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时分,容若已用了三碗鱼汤并一碗清粥,周身暖融融的。
恰此时,羲合领着两名侍婢步入室内,手中捧着针具药囊并一叠洁净衣衫。她示意侍从在堂中娴熟地拉起一道素纱隔帘,将空间悄然分作两处。
羲合转眸望向帘外仍对坐着的子悠,眉眼弯弯,笑意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和:
“好了,我的神官大人,余下的事,你可帮不上忙。”她抬指虚点了点一旁的滴漏,“晨起辰正一刻,该是咱们女官大人行针的时刻。要不……您去园子里赏赏新开的棠棣?此处的风露清气,于你修为亦有益处。”
“不去,”子悠不紧不慢地将碗中最后一口粥饮尽,碗盏轻叩在案上,“我就在这儿。”他抬眼,目光平静却不容置疑,“看我的公文,我手里有活,不扰你们。”
羲合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倒也不坚持,只朝身旁的侍从微一颔首。侍从们立刻悄无声息地上前,利落地将杯盘碗盏收拾干净,旋即又为他铺开纸砚,研墨滴水,将那一方桌案布置得齐整妥当。
子悠自取了公文,安然坐下,目光垂落,仿佛真沉浸于字里行间。羲合不再看他,只挽了容若的手,引着她转入素纱隔帘之后。帘幕微动,隐约可见人影晃动,细碎的银针光芒一闪,内里便只剩低语与药香悄然弥漫开来。
若纯悄步踏入室内,手中捧着一壶刚沏好的暖茶,气息还未喘匀。子悠抬眸见是她,目光微微一软,忙压低声音道:
“不必忙碌这些,你去歇着。”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我既在此,便会陪她几日。你难得从宫中出来,不必拘在这里,趁此机会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若纯低声应道:“一会儿施完针,她饮下汤药,还需陪她入汤泉化毒。那药性猛烈,服下后人便会昏沉无力,我在此处候着,还是我来稳妥……。”
子悠目光未离公文,指尖却微微一顿,沉吟片刻道:“无妨,我来。”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陪她去。”
若纯唇瓣轻启,似还想说什么,但见他神情沉静坚定,已再度垂眸览阅卷宗,终是将话语咽了回去,只默然侍立一旁,静候时辰。
永晔身子一软,颓然跌坐回椅中。先前谈事的桌案对面早已空荡,只余窗外市声隐约传来。她怔怔地望着那空位,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低声喃喃:
“三千金……说拿便要拿出来。好一个视钱财如粪土……他陆吾,这宅子究竟是从何处‘购’来的?这等价钱,亏他真开得了口。”
侍立在她身侧的心腹闻言,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愤懑:
“大人,何必与他们纠缠?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讹诈!三千两黄金……莫说买他这一处宅子,便是雍州城最繁华的街市,买下整条街的深宅大院也绰绰有余!这般数目,若换成米粮,足以让天下十万百姓饱食一年……他们不过是仗着势,看准了曹家有钱有势,才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三千金……”永晔猛地一拳捶在案上,震得茶盏作响,“三千就三千!我去筹措!大不了……卖了我自己的宅邸!”
“别!大人万万不可!”身旁侍立的心腹急忙摆手,身子躬得更低,声音里透出急切,“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他们这分明是存心刁难,绝非诚心交易!今日他敢开三千,若您此刻应下,过几日再约他出来,他怕是立马坐地起价,三千五百金、四千金都未必打得住!这分明是瞧准了您志在必得,一步步引您入彀啊!”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侍从趋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透着几分谨慎与试探:“大人若心存疑虑,不妨再试他一试。过几日,咱们假意仍欲购买,重邀他们出来商议。若他们见风使舵,三千金肯让,咱们便说尚需斟酌;若他们果真贪婪无度、再抬价……”
他略一停顿,目光沉静地望向永晔:“那时,大人便知——属下今日所言,绝非虚妄。陆吾之人,本无意成交,只想一步步套住大人,耗损您的财力与心神。”
汤泉氤氲的热气缭绕而上,子悠将容若整个拥在怀中,浸没在温暖的泉水里。她双目紧闭,长睫被水汽打湿,身子绵软无力地倚靠着他,仿佛一碰即碎。细微的呻吟从她唇间逸出,断断续续:“疼……疼……”
羲合静立在池边,怀中抱着乖巧的银雪。小女孩伸着圆润的手指,指向池中虚弱的容若,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亲……又睡着了……。”
子悠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和愈发微弱的气息,再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不由抬头望向羲合,眉头紧锁,声音沉郁:“为何非用如此虎狼之药?”
羲合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却并无退缩:“你该问问,为何拖到这般田地才将她送来。”她语气冷静近乎严厉,“我以金针强行引毒逆行,若不用药镇住她的心神、令她昏沉,此刻入了这化毒的汤泉——。”她目光扫过容若的面容,“她会活活疼死。”
羲合见子悠只是默然拥着容若,将唇轻轻贴在她湿透的长发上,不语不动,便又开口道:“这般情形看来,我得留她多调理一段时日了。而你——。”她目光扫过子悠难掩疲惫的眉眼,“昼夜不休,神思耗损,正好也趁此机会,每日入这汤泉浸浴疗愈,于你灵脉旧伤大有裨益。”
她语气放缓,带着几分宽慰与笃定:“别忧心,将她交给我。待时日足矣,必还你个神识清明、康健如初的女官。”
子悠仍未抬头,声音却低低传来:“要多少钱?”
羲合闻言“哧”地笑出声来,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说好的三倍诊金,一分不能少。再加上如今这般——让你拥着美人共浴泉中的‘殊遇’……”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笑意更深,“林林总总算起来,怎么也得……再多添你几张银票才成。”
“无妨,只要你能将她完好无损地交还给我,一切依你。”
羲合笑得越发得意,低头瞧了瞧怀中乖巧的银雪,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又道:“哎,可惜这是只小狸奴,若当真是你亲生的……咱们今日便可说定了,结个姻亲。你若得了千金,将来我还你们个贤婿,岂不两全?”
“别做梦。”子悠声音一沉,将怀中昏睡的容若护得更紧,“算盘珠子拨到我身上,我这辈子都不会生育子嗣,你若想,自己寻人生去。”
“银雪是阿爹和娘亲的……独女!宝贝!”小狸奴昂起脑袋,奶声奶气地宣告,眼里满是天真与认真。
“知道啦,你这小精怪——。”羲合被她模样逗笑,低头在她软嫩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随即将她稳稳抱起,“走,咱们玩儿去,不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