和下来。对不起,我刚才……不用说对不起。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转身跑进旁边的商店,旋即又跑了出来。念夏盯着我手中多出的围巾,不由愣住。
不要那种表情嘛,好像我刚刚去抢了商店一样。我笑。你没见过买东西效率特别高的人吗?这样可以了吧?我不是白白让你请我吃饭的。把烟灰色的围巾递到念夏手里。念夏握着围巾,一时没有做声。你在不戴上,我就白买了。我提醒。夕照。怎么了?我……很高兴能遇见你。念夏忽然说。我也是一样。我仰起头。一瞬间,喧嚣的街道安静下来。世界上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走进Pizza Hut,我一眼便看到湛如的背影。直顺的长发,酒红色的羊绒衫。她对面的,似乎是我们口中的小孩子景初。
我拉着念夏坐到一个湛如转过身也不会看见的位置,长出了一口气。念夏坚持我来点餐,于是不客气地点了价格约等于他这学期奖学金一半的食物,然后偷笑。
你看见谁了?你原来的同学,我现在的同桌江湛如。江湛如?念夏眉毛一挑。景初有时还会说起她。景初是什么专业的?我问。自动化。我们的寝室是楼上楼下,还经常能见面。江湛如现在对面坐的人,也叫景初。高一的小孩子,对她很好。我低头去喝刚端上来的咖啡,忘了加奶精和糖,苦得一皱眉。
一刻钟后,比萨被端上来。念夏并没有动刀叉。我觉得气氛有些奇怪。怎么了?沈念夏欲言又止。我也放下刀叉,静静地看着他。夕照,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念夏艰难地说。昨天……我又去了一次医院……医生说,那些药我可以不用再吃了……所以,我已经不是……我轻轻掩住他的嘴。我知道他即将要说出的字眼对于他来讲曾经意味着怎样的绝望。我从来不曾在意过,我轻声说。可是我在意。夕照,你喜欢的人,已经不是一个……我眼前顿时模糊,微微仰起头,忍住泪水。原来他一直都很在意,原来他迟迟不肯释怀。我的右手慢慢伸过去,握住念夏的左手,他冰冷的左手。眼泪,终究又一次流下来。
前年的夏天,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变过。不管你是怎样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也爱你。
长久的沉默。对不起。我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那几句话的唐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念夏低下头,撕开一盒奶精,帮我倒进咖啡里。
十一
短暂的假期很快过去。早上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进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一个穿着红棉袄啃着糖葫芦的小孩子仰起头,对牵着她的手的母亲说,妈妈,那个大姐姐怎么现在还上学啊?她为什么不放假呢?眉目清秀的少妇俯下身来。那个姐姐是在上高三。高三怎么就不放假了呢?因为高三的学生今年夏天就要考大学。考大学怎么就不放假了呢?那是一辈子的事,可能会决定她的一生呢。孩子困惑地看着妈妈,似乎并没有理解她的话。
我意识到自己走得太慢了,于是加快了脚步。身后有稚嫩的童音飘过来。高三的哥哥姐姐真可怜……隐约可以听见她母亲略带恼怒的声音。你这孩子在瞎说什么……
我忽然很想回头对那个孩子说,高三,其实一点都不可怜。一个人的一生里,能倾尽全力去做一件事情的机会又有几次?走到今天,所有的高三学生都早已不能后悔更不能回头。既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不会有怨言。湛如曾经主持高三的开学典礼,在典礼即将结束时说,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这一个盛夏之后,无憾地面对曲终人散,落幕离场,属于自己的暮霭星光。
台下的高三学生,便都微微有些动容。
照例是波澜不惊的一天。老师们并没有像其他的假期一样要同学上交假期作业。但是依然有很多人抱着作业去求教。课间曾极度喧嚣的教室,也静了许多。文科班的学生少,教室的后面有很大的空间。偶尔有几个人在那里踢毽子,也是安静的,可以听见金属与鞋子撞击发出的声音。晋江本是有严格的校规,在教室里不得进行体育运动,但高三早已成了特例。课间时我和湛如互相提问着历史年代。问得多了,偶尔会有恍惚感。从云南元谋人到北约轰炸南联盟,170多万年的历史就这样自嘴边滑过,宛如云烟。
依然有晚课。之后的自习,留下来的人也前所未有的多。
夕照,还是走这么早吗?湛如整理着当天发下来的厚厚卷子问我。嗯。我拎起书包,一个人走出教室。我是高三七班极少的几个不在学校上自习的学生之一。因为念夏曾经对我说过,他上大学之后,没有人晚上和我一起回家了,我不能回家太晚。
一个人走出校门。远远地看到地下通道的入口,熟悉的身影。黑色的大衣,烟灰色的围巾。一瞬间时光倒转,一年前的夏天,是谁和我并肩走过空旷的通道?
念夏也看到我。微微一笑,伸出手示意我把书包给他。我摇头。书包里装了太多东西,念夏一只左手拎起来定然吃力。念夏的手却并未收回。我犹豫着,终于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同样冰冷的两只手,是谁给了谁足够的温度?
