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来得迟,但还是来了。

迟来的冬,阴冷潮湿,连西北汉子都受不了。它直入心底,渗透每个空间,让人无处可逃。

北方人冷了,可说:“走,回屋暖和。”

南方人冷了,只能说:“走,屋里冷,到外面晒太阳。”没有太阳的日子,南方人在家裹成棕子。援解的方式除了晒太阳还有烤火。

在我们粤北老家,烤火的材料主要有柴、煤、炭。用得最多的是炭。这种给人带来温暖的“黑段子”大家都熟悉。

真正用木头烧成的炭,现在比较少见了。烧烤店用的炭,同是黑色条,细看却不相同,烧起来没有以前木头炭的清香,燃烧时间似乎也没那么久,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母亲一直有冬天烤炭火的习惯。她不喜欢用电暖器和煤,坚持用木炭烤火。为了买到真正的木炭,哥哥特意开车到山上,跟还没有搬离大山的农户买。现在愿意上山砍柴烧炭的人越来越少,以后能不能再买到,是我们每年冬天都担心的问题。

有时我想,母亲坚持用木炭烤火,除为取暖,还为守着烧炭的情怀?为留存一家大小围坐在炭火边聊天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冬至过后,母亲每天会生一盆炭火放在家里客厅。她一个人在家时,只放几块炭保持温度。子女回来,便急忙加炭,满满的一盆火红红地燃烧着,心里和屋里都暖暖的。

我们还像小时候那样挤在一起,坐在小板凳上,伸出双手放在炭火上空。

以前一双双的小手都变了,成了母亲当年的手。如今母亲的手老得不成样子了:几条凸起的青筋纵横在手背,粗糙的老皮能捏成条。

这些手流着同样的血,彼此熟悉。曾一起抓过泥鳅,一起扛过木柴,一起打过架,一起在炭火旁烤火。

那时候,大哥曾拿起我的手说:“我帮你看看手相。”

满心欢喜的我,摊开两个手掌。大哥像模像样地指着我手上的一条掌纹说:“这是事业线,你要努力才能成功。”

又指着另一条说:“这是智慧线,太聪明不一定是好事。这是感情线,好像……”

坐在大哥对面的五哥听不下去了。他把大哥的的手拿过去:“那我也看看你的。”五哥捏着大哥手指头,看着手指上的纹路说:“十个指纹,有八个圆箩筐,以后不愁吃穿了!”

“为什么?”我们一脸不解。

“这么多箩筐装谷子,能饿着吗?”说完,大家都笑了。

我们欣喜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读着上面的信息,期待好日子快快到来。这样的游戏给小小的我带来无限的乐趣和憧憬。

此时,我握住母亲满是皱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地抚摸着。以后我的手也会这个样子。难看,却很好。

几个兄弟姐妹的手已刻满岁月的痕迹,一桩桩,一件件,彼此都了解,也熟悉。我们一起长大,相伴到老。

记忆里,家里的炭火从冬至起,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灭,它把寒冬牢牢地挡在门外,直到来年春阳的到来。

小时候读白居易的《卖炭翁》,知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心酸和无奈。母亲以前也去卖炭。每次早上满满两箩筐炭出去,晚上换回半斤油豆腐或一包醇香的饼子。几个兄弟姐妹围坐在炭火前,一会就吃光了。

前几天与母亲聊起这事,她意味深长地说:“换成现在,为半斤油豆腐,要上山砍柴烧炭,烧好后还要挑到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卖。这么麻烦,情愿不吃了。可那时不行呀,你们还小,几张嘴都等着要吃的呢。”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村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为一日三餐忙碌着。吃的大米、蔬菜、茶油,都是自家种。穿的棉衣、棉鞋和帽子母亲挑灯熬夜做的。买盐、买布和交的学费,靠卖鸡蛋和柴火。过年要添新衣,就指望卖炭的钱了。

每家每户几乎都这样,都很穷,却不失快乐。

每年秋后,村里人都加大力度上山砍木烧炭了。想要烧的木炭厚重,燃烧的时间长,能卖个好价钱。就得砍密度大又比较厚重的木头。至于哪种树木具备这些特征,全凭砍柴的经验。

为了砍到好的木材,大家不惜往高处,深处,远处或险处走。即使这样,一天也砍不到多少。

砍好的木头截成长短差不多的段,堆成小山似的,放在村里共用的炭窑附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每家几堆摆放成一片,场面很壮观,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村里有三个大炭窑,在山上一字排开,各家轮流烧炭。没轮到又急着要用的,就自己挖一个坑,做个小炭窑应急。

