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将就坐吧。”妻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包尚未开封的卫生纸,抽出一张,把长凳上看不见的污垢与细菌抹了又抹。“将就坐。刚刚我看导航,大概晚上十点过能到家。”
“那还行啊,至少比上次凌晨一点半才下飞机要的好。”圆圆附和着。那次她参加一个夏令营从上海回来,还要赶着上早上八点的课。
“把面给我,我去接热水。”妻从帆布包里拿出三桶方便面——这是我们一家今晚的口粮,把包装膜撕开,撒上调味粉后递给我。“你可要留神,服务区的热水总忽大忽小的,这里人又多,别把面打翻。”
正月初五,我们一家三口已告别了故乡,踏上归途,在重庆的山中穿行。重庆的隧道数量不少,每进入一个,我都期盼着出来时能是一片没有积雪覆盖的山麓。来时的路上,我们十分真切地体验了一番季节的轮转。妻和圆圆看到雪时都哇哇大叫。这便是成都人了。可回程时,两人都呼呼地睡去,偶尔睡眼惺忪地起来看一眼导航显示的剩余里程,又叹气般地阖上眼。这时,那山尖上的雪也在深沉的暮色里反射着突兀的白光,接着又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与俱寂的万物生灵融为一体。无尽的山犹如一圈隐天蔽日的城墙,固若金汤,却又像是在一寸寸地向内逼仄了。
车流量远比向时的多。钢筋混凝土上的薄冰正随着气温下滑而沉默地加固着。应急车道上已堆了一层颇有厚度的雪,被水红的警戒桩围了起来。车流在一片尾灯的红光里踽踽蹀躞着。这样一来,回家的路似乎也被无限地延长了。
自驾是春节回家探亲极好的一种交通方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去年购置了一辆轿车后。妻和圆圆都说这辆车极适合长途旅行。买车后,妻颇为自得,常向三五熟人讲述我跟她如何拜托一个上上届毕业、如今在4s店工作的学生为我们打了折扣(其实是她出的点子),让那辆貌似价格不菲的车陡然变得经济实惠。一开始,妻还不敢开这辆车进校,直到偶然有一次某个领导问起她新车的由来,她将实情和盘托出,才又如遇大赦般,理直气壮地开新车上下班。我说她不如十多年前贷款买房的时候杀伐果断,她却说我心宽体胖,不懂人情世故。
我端着方便面,走到接开水的地方,排在四五个人后面。旷大的室内,空气干燥而浑浊,还充斥着烤肠、腊肉的诱人气味。人们接连不断地来到这处服务区——这是导航上推荐的——裹着严实的衣服,下了车,急匆匆地小跑进厕所,排上一个长长的、混杂着舟车劳顿酸臭的队,又如释重负地走出来,四处张望着超市和熟食的档口。从入口处的台阶始,白黄的地板上,浅浅的雪水已因为旅人们各异的鞋印而有了形色。一群孩童哄笑着跑过来,在滑溜溜的地板上喧闹着——“不要跑,看绊倒了!”——旋即被操着川渝口音的母亲们揪着衣服拽走,留下一滩灰不溜秋的泥水,却在浅色的地面上分外扎眼了。泥水顺着台阶滴滴答答地流进排水沟里。那里漂浮着不知由来的泡沫、烟头,和各色的零食包装袋。
热水并不像妻说的那样忽大忽小,只是温度高得惊人。水龙头爬满了斑斑的铁锈,在将昏的天色里泛起诡异的油光。此地此景,我想起约莫三四年前,在暑期的一件差事时偶然经过的阳澄湖服务区——与我同行的人说,这座矗立在高速公路旁的寻常驿站,简直堪比西部三四线小县城的城市综合体。想到那个听着现场演奏的昆曲、评弹,尝着新鲜小笼包的悠然午后,我微笑起来,心中却止不住地流淌起一阵细细的苦涩了。
我将气力集中在碗沿上,竭力避开熟食档口推搡的人群。可还没看见妻和圆圆的影子,前方却传来一声尖利的大叫,随即是一连串爆炸的、极像妻的骂声。我绕开停下来瞅热闹的人堆——那竟真是妻,以及一个体态丰腴(或说是肥胖),却蹬着一双人造皮的长筒靴而使全身极为不协调的中年妇女。走到妻的身边,才看见那胖女人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老泰迪狗。狗的外形倒是十分羸弱的,毛发和豆豆眼都不很有光泽。准是跟这狗有关。我想。妻和圆圆都怕狗怕得要紧。走在路上,哪怕是看见一只不满周岁的小狗,她们也会齐刷刷地躲到我身后。
我把面放在桌上,小声问妻“怎么了”。妻却像看不见我一般,眼神犀利地瞪着那个妇女——她的身后杵着一个脑门发青的光头男人。两人的穿着像是乡下人,都对着周围看稀奇的人群仓皇地赔笑着。
“各位看啊,就是这个女的,自己家狗都管不好!刚刚这条狗突然跳到我凳子上来,差点就要往我女儿手臂上咬一口了!”