就这样牵着手走进地下通道。念夏苍白的脸上掠过淡淡的红晕。我于是微笑。忽然并不贴切地想到《诗经》中湛如最喜欢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天长地久的幸福,我从来不曾企望过。我只是希望这条通道可以一直延伸下去,我和念夏,就想湛如曾经为高桥留美子的《人鱼之森》写过的动漫评论力说的那样,两个永远不会老去的人一直牵着手,看遍春花秋月,荣枯起落,走到世界的尽头。
我记得那篇文章的结尾,湛如这样写:这世上最好的爱情,其实只是我们并肩而立,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十二
每天晚上,念夏都出现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如同一种仪式。一直持续到他开学。念夏开学的时候,我正赶上高三的一模。神经已经被历练到麻木。发下卷子,考场里连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同样的程式。翻看卷子是否有漏印,写名字,答题,涂卡。庆幸自己学了文,不必在进考场的时候脑中分析着门的受力,答题的时候将手摆成匪夷所思的角度演示左右手定则。像湛如说过的,答自己喜欢的科目,其实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所以除了考数学的时候,我和湛如一般都很快乐。
初春,一场少见的大雨。铺天盖地。我的右手又开始疼痛。好像已经成了必然,每到阴雨或者寒冷的天气,右手的无名指就会疼痛。因为曾经受过伤。但是并不后悔,这也是与我所爱的人相关的印记。湛如,今天的雨真大。湛如停下手中的政治练习,也向窗外看了看。是啊,好像是这几年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雨了。湛如,你说比这再大的雨,我出去站一会儿会生病吗?生病?比这再大就不是生病的问题了,姐姐我就得扛你回去了。阮夕照我警告你,你可不要发什么神经。嗯。我不会的。
比今天更大的雨。那是在我高一结束那一年的夏天。如果那一天我一直在书桌旁看书,如果我不曾向楼下张望。那么可能我和念夏的交集便不会再扩大。可能在我眼中,他依然是那个声音清澈,步履从容的学长,会演奏小提琴,会画画,有着漂亮的成绩,想起来会令人脸上微微发热。仅此而已。但是偏偏那一天,我向楼下看了一眼。从此之后,我的生活便轻轻转了一个弯,再也转不回当初的起点。
像流水一样滑过指尖的是谁的年华?高三楼外的绿树白花再次耀眼起来。某个初夏的午后,北方城市干燥炎热的空气似乎蒸发了空气中所有的水分。我在临窗的位置上整理着这一周的几十张地理卷子,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念夏,发疯一样地想见到任何一样与他有关的东西。所有与地理有关的东西,都被放在了书桌内的左侧。我掏出叠得很整齐的地图,慢慢展平,用红色的水笔在地图上勾画出一条直线。从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到南京,地图上的距离是7.9厘米,实际的距离是1192.9千米。湛如凑过来,用莫明其妙的表情看着我计算这个距离。暖意渐渐蔓延过冰冷的指尖。不需要多久,我就可以看见你了,念夏。
你答应过我,会在南京等我。
中篇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就被湛如拖去吃饭。我到得早,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打开手机,整理短信。短信箱里除了塞得满满的“晚安”,便是高考之前的那天念夏发来的“祝你考试成功”。记得当时我不依不饶地追了一条短信过去,“你会在南京等我吗?”然后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等到一阵振动后迫不及待地打开短信。只有一个字,“会”。当下便是傻笑良久。小丫头,你干什么呢?湛如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坐定了,点过餐,湛如开口便问。你答应过我的事呢?什么?别装傻了,就是你和送你戒指的人啊。啊……这个啊,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这个故事很长啊,你先讲你的。我的?我有什么好讲的?两个景初啊。
出乎我意料的,湛如没有推脱。你想听什么?你当年和景初……嗯,我是说南大的那个,为什么……为什么会分手吗?湛如抬起头,眼神明亮。我如果告诉你没有原因,你会信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其实……当真还喜欢过他。他也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但是我们……太像了。夕照你知道吗,太像的两个人,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我们是好朋友,我是和他下棋侃球打电脑游戏的哥们儿,这样最好。没有那么多争吵,反倒轻松。那……高一的景初呢,你……喜欢他吗?湛如摇摇头。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夕照,他比我小3岁呢。那次新年联欢,你记得吗,散了之后,团委的老师把演员留下来合影。然后我看着已经空了的会场,心里多少觉得有点不好受,就开始发神经。你知道,咱们学文的就这点儿毛病,总有一堆感慨。我就又把大提琴拿出来,跑到台上去拉琴。开始那些演员还都在听,不久就都走了。你知道我联欢之前那次考试考得最砸,当时心情也不好,我以为没有人,就索性拉了好几首曲子,可能得有一个小时吧,然后我停下来要收琴,忽然听见有人鼓掌,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发现那孩子还站在那儿呢。我当时……感动了?是啊。后来他过生日,请我出去吃饭。我也去了。然后……就跟写小说似的……碰见南大的景初?没在吃饭那儿碰见,出来之后碰见了。然后呢?没有然后了。湛如喝了一口红茶。我和景初,还是好朋友,仅此而已。哪个景初?两个。好了,不说我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说说你的吧。你当真要听?废话,我都等了半年了。那好吧。