村炭窑都背面靠山,周围用红砖堆砌成蒙古包的形状。足有一人高,能容下十几个人。母亲把砍来的木头竖着层层放好,粗大的放在下面,细小的放在上面。排列有序地把整个炭窑装满时,人也没有了立脚的地方。退出塞得满满当当的炭窑,随即把窑洞门封上。只在旁边留个与狗洞差不多大的烧火洞。

能否把柴烧成炭,烧出的炭是不是好炭,关键是火候。这是一门技术活,靠时间与经验的积累。

在窑里堆放好木头,就要开始点火了。母亲先在洞里用干柴或稻草点燃几根干树枝,火苗窜起,再架开一堆干柴,把窑里的生木段烤得滋滋的响。生木段里的水份如小雨点,一滴滴地掉落地面,然后流出炭窑四周的小水沟。

不多会,白烟从炭窑顶部的烟囱袅袅升起,随风飘扬,像一根浅浅的羽毛在游离。窑里的生柴在燃烧时,轻薄的白烟便逐渐变成黑浓烟。我和母亲站到窑门侧耳听,里面噼噼叭叭的乱响。母亲露出欣慰的笑容,随后把“狗洞”封上。让窑里的生木头在氧气不足的条件下自燃。

那时候的我当然不懂这些理论,只觉得神奇。

封了”狗洞“后,有烧窑经验的人,能推算出哪个时辰回来封烟囱,准时回来封烟囱就可以,不用在山上守着。像母亲这样稳当的人,容不得自己在关键时刻出半点差错,就只能整夜守着了。

那时的我,觉得陪母亲在炭窑前守一夜,是件很好玩的事,全不知其中的辛苦。

傍晚,太阳落到山那边,山间的寒意阵阵袭来,我和母亲赶紧把大棉衣穿上,把带到山上的红薯埋进火堆。坐等红薯的香味从窑洞飘出。

香味飘出来,还不能急,得耐着性子等焦味弥漫,才用木条把红薯拔弄出来。用木条把烧得黑炭似的红薯拍一拍。去掉红薯外面的焦皮和灰烬。放一时半会,再拿起来,用嘴吹吹,双手掰开,顿时清香四溢。

我伸手递一块到母亲嘴边。母亲咬一口,呵一口气,连说烫。我看着直乐。自己咬一口,也觉得烫,但忍住不呵气,脸红得如窑洞里的炭火。

夜渐渐深了,一弯明月高悬于空,满天的繁星眨着眼。我们坐在窑前,火明晃晃地照在脸上,身后漆黑一片。山间不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鸟叫声,草丛里似乎有许多眼睛在看……大家不敢回头,生怕坐实自己的想象。

不多会,三个炭窑的几个人不知不觉地挤到了一块,把窑洞里烧得正旺的木头取出来堆放在一起。我们挤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高谈阔论起来。

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拿着手电筒,抽身离开,跑到自家窑前看看烟囱。我疑惑地问:“娘,这么冷,那么黑,为什么你总跑过去看?”

母亲双手放在嘴边呵气,跺着脚说:“娘得看紧了。如果炭窑上的烟囱冒灰白的烟,就可以封上烟囱回家了。如果还是浓黑的烟,就再等等。要全是白烟,就麻烦大了。冒白的烟表示窑里的柴烧过头了。不会有黑木炭,只有死木灰。前几天大虎他爹就干过这样的事。回家后,被大虎他娘追着骂,直骂得底朝天。”

大家听了,忍不住抿嘴笑。

黑夜渐渐远去,夜莺停止了叫唤,麻雀在林间欢腾跳跃,外面的世界露在清新的晨光里。掉在蜘蛛网上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母亲急急地爬到窑项,用红砖和泥巴把烟囱堵上,轻轻地松口气,伸了个懒腰。她转身拉着我的手,往回家的路上走。

路上,我问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开窑取炭?”母亲用双手整理着蓬松的头发,急急地走着,我追了上去,接着问,她才喘着气说:“你急什么?最早两天,最迟三天。”

