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医生的时候,我们便是自己最好的救赎。
最近在看蔡崇达的《皮囊》,书中用旁观者的笔触记录了他的父亲饱受疾病折磨的日子,很多篇章里也都间接或是直接提及了父亲生病时的惨状。笔者朴实无华的文字组合,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种无助,并非所有读者都能感同身受。疾病折磨的是一个人的身体,摧残的却是包括那人在内的所有至亲之人的心智。
在医院待的第八天,这八天里的所见所闻给我的心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忽然就能让一个人原谅生活之前的所有刁难的,不仅仅是你千辛万苦的等待那个完美恋人,更多时候也是张牙舞爪面目凶残的缠身病魔。学到头发落下的学科、动辄报错的软件、一套绞尽脑汁也无法研究通透的图纸、因为爱吃零食而不断增长的体重,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在疾病面前,这些我们曾经认知里的困难都微妙得不值一提。生活对一个人最大的刁难,是以疾病为武器的进攻。
8天里,隔壁床的人换了三个,总是前一个离开,后一个便紧跟着住进来。他们有的人离开是康复出院,有的人离开是要转去新院。
第一位是一对母子,那男孩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前不久刚刚结束高考,他母亲问我大学里是不是可以带电脑云云。做的手术是什么我不太清楚,跟脖子有关。他的体育课、军训都要和学校商量着取消了,他母亲这样说道。高考之后本该天高海阔任飞翔的年纪,他却囿于疾病。一次他母亲坐在床边,和男孩聊心事,母亲说她这些年过得多么不容易,吃了多少苦,语气里参杂着对生活的怨气,还有宽慰。我忽然就想起了妈妈,妈妈也这样和我聊过天。母亲自然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一口一口喂他食物,帮他擦拭。一如十几年前以自己的母乳将他喂养成人,十几年后她依旧在床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虽说这是母亲的义务和责任,但以个旁观者的角度,母亲实在是不易。少年在以后成长的日子里应该不会忘记这样的一段岁月,被疾病纠缠,却被母亲温暖,喜忧参半,苦涩和甜蜜,哪一方多一点。
第二床是一对老人。老奶奶是从血液科转来的,住进来那晚一直高烧不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在床边忙活了一整晚,直到老人的高烧退去,方才各自回家休息。老爷爷是个性格沉静之人,喜看书写字,床头柜上放着报纸和最新一期的读者杂志。他就那样坐在床边的靠椅上,有时自己看书、有时拿纸笔写些什么,有时和老奶奶四目相对,没有过多的言语。忽然羡慕就爬出了心里,一则羡慕老爷爷和老奶奶这种静水流深的爱情,在岁月长河里悠悠荡漾;二则羡慕两位老人身上的气质,时光在我们的手里总是流淌的凶猛且草率,可二老身上,却能让人感受到宁静久远的气场;三则羡慕两位老年人膝下儿女成双,不只是真是假,但在我眼里看来是孝顺的。如果没有老奶奶的生病,生活该有多么安然自乐,转念一想,也不尽然,生活不能把所有美好捧给一个人,满堆宝石珍珠里,总要有一两片膈手却同样闪闪发光的玻璃镜片,以便折射出人生来就是赎罪的这一要义。
这对气场平和的老人在住进来的第三天就转走了,床位很快换了新的干净的雪白床单,干净的病号服被折得很整齐放在枕头上。一切归零,病床等待着下一位病人的到来。
很快,又是一位老奶奶住了进来,做的是鼻子上的手术,又因为患有多年的腰疾,所以整体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住进来第一晚,她因为床睡的不舒服,又或者是因为疼痛,呻吟了一整夜。我记得上次听到这样的呻吟还是外公未去世的时候,终日卧床不起,有这样的呻吟声从他所在的房间里传出来。
住院部的走廊上,总有多加出来的铁床,在床位紧张的时候你可能连这些走廊上的床位都住不了。形形色色的人躺在这里,躺在这个由一堵堵墙隔成房间里、过道里,有的是做了手术的,有的是折了腿脚打了厚厚石膏的。住在一块的人往往会聊天来打发在医院里漫长的无止境的时光,家在哪,生得什么病,从这类话题聊起,不久之后便能熟识,便能将话题转向一些家常,像邻里一样。被各种疾病折磨着的他们,病人是他们暂时共同的称谓。
昨天经过走廊时,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大概那女子明天要进手术室,在向邻床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害怕,邻床那人便鼓励她“没关系的,勇敢一点,明天出来以后你还要和我说下午好呢”。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平时生活里是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的,可这里是医院。他们理解彼此的痛苦,像是在同一个战壕里作战的士兵,相互鼓励和扶持。
过道里常常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在别人的牵引下慢慢踱步,也有过往的病人家属行色匆匆,张罗着医生护士交代的事情。垃圾桶里常年对面着装和反应的一次性泡沫盒,消毒水的味道在白色的布景里并不好闻,我每每路过消毒水味道特别重的地方,都会忍不住屏住呼吸。我想起很早以前就明白的一个道理,人啊,可以穷一点、丑一点、胖一点,但一定要健康。一旦生病是真的可怜,别人对你的联系来自眼里,亲人对你的怜惜来自心里,最苦的还是自己。
我从小便没有当白衣天使的梦想,那些整日穿着白大褂、带着淡蓝色口罩的医生从来就不能给我带来好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见惯了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或是装作麻木、或是真的麻木,总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遥远的距离感。我有时候把这些白色病房里穿着蓝色条纹衣服的居住者想象成小白鼠,他们的力量不堪一击,而医生,就是小白鼠的救赎,纵使这救赎并不怎么近人情。
我们只有在失去眼前的安逸时,才能感知到平凡的可贵。在我感冒连续一个月也好不了的时候,我会想念那些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的岁月;在我肚子疼得在床上没有一丝力气挣扎的时候,我会想念整个人神清气爽走在路上的样子;在医院里,一张窗户,一张床,冷不丁地还要被扎上几针,等待医生每天8:30的查房,常常会迟到,这样日子过得仿佛没有尽头。这些,就是疾病带给人们的一切,仿佛很小的折磨,实则是对身心的无限煎熬,是常人眼里的不可见。
我又想起外公去世之前,外公是被疾病拖累致死的,一个无肉不欢的人,一个渴望自由四处行走的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被要求禁油腥,不能下床,躺在床上日日呻吟。那时住的还是老房子,外公躺在床上眼里望到的是用桑树做的房屋脊梁和透过青色瓦片渗进屋里的微光,他就在那个床上,度过了他生命里最后的时光。让你有气犹存,却不由自主地生活,这是疾病带来的所有,将你的血肉精力,折磨殆尽。
生活刁难一个人的终极手段,是疾病。在经历了这些刁难之后,人更能够原谅并忍受生活给予的其他一切刁难,以前的、以后的。以后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不再轻易绝望,想象这些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人们,想想这些心灵意志都不得自由的人们。不需要医生的时候,我们便是自己最好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