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取名,“李娟”这样名字在国人的心目中算不得出众,甚至有点平凡。不过,曾经知道一位叫做李娟的女子,不是作家身份,而是“非凡乐队”的竹笛女演奏家,洞箫也吹得极其委婉动人。直到有一次,在《人民文学》的刊物上读到长篇散文《羊道》的连载片断,感觉这些文字很是清新舒适,小心脏颤动了一下,于是这个叫李娟的新疆作家便深深在心底烙下了痕迹。回头在网上搜索到她的新浪博客,却发现,原来李娟是位年轻的汉族女孩,而且没有读过大学,更从未接受过专业写作训练。这样,便让我对于李娟这个普通的名字有了一种热爱。
于是,我在亚马逊淘来李娟的五本散文集,有《九篇雪》、《我的阿勒泰》、《羊道·春牧场》、《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冬牧场》。虽然喜欢,但我有意把阅读的速度放得很慢,这有点类似于小时候把好吃的零食偷偷地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很珍惜地一点一点慢慢去品尝的意思。我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习惯在睡觉前细细地读上几篇,这些文字就象那些牧场上的绿草、野花,象远处低头的牛羊,象新疆纯净的天空,象从雪山上淙淙流淌的溪水,漫过我的心房。
在李娟混然天成、不事雕琢的自然叙述中,我仿佛看到一个对世界处处充满惊喜的小女子,跟着母亲、外婆,开着一间小杂货店,做着小裁缝,相依为命,在寂寞、辽阔的新疆的大地上,跟随哈萨克牧民辗转在牧场、山坳、戈壁。当别的女孩子都在大城市里读大学的时光里,李娟开始了她对生活片断的理解与记录,这些下意识的写作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可以想象得到,她的青春生活是艰难的,有时甚至是相当困顿的,当她与母亲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处,大风把她们的帐篷吹翻时,当她从阿勒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子回到小杂货店,当她背着重重的冰块从雪山回到毡房,当她在羊圈里清理粪便时,当她搭着别人的摩托车把腿都震麻失去知觉时,她没有呼天抢地,从来没有一丝抱怨,相反,她也不是感激涕零,她只是泰然地体味,自然地接受,真诚地记叙。
即便生活如此艰辛、单调、孤寂,但在她的笔下,阿勒泰风光却散发出动人的美丽光芒,那些花花草草,鸡猫狐狗,牛羊骆驼,都是与她亲近的朋友与陪伴,与她一起从清晨到夜晚,从暮归到星空,都极具了大自然的原始状态,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小羊羔的出生,老牛的病去,冬窝子里的哈萨克姐妹,还有牧场上的传统民族聚会,以及有趣顽皮的外婆,热情坚强的母亲,喜欢店里的小东西的小孩,没有大事记,没有曲折的故事,缺少离奇的情节,但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却构成了让人爱不释手阅读下去的理由。是的,我们的生活不也是这么平淡、平凡的吗?而我们却在追逐成功的过程中,惭惭地麻木或者被麻木了吧,我们的目光总是集聚在房地产、股票、淘宝、投资、奢侈品、游乐园、职称、福利这些字眼上,对生活的本质反而没有了亲近的体会,更缺乏了热爱自然与生活的敏感的心。是的,在李娟的文字里,我们会找回这种久违的空气、亲切的温情、继续生活的勇气。
李娟的文字是简单的,却是独特的,是别人无法模仿的李娟独有的叙述。在《九篇雪》里,她是这样写雪的:“它是图案精致的。让人知道有一个人多么寂寞。他准备了那么多的岁月,去一片一片反复雕琢这些精美的艺术品;再在剩下的时间里将它们一把一把撒完。这些尤物,在静处和近处给你指一下迷宫,然后淡淡一笑,自己都欠身堵住了出口。展示出它的六片花瓣。——树叶有这种形状吗?石头有这种形状吗?梦有吗?死亡有吗?如果世上没有雪,人类永远无法靠现有的想象力将这种东西凭空合成。”“雪还可以堆积和覆盖。在这世上,能够完完全全去覆盖什么的只有雪和坟墓。因此,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我们走在雪上,想到雪被下面的那些,会想到自己就是这样走过了。会回头望。”“雪还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们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东西。抓一大把将它攥紧吧,去感觉冰凉的、泪水流逝一般的流逝。如果此时你不能把它融化,你就将被它冻僵。雪冷冷地看你,消失了还在梦中这样看你。”在她的《我的阿勒泰》,她是这样描写乡村舞会的:“我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垫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我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没有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那些睡着了的身体,那些木然行走着的身体,或是激动地说着话的身体,轻易地从高处跌落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创造着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积累越多,离世界越来越远。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后也与世界无关。只有舞蹈着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谐调圆满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与万物通灵,丝丝缕缕吸吮吐纳。只有美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在《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中,她写道:“还是在黑夜里,你躺在那里唱着,连木屋屋檐缝隙里紧塞的干苔藓都复活了,湿润了,膨胀了,迅速分裂、生长,散落肉眼看不到的轻盈细腻的孢子雨。你躺在那里唱,突然那么忧伤,我为不能安慰你而感到更为忧伤。我也想和你一起唱,却不敢开口。于是就在心里唱,大声地唱啊唱啊,直到唱得完全打开了自己为止,直到唱得完全离开了自己为止。然后我的身体沉沉睡去。但这样的夜里,哪怕睡着了仍然还在唱啊,唱啊!大棕熊你听到了吗?大棕熊你快点跑,跑到最深最暗的森林里去,钻进最深的洞穴里去,把耳朵捂起来,不要把听到的歌声再流出去。大棕熊你惊讶吧,你把歌的消息四处散布吧!大棕熊,以歌为分界线,让我们生活得更平静一些吧,更安稳一些吧……OK,亲爱的,哪怕后来去到了城市,走夜路时也要大声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无所顾忌。大声地唱啊,让远方的大棕熊也听到了,也静静起身,为你在遥远的地方让路。”在《冬牧场》中,她写道:“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当然,在她的几个作品集里,通过长期地深入哈萨克牧民居麻、扎克拜妈妈一家的共同生活体验描写哈萨克民族生活场景的《冬牧场》、《羊道》分别获得了巨大的荣誉与奖项,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这两部长篇散文集是在有意识、有安排的进行下进行的,所以写作的技巧更为纯熟、更有讨巧的成分。虽然我是不太喜欢所谓为了某种目的而进行“体验式”的创作,它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夹杂着一些功利的色彩,不过,对于李娟来说,深入哈萨克牧民家中同吃同住共同劳作,这份忍受艰苦的勇气已然令人赞佩,何况,她本来也就生活在牧区多年,与他们相知相近,并不陌生。如果单单从个人的喜好来说,我可能更喜欢以前那些零零碎碎的作品集,那时,李娟还没有受到那么多的关注,也没有那些获奖与出版商业的因素,所以,那些文字更自然、更真诚、更具有打动人心的清新脱俗的永恒的语言魅力。
不过,好的作品,最多的评论也是一种画蛇添足,远不如直接阅读她的文字来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