妻激动着,手向圆圆的方向挥动。我这才看见圆圆正拿着手机录像。
那两人都不住地点头哈腰,用生硬的普通话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老泰迪狗依旧一动不动宛如玩偶般任人怀抱着,豆豆眼无神得如同两枚棋子。
圆圆开口说:“如今这个法治社会,居然还有人出门不牵狗绳,不给狗戴嘴套子!我真是开了眼了!”
似乎是听到了“法”这个字,胖女人那张淳厚而疲倦的脸笑得更加不自然了。她忙从小包里掏出一样小零食——那包也是劣质的人造皮革——硬塞到圆圆手里。“小妹妹,你说的对,是我没把我家狗儿子管好,保证没得下回了!给你赔礼道歉,赔礼道歉……”
圆圆一把把那所谓的“礼”推了回去,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女人见状,也只是更加仓皇而不知所措地笑着。而那光头男人又凑到女人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两人竟莫名其妙一前一后地走远了。周围环聚的人们也作鸟兽散一般,识趣地离开了。
妻泄了气似的坐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登”地站了起来,拿出一张纸,平摊在圆圆旁边——也许是那狗跳上来的地方,让我坐上来。她凝望着原先站了许多人的地方,本跳跃着火光一般的神色却转而浸染上一层淡淡忧悒了。
我吃了几口面,本想提醒半天缓不过神的妻面快凉了,谁知她突然来了句:
“那女的,下身只穿了丝袜和假皮的靴子……”
妻说不下去了。她拿起塑料叉子,慢慢搅拌着碗里的汤面。
“嘁,谁知道她是做什么勾当的?”
我看向一旁的圆圆——她一面狼吞虎咽着,一面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要我说,有钱去买丝袜,难道就没钱买件便宜点的棉裤?太‘典’了吧,这女的!”
我又看向妻。她显然震惊于做出了如此猜想的那个圆圆——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她看了我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她不爱吃方便面,就去外边找垃圾桶了。
圆圆抬起头,浑然不觉地问道:“爸爸,刚刚的视频怎么办?”
“还是删掉吧。”妻丢掉了那碗没吃几口的面,匆匆地进了卫生间。
“哦。我还举着拍了那么久。”
“刚才是把你吓着了吧?”
“嗯。”
“那狗的确没咬着你吧?”
“就,它的爪子挨着了我的衣服。”
“哦……”
“为什么你刚刚不帮着妈妈跟那个女的讲道理呢?”
“……你看你现在,也挺好的。”
“但是万一呢?刚刚它可是差点就咬着我了!”
“……”我抬头,看见玻璃屋顶之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完全地黑了下来,搜刮着恰当的措辞。山风吹来,窗檐上的积雪扬起了一部分到玻璃上,逐渐地把大半的视野都占领了。
“爱人如己吧。”
我站起来——妻已站在门口等着我们了。我拾掇好行李,招呼圆圆收拾干净桌上的垃圾,朝停车场走去。夜间的风刮在脸上异常地刺痛,圆圆在我身旁小声地抱怨“又要起‘萝卜丝’了”。到了车边,我看见离我们四五辆车的地方,有一辆老旧的灰色面包车,里面至少吵吵嚷嚷地坐了有十个人了。隐隐约约的,还传来了男人女人们吃醉酒后唱歌的哭嚎声。而似乎是那胖女人,正笨拙而费力地挤上车去。面包车轻微地摇晃着。那双只穿了一条丝袜的腿还暴露在车的外边。我伫立在车门旁,听见妻说“暖气已经很足了”,才上了车。
我们又出发了,朝着各自回家的方向。绵延数里的群山仍向着山里的人们寸寸地逼仄着。而在这本应回暖的时节里,山间的雪却一层又一层地愈积愈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