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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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觉得她是美的,大抵是因为大学后阅读量的增加让我对事物的理解力突然迅猛提高。不过此前她的存在超出了我的认知系统和心灵资历,无法感知她的内核。这是遗憾,深深的。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高一分班后,她坐在我斜前方。鹅蛋脸,挑眉,杏眼,头发蓬松,身材瘦削。常常摆出一副孤傲的俯视姿态,仿佛世间该看的该听的她已经超于常人率先完成了,有中不可言说的冷光。这种冷冷寂寂的气质让我想起张爱玲那种黑白小像,漫不经心地叉着腰,抬头,俯视众生。我一直觉得这种带有神秘主义的人不是人间色彩,所以她的存在只是对书影里面特立独行之人的拙劣模仿。心下不悦。

  可是不知怎的,我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她身上,可能是她身上的奇特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力。我有次路过她的书桌,瞟了一眼她的笔迹,内心纳罕。她的下笔很硬,力透纸背,似乎对纸张带有莫名的仇恨。字体秀丽整饬,有种赏心悦目的刚性与柔性。我想起了她走路的姿势,决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利落。同时修长的腿型也在若有若无地彰显着一个十五岁女子的媚,很动人。可是我好不容易为她建立起来的好感突然因为她的洞察力而全线崩溃。

有次我去上厠所,她蹭过我的肩头,低声说:“真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活的那么矛盾,你不累吗?”我分明感受到她脸上的厌恶,我内心经过了一场短暂而激烈的震荡,继而成为一种愤怒,最后便狠狠地回击了一句。具体内容我忘了,年岁久矣,奇怪的是我分明记得她的话,还有她一字一顿说话的样子。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她一眼看到我的本质,仿佛我在她面前一览无余,毫无隐私。那个年纪渴望被人懂,却又怕别人不留情面地指出自己的阴暗面。后来因为这样我每次见到她都有些躲闪,选择无视,把头偏向另一方,怀揣自己的心事。

高二那年学校大面积征文,能够入选即可成为学校文学社的一员。班上有四五个女孩女生参加了,其中有我和她,最后入选的也有我和她。我们在整个社团并无十分亲近的人,所以突然两人便有些相依为命之感。我慢腾腾地看着学校张贴的优秀的文章,那时我的文章和她的文章并列在告示牌的左下角,我满心欢喜地看了看自己的文章,不乏带着虚荣心。渐渐地我又扫过她的文章,心有惊雷。这么惊艳绚烂,怎么可以!不得不说我内心有过一闪而过的嫉妒与不满,可是忍不住再次细读。哀而不伤,老练稳健。十五年以来我第一次对一个同龄人的文采如此折服,欣赏之情很快盖过了我对她之前所有的感情。那一刻向来自负的我打从心眼里爱慕着她。不过对她爱慕之情的高潮是拜读她的《湖》后,一放学就去复印她的文章,并喜滋滋地将附件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我获得了契合我内心困顿方向的激动与真诚的彼岸,而她的作品便是船票。 

后来不知怎的我们僵持的关系也渐渐温柔下来。她喜欢临窗的座位,然后在课后安安静静地看着西方小说。其实在文学方面我们并无可交流的地方,她渴慕西方文学,而我坚守中国古典文学,而且我不懂得求同存异,所以没有制造可以相互理解的中间地带。可是也只有她足够让我体会到思想博弈的快感。我们常常传纸条,上面写满我们各自的读书感悟。高二她写下川端康成的《雪国》里面一段物哀的对话: 

“ ‘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

‘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连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 

当初我并不以为意,甚至没看懂。我也只是敷衍地递给她一首不咸不淡的古诗。现在想来甚是惭愧,相形见绌得厉害。高三毕业后突然读懂了她写给我的所有作品,心酸而难过。我记得我伤害她最深的一次是她心心念念地给我看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个节选片段:“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我觉得这句话触及到宗教,影响了文学的独立审美,所以心里不喜欢。后来她不依不挠地给我写下下一段话:“一切决定性的东西都是从对抗中产生的。”我有些不耐烦,将书轻飘飘地扔在她的桌上。她本来喜上眉梢的样子突然暗淡了下去,没说话,只是将书默默地收进桌子里。她把自己内心的柔软毫无保留地在我面前徐徐摊开,让我可以从容不迫地观看,却不虞被我蹂躏。

  上了大学后看《红牡丹》里面牡丹拢了拢头发,满不在乎地站在星夜的甲板上、在图书馆里面看见她曾经喜爱的《荒原狼》、一次和一个男生恳切地交谈文学、当我渐渐冷落了中国文学,爱上了西方文学等等细节都让我飘飘忽忽地想起她。想起她对我凌冽个性的包容,我当时却无知无觉。有时在图书馆看到精彩处,心下似有千般语,环顾四周,阒然无人。我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马不停蹄的错过了一些美好。我看了所有她曾经喜欢的书,或许这是带有愧疚的赎罪,会给人格带来一次重大的增补。我对不同的文学意见带有激烈的反抗性,可见出发点是敌对状态,自然也不会反省自己的道德与风度了。一段情意应当在单纯与专注中得到深化,所以我与她至今暌隔渺茫。

近日在阅读拜伦的诗,“若我见到你/时隔多年/我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无论我漂泊何方/你在我的心头/永远是一团珍爱的情愫/一团痛惜”,我还是习惯性地摘抄,觉得自己以后还会和她一起分享读书感受,但我不确定我这是不是自我安慰。她过去选了一个让她觉得舒服的女孩子一起笑着闹着,我承认,我再次嫉妒。只是我现在明白她比我更懂生活,更懂人生。我抬头看见夏天的午后,笑了笑。她当真是一个奇女子,只是我让她亏损与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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