我耐心地等着迷底揭开的时刻。不出两天,母亲拉着我一起上山去了,说是村里人急着开窑烧炭,催得紧。一起烧窑的其他两户人家还没来,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吹响茅草的声音。母亲用黑布包着手,把堵在窑门前的和烟囱上的红砖搬开,一股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走进窑内,竖立的木柴成了林立的木炭,黑压压的一窑。母亲一阵欣喜,招呼我把竹担拿了进去。

看着一根根木炭被轻轻地放入竹筐,我有挖到金矿的感觉。母亲偶尔把没有烧透的炭头敲断,放到一边,做作柴火或自己烤火用。

用炭头烤火是件很遭罪的事,烟熏火燎,直呛人。那时候的我不知原因,常埋怨母亲为什么好的卖了,不好的反而自己用?就像卖鱼的吃死鱼,卖米的吃隔年米一样。

在我眼里,一窑木炭有好多,要往山下挑许多次。我跟在母亲身后,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在山间小路,用一根树枝拍打着路边的霜雪,小声地哼着歌。母亲在前面一直催快点走。我的目光越过母亲,眺望着远处的浓烟。那是邻村人正在生炭窑火。

当我从远处收回目光望向母亲时,发现竹筐里飞出了如莹火虫般的火星。火星越来越多,火苗窜了起来。我大声地喊着娘。她看见左右竹担的火光,脸刷地白了,然后慌乱地往前跑。几根掉出来的木炭落在路边草丛,火星四浅。母亲放下担子,用树枝拍打,再踩上几脚,然后又担起炭,往山下跑。

我跟在后面,一边哭一边学着母亲的样,把掉到地上的炭火一一踩灭。母亲跑到山腰泉池边,把肩上的挑子往池水里一扔,瘫坐在地上。

池水里的木炭呲呲地翻滚,冒出一个个水泡。母亲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我站到她面前,抹着眼泪问:“娘,为什么要跑,丢下担子就可以了。”

母亲拍打着身上的炭灰,拿起扁担打捞池里的木炭。她一边打捞一边说:“这样的木炭不能丢在山上。火烧山就麻烦了,不但娘要去坐牢,也害了村里人。大家都指望山上的宝过日子呢。”

浸在水里的木炭打捞上来后,颜色更黑了,重量也增加了不少,失去了表面那层薄薄的白灰。回家的路上,我不敢再多说话,只小声地问了句:“娘,浸过水的木炭还能用吗?”

“可以用,但不好用了。就像泡过水的饼,能好吃吗?”母亲低声说,好像生着谁的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家每天都担炭出去卖,要么是哥哥们去,要么是母亲。他们每次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喜悦。竹筐内放着吃的或用的东西。我们围着那包东西,嚷着要母亲打开,那是一天最兴奋的时刻。

挑出去的炭,也有卖不出去的时候。有一天,我与母亲走在从菜地回家的路上,见到同村大虎他爹担着木炭,低头从外面往家走。想起他家炭烧成灰的事,我跑过去问:“你家又烧了一窑炭了吗?怎么挑回家?没卖掉?”

大虎他爹闷声闷气地说:“又烧了一窑,否则怎么过年? 这担卖不出去,家里那个臭婆娘,她……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不懂什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就追过去接着问,被母亲一把拉开。她对大虎他爹点头笑了笑。

大虎爹走远后,母亲拍一下我的头,低声喝:“小孩子家家的,这么多话。你没看出他家的炭不同了?

我迷惑地摇头。

“你想想被水浸过的木炭是什么模样?”母亲接着问。

望着大虎爹的背影,小小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轻轻地叹了口气。

与母亲聊天时,每每说起这些事,都会叹气。特别是听到有人用烧炭这样的方式去自杀时,母亲连叹息都没有了。她沉默许久,然后幽幽地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用在这?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再苦也没有我们以前苦吧?”

是呀,人生要经得起磨难。炭为火燃木所得。它经烈火焚烧,变了模样,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给人间提供无限的温暖。生活的苦难亦可锻炼人的意志,促人成长,造就更精彩的人生。

现在,我很庆幸自己在农村长大,在山里长大,在有炭火的家里长大。让我有温暖的感觉,有美好的回忆,有写不完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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