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年5月的一个星期天,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的昌梅市经委大院,空无一人,分外宁静。
经委办公室在大楼的第三层,办公室秘书夏玫坐在电脑前,正在轻点鼠标,聚精会神地浏览财经网站上的经济新闻。 随着鼠标的滚动,夏玫漫不经心地一则则推上,突然,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一则别人根本不会留意的普通新闻吸引了她:东湖化纤厂加大技改力度,投资2000万人民币引进日本五千吨长丝生产线,填补了国内空白。 她一口气看完这则新闻,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又重新看了一遍后,惊得目瞪口呆:“2000万,2000万元人民币。”
夏玫梦呓般地重复着这组数字, 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让混乱的意识、紊乱的思维恢复平静,夏玫离开电脑台,端起办公桌上的茶杯来到窗台前,浅浅地呷一口茶,再用食指轻轻按摩太阳穴。
等到确信自己完全镇定下来后,她才打开抽屉,将半个月前经委主任黄伯年出席下属企业鹤丰化纤厂5000吨长丝生产线投产仪式上的讲话稿拿了出来。
讲话稿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 鹤丰化纤厂投资4100万元人民币,引进代表世界先进水平的世界上最大的化纤设备专业生产厂商——日本京都化纤设备株式会社5000吨长丝生产线,经过两个月紧张的安装、调试,今天一次性试产成功。
生产线的投入使用标志着我市化纤生产水平跻身全国一流行列 。放下讲话稿,夏玫自言自语:“东湖厂2000万,鹤丰厂4100万,同一个厂的产品、同一个规格,价格相差一倍,不会那么离谱吧?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想想这个厂的厂长吴云涌,她就来气。上个月,为了写第一季度市直工业工作总结,她曾到他们厂搞调研,该厂只派了一个小小的厂办主任负责接待和汇报,厂长吴云涌对来采访的市电视台记者热情有加。
晚上吃饭,这个可恶的厂长带着电视台的二个记者去了高级酒楼吃海鲜,而夏玫只被安排到厂食堂同其它几个副厂长就餐。她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你一个下属企业的小厂长,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2)
翌日,上午8时20分,夏玫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经委主任黄伯年开着黑色皇冠3.0驶进经委大院。她靠近窗口居高临下看着矮胖的黄伯年迈出车门。
他的秃头很有意思,是中间一块手掌般大小的一个圆,圆得好像园规划出一般标准。夏玫一直看着他夹着手提包走进办公大楼,便悄悄离开窗台,出了办公室,穿过走廊来到经委主任办公室门口。
大学毕业分配到经委工作不够二年的她,以前都是办公室主任吩咐她做这做那,从来没有单独接触过单位的一哥,现在要当面汇报,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黄主任,早上好!”夏玫的脸由于紧张憋得有些泛红,胸脯起伏,打招呼之声显得有些急促。“一大早就能见到我们漂亮的小夏,开门见喜,心情好哇!”一向平易近人的黄主任开着玩笑。
黄主任掏出钥匙,开了办公室门,夏玫跟着走进去,殷勤地给主任沏上一杯他爱喝的“绞古蓝”茶,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送到黄主任的大班台上。“主任,我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
夏玫欲言又止。 已坐在大班真皮椅上的主任盯着夏玫美丽动人的脸蛋,“一大早就守在我办公室门口,有什么急事吗?。”黄伯年说着,目光十分慈祥。
见主任对自已那么热情,夏玫心情有所放松,轻声说道:“主任,我想向您汇报的是关于下属企业鹤丰化纤厂投资4100万引进日本5000吨长丝生产线的问题。”
黄主任一听,脸部肌肉顿时微微抽搐起来,手在轻轻颤抖,他将茶杯顺手放到桌面上时,茶杯与桌面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但历练很深的他很快掩饰自己巨大的不安,装着非常耐心的样子听夏玫的汇报。
生活经历工作经验都简单的夏玫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主任反映到脸部的内心变化,继续自顾自地汇报:“昨天上午,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新闻,江苏东湖化纤总厂新上的5000吨长丝生产线也是日本京都化纤设备株式会社的最新产品。
我翻看了您出席下属企业鹤丰化纤厂5000吨长丝生产线投产仪式上的讲话稿,同样的设备,几乎在同一时间引进,江苏的化纤厂只花了2000万元人民币,而鹤丰厂却多花了2100万元,我凭直觉,怀疑鹤丰厂个别领导可能收受巨额贿赂!”
夏玫的一席话如一声惊雷震得黄主任双腿发抖。“小夏,你的防腐反腐意识比较强、很好,值得表扬。你反映的问题,我们组织一定会认真调查。毛主席曾经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在组织上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一定要严守组织纪律,守口如瓶,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也许问题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也许是我们企业领导对世界纺织机械价格行情把握不准,上了港商的当,交了学费。”
“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吧,而且是这么一大笔数字。”夏玫心中的疑惑仍旧解不开。
见夏玫一脸不解的神态,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黄伯年忙转移话题,他身体稍稍前倾和蔼地问:“小夏,去过北京吗?”“北京?没去过,但我很向往北京,北京天安门、长城、故宫对我太有吸引力了,我很想到北京天安门看升国旗仪式。”
见黄主任转移话题,夏玫也不得不跟着转。 黄主任从桌上一大堆报纸信件中找到一封已拆开过的信,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邀请函,说:“全国经委系统在北京召开现代企业高新科技研讨会,十天前就发来了邀请函,我已报了名准备参加这个研讨会。
但是,现在去不了啦,昨天下属梅岭水泥厂的采石场出了宗大的安全事故,我必须留下来处理,应付上面接踵而来的各种检查。这样吧,你就代表我去北京开会。你悄悄去,千万不要告诉同事,否则同事会有红眼病,我会同你们办公室主任打招呼。”
来经委工作近二年未曾有机会去外省出差的夏玫欣喜异常,她早将刚才汇报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忙不迭地连声说:“谢谢,谢谢主任的关照!我先回办公室赶一份材料,拜拜!”