我中考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父母结束我现在住的这处房子的装修,把我所有的东西安置妥当。我依然选择不与他们一同回北京。即使我去了,他们也很少会在家。长年奔波在世界各地的两个人。陌生的城市。我宁愿留在这里。因为我们中间漫长的距离,所以无法相见。这样的解释,多了一些温暖。
那一天父母急着回北京,把接待四姑的任务留给了我。四姑和四姑家的小堂弟以及他的那只花猫都极其热情,每次他们的到来都令我无法招架。想到家中即将的天翻地覆,我不禁苦笑。
去不远的超市买了很多堂弟爱吃的零食和一个很重的西瓜。气喘吁吁地走到楼下的时候,装西瓜的袋子突然裂开,西瓜掉了出去。大约西瓜不是很熟,在地上滚了几下竟然没有裂开。我把西瓜捡回来,放在装满了零食的几个袋子旁边,掏出钥匙准备开单元口的大门。这个时候我很气恼地发现,门口贴着一张通知。“今天下午1点30分开始检修电梯,电梯在1点30分到3点之间暂停使用,对于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表示诚挚的歉意。”这张通知似乎早上就贴在那里了,只是我没有注意看。手表的指针指在1点50分。
我看着眼前装得满满的一个个袋子和躺在那里的大西瓜,一时不知所措。总不能把一个西瓜留在一楼的走廊,然后我再下来取一次吧?不过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把门打开又固定好,我回身去拎袋子。这时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急匆匆地走进了我住的单元。请稍等一下。我脱口而出。前面的人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
身材颀长的英俊的男孩子。凌厉地眉梢。白色的晋江高中的校服。因为刚才跑得太快,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什么事?清澈低沉的、不带一点波澜的声音。是这样,我是15楼的。我刚买东西回来,装西瓜的袋子坏了,我拿不了这么多东西。你可以帮我拿一下吗?我指着3个大大的袋子。东西虽然多,但是很轻。都是零食
男孩子面无表情地注视地上的东西。这个也是你的吗?他指着西瓜问。是啊,一不小心把东西买多了。我苦笑。他俯下身,用一只手就拿起我的西瓜,转身向楼梯走去。
我忙不迭地道谢,拎着3个不算很重的袋子,走在他的后面。你住在几楼?空旷的楼梯,两个人的脚步声。16楼。他淡淡地说。需要我再帮你拿一个袋子吗?不用了,谢谢。我在他身后,看着他左手捧着西瓜的样子,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用一只手呢?当然除此见面,我的问题不会问出口。
那个时候我打开家门,接过念夏手中的西瓜,只是觉得很单纯的高兴。然后很快发现,他纯白的校服已经被泥污的西瓜弄脏了好几个地方。来不及道谢,他就已经转身离开。
这便是初见。心底对他单纯的好感。以为他是再平常不过的、帮了我一次的邻家男孩。以为每个人的生活都平淡如斯,间或有着些许的美好来点缀。没有后来的种种波折,没有知道他不堪回首的回忆。如果时间就此停留,也没有什么不好。
盛夏的年华在枝头绽放,如同高三楼外的绿树白花一般耀眼。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会怎样?
湛如先沉不住气。是晋江的学生啊?你保密工作做得还真好。名字呢?他叫什么?他……是沈念夏。沈念夏?湛如一声惊呼,引得餐厅中众人纷纷向这边看过来。你冷静点儿嘛。我哭笑不得。真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真人不露相。我和他同学两年多,都没怎么说过话,我还以为他对女生有恐惧症呢。还有你,阮夕照,你这小丫头敢骗我,高三天天缠着我讲沈念夏,装得跟不认识他似的,挺有一套,啊?痛啊,这里是餐厅,你不要掐我的脸嘛。你到底要不要听啊?接着讲吧,我不打断你了,好像是个很好的故事呢,我将来把它写成小说。好啊,把稿费分给我一半。我向她笑。
几个月之后我正式成为晋江中学的学生,一年后我开始了解念夏的经历。我才渐渐发现那一天,我给念夏添了不小的麻烦。在那个时候,晋江中学并没有放暑假,那里的学生还需要在下午两点开始上课。念夏那天在1点50分的时候急匆匆地回家,最大的可能是他要赶快取下午要用的东西。而被我拦住帮我把东西送到15楼之后,已经将近两点,他再回去必定是迟到了。而据湛如的描述,她那时的班主任魏老师的一大嗜好便是抓迟到的学生。所以可以想见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只是念夏后来不曾提及。后来在夏景兰的叙述中,我知道念夏的右臂曾经受过很严重的伤,是不能随意弯曲的。
但是在那个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住在我的楼上。尽管是楼上楼下,但那之后一直到开学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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