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

江南的雨说下就下。

这回是夹着滚圆滚圆的雪珠,豆大的就从天空哗啦啦泻了下来,叫人猝不及防。

阿朵拖着腮帮子,趴在窗前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珠落在对面整齐的一排屋瓦上,叮叮咚咚的就弹跳了起来,那杂乱没有章法的舞步让阿朵觉得甚有一种凌乱的动感美。雪珠像调皮的精灵,没有一刻停歇地在黑瓦上落下,弹起,再落下,再弹起···

“阿婆,阿婆,你看屋瓦上的雪珠真好玩。”阿朵兴奋地唤了一声坐在一旁的小竹椅上的阿婆。

阿婆抬起头,扶了扶那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然后朝着外面稍稍地望了一眼:“这雪珠下的真大呀。”

阿婆又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缝着她手里的一朵牡丹花,那朵牡丹花鲜红鲜红的。

“阿婆,阿婆,地上都积起来了一层白。”

这回阿婆没有抬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阿婆要给阿朵绣一朵牡丹花,等阿朵出嫁的时候就穿着阿婆绣上牡丹花的红裙子。”

“阿朵不喜欢牡丹花,阿朵喜欢白荷花。”说着阿朵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红牡丹配着花轿子才好看。”阿婆也附和着阿朵的笑声。

“阿婆,花轿子是什么样的?轿子上满满的都是花吗?”阿朵那双天真的明眸中泛出几多憧憬,又牵出许多孩童时对一切未知所本能的求知。

阿婆呵呵地回答阿朵,“等阿朵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一年阿朵八岁。

阿朵对父母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以前,在这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恐怕再过几年脑海里仅存的一点影像也模糊了。

阿朵唯一还记得的是她五岁那年,她的小手被一双温柔细致地大手牵着,蹒跚地走到一个轮船码头,然后她被抱起,耳朵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对她说:“阿朵,和阿爸说再见。”

然后阿朵哭,这个男人从女人手里接过阿朵,哄了一阵,阿朵死活不让这个被她唤作“阿爸”的男人走。

不知怎么后来女人从怀里掏出一颗棒棒糖,用随身带着的小方巾帮阿朵擤了一把鼻涕,就顺利地让阿朵不再哭闹了。

就这样,轰隆隆的一声鸣笛,阿朵看着这艘大轮船载着这个叫“阿爸”的男人渐渐远去,那身影从高大,到模糊,再到远远地变成一个点,阿朵“哇”地一声哭了。

关于阿朵父亲离开的原因至今谁也说不准,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去外地务工了,只是没有两年这个女人也走了,两人一去至今,一点消息也没有。正因为谜一样的原因让这个村庄里没有多大文化的庄稼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有一阵子也扬起不少的传言,有说阿朵的父亲在外发财了不想回到这个落破的小村庄了,也有说阿朵父亲在外面许是有了女人然后自家老婆出去寻找了······

阿朵每一次问阿婆,阿婆总是回答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阿婆的回答像是在庙堂诵佛念经一样,得好一阵子呢喃循环着:“会回来的。”

阿朵后来也就不问了。

小村庄虽然落后,但它的故事却一直在不断的翻新。

让这里人不得而解的疑问自由时间慢慢地磨平,淡化,随之渐渐被人抛却脑后了。是啊,这里的人只顾着春种秋收,关注着老天的心情好坏,担忧着一年四季不可误得的时令,哪里有闲工夫去跟费脑筋的事情较真呢。

他们虽然也会传一些令人叹息的谣言,但你终究不能抹杀他们身上那股从黄土地孕育而来的朴实,纯洁的精神啊。

这一年阿朵十六岁。

出落的越发动人可爱,一双乌溜的大眼睛在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下透出江南如水的温柔。阿朵笑起来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肤如凝脂,正是江南土地上滋润出的“皓腕凝霜雪”。

阿朵在河边淘米,刷碗,洗衣服。远远地游过来一群毛茸茸地水鸭子,阿朵就掬一捧水朝着鸭子一洒,太阳照在被阿朵洒起的涟漪上,泛出金灿灿的光,那鸭子成群地“嘎嘎”地朝阿朵叫,然后转换一个方向游去,阿朵也笑的“咯咯咯”。

阿婆依然在屋里绣着她的牡丹花,可这回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婆手里是一条大红色的长长的花裙子,上面的十八朵红牡丹娇艳绽放,裙子是柔软的,唯针线处摸上去略冰凉而带硬。

阿婆在绣牡丹上的叶子,绿叶子。

“阿婆,等阿朵出嫁了阿婆是不是就一个人了?”

“阿朵走了还有二花陪着阿婆。”二花是阿朵家的一条小狗。

“二花可不会帮阿婆做饭,洗衣服。”

“阿婆可以自己做饭,洗衣服。”

“阿婆年纪大了,阿朵以后天天回来给阿婆做饭洗衣服。”

“阿朵嫁出去了就不能回来给阿婆做饭洗衣咯。”

阿朵趴在窗前,这回窗外是晴空万里,阿朵歪着脑袋,想不明白花轿子是怎么回事,想不明白为什么阿朵出嫁了就不能回来陪阿婆,还有着许多只属于阿朵的想不明白。

走过阿朵家的邻居探头朝里一望,笑呵呵的对着阿婆说:“阿婆,还在绣着阿朵的嫁妆呐。”

阿朵抢先了阿婆报以一个憨厚甜美的笑容。

这一年的端午,家家户户都聚到了桥头看龙舟。女人们手里端着饭碗就出来了,汉子们都是赤着胳膊裸着臂膀,头上扎着一方头巾,个个蓄势待发的样子。

往来的船只都远远地绕开了这片赛龙舟的水域。

阿朵的长裙绣好了,阿婆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成果,看着那鲜红欲滴地十八朵牡丹花,阿婆笑了,那牡丹也似通阿婆的心意一样,越看越翘楚动人。

“阿婆,阿婆,阿朵想去看龙舟。”

“阿朵去去就回,人多,要热坏了阿朵。”

“知道了阿婆,阿婆绣的花儿真好看”

“阿朵喜欢吗?”

“喜欢,阿朵也喜欢白荷花,像那种河边上开的白荷花。”阿朵娇羞的笑了。

阿婆让阿朵带着这条红裙子出门,先让它落一落水,等洗好晒干了就可以放箱底下,待阿朵出嫁时就有嫁妆了。

阿朵欢喜地答应了,说先去河边洗好了红裙子就把它拿回来来晾,然后再去看龙舟,反正龙舟开始还有好一会儿的时间,这好一会儿足够阿朵跑回来晾完裙子再去看。

阿婆直说阿朵真是个傻孩子。

一声锣鼓,这边热闹非凡的赛龙舟开始了。

阿婆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久不见阿朵的身影。

“这孩子,一定是先跑去看龙舟了,怕是要热坏了哟。”阿婆心里想着。

那里十几条龙舟同一时间奋力划起,平静的河面霎时水如漩涡。舟上的人挥动着粗壮的臂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汉子们个个青筋暴起。岸上的人也跟着紧张万分,涌动的人潮跟着一划而去的龙舟,你挤我挤,不时的欢呼声传来,真是好不热闹。

阿婆在腿脚走的慢,便不再凑这些热闹,这些热闹又何尝不早在阿婆年轻时看了个够呢?

阿婆在屋里扇着蒲扇,二花躺在阿婆的脚边。

“阿婆!阿婆!不好了!”一个少年大步跑过来,喘着粗气,那人比阿朵大两岁,阿婆认得,是阿牛。

还没等阿婆来得及让他慢慢地说,阿牛便上气不接下气道:“阿婆!阿朵怕是被人掳走了···”

晴天霹雳,一阵晕眩!

阿婆只感觉眼前一黑,接下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二花瞬间跳起来,“呜”了几声。

河边围了一小撮人,几级青石板台阶上落着一条鲜红的长裙,一半在水里,一半褶皱地铺落在台阶上。那红色的牡丹花已经浸在水中,如失去了生机一般,给人以死灰的静。

阿婆瘫痪地坐在石阶上,被众人扶着,满头的银发在微风中散乱。

阿婆手里紧紧地赚着红裙子的一角,眼神涣散,口里不断地呢喃着一句什么话。

众人听不清。

不远处一艘轮船驶出不久,发出轰隆隆地鸣笛声。

河两边有几株野生的荷花,开的正白,在微风地拂动下低低摇曳。

阿婆拽着红裙子,不断地呢喃:

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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