望着高高兴兴离开的夏玫,黄伯年和蔼可亲的脸像川剧变脸绝技一般迅速变得阴森恐怖,肥而细长的小眼露出骇人的寒光,嘴角边挤出:“狗娘养的,你也太嫩了点!”
(3)
四星级的楚汉大酒店是昌梅市公认的最高档的酒店。黄伯年在802号房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回在房内踱着步,显得十分焦躁。
门铃“叮咚、叮咚”响了。黄伯年打开房门。
“老板,您好!”已近中年的鹤丰化纤厂厂长吴云涌腆着肥大的肚子,艰难地弯着腰,见到黄伯年一脸的讨好相。满脸怒容的黄伯年用手示意吴云涌坐下,以居高临下的口吻怒斥:“小吴,你做了我8年司机,还不了解我的性格吗?”
吴云涌一见黄伯年愤怒之极的脸,明白出了大事,他诚惶诚恐地说:“没有老板的关照,就没有我的今天。您生那么大的气,是…是,我猜可能是引进日本长丝生产线出了点事吧?”
说到长丝生产线,吴云涌肥厚的脑门上、额头上已沁出粒粒汗珠。看着吴云涌豆大的汗珠往外冒,黄伯年顿时怒火更旺,他用右手食指指着他的脸,异常愤怒地说:“当初我就提醒过你,凡事都要掌握一个度,过了这个度,事情就会发生质的变化。
你胆子真不小,连我都敢欺骗,你说这条生产线香港太古纺织机械进出口公司要价是3100万元,放你妈的狗屁,我们办公室的秘书夏玫打电话到香港太古纺织机械进出口公司广州办事处,人家要价是2000万,给我老老实实坦白,你是不是另外独吞了这1100万!”
五个月前,鹤丰厂欲购买这套设备,是黄伯年特批的,吴云涌对黄伯年说对方要价是3100万元,实际汇去4100万,黄伯年,吴云涌和中间人各贪污333万,夏玫的一席话才使黄伯年明白原来真实的价格是2000万,吴云涌在分得333万的同时,他另外多拿了1100万。
吴云涌见事情已败露,瞒不过老领导,并慑于老领导的威严,嗫嚅着说:“是银行信贷科科长江玉林逼我这么干的。是我和他做了手脚,我和他各自分了550万。”
黄伯年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直蹦,厉声道:“好你一个吴云涌,当初我力排众议,让你这么一个跟我开车的小小司机一步登天坐上了鹤丰化纤厂副厂长的位置,再想方设法让老厂长提前退休,让你做厂里的一哥。
整个经委系统都在议论纷纷?你知不知道我顶住了多大的压力!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黄伯年说着,全身颤抖,右手使劲按住胸口,显得呼吸很困难。
吴云涌赶忙熟练地从黄伯年的手提包里取出降血压的药瓶,数出四片,倒上一杯温开水,送到黄伯年手上,陪着笑脸说:“老板怎么骂都是应该的,下次给我一万个胆也不敢再瞒您,那550万我会识做的。”
黄伯年服下药。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他十分清晰地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沉思片刻,说:“我受贿333万,你受贿883万这可都是死罪啊。不幸中的万幸,办公室的夏秘书正好是向我汇报,今天我已打发她去北京开会,我们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间。”
黄伯年心中多少感到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正巧推掉了一个出国考察的邀请,要不然,夏玫将此事向其它两个副主任一汇报,那后果不堪设想。
经委的两个副主任表面上看,对自己是敬畏有加,但内心还不是巴不得我早日离开这个岗位,谁不虎视眈眈经委老一的宝座。如果让他俩逮住机会,那他们两个岂会放过我?官场险恶呀。
吴云涌恨恨地说:“她妈的,我叫黑道人物把那个臭婊子干掉。” 黄伯年脸一沉:“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做了一厂之主还喊打喊杀。”“那我雇人开车将她撞死,一场交通事故而已。”
黄伯年摇摇头:“夏玫尽管走出校门才两年,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但她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智商比较高,如果撞她不死,她自然而然会怀疑到我,结果会变成不是她死,而是我们二个死。一定要设计一个陷阱让她跳。”
吴云涌满脸无奈:“她一个小秘书,不赌不嫖,天天坐在办公室,办公室里又挖不出陷阱。”黄伯年思索良久,做了一个让吴云涌走近的手势,尔后凑近他耳朵,不无得意地说出自己的妙计。
(4)
星期六晚,夏玫从北京乘特快列车返回昌梅市。都说上网会成瘾,此事不假,她一个星期没有上网,手痒痒的。星期天一早,她懒觉也不睡,骑上自行车直奔经委。沿江公路两旁的树新叶又多了许多,夏玫惬意地哼着歌,欢快地骑车赶往单位。
沿江路大道旁,黄伯年坐在吴云涌的车内,观察着路上的每一个人。远远的,穿着黄色花边裙,骑着自行车的夏玫从远到近,在吴云涌的汽车旁掠过。吴云涌在黄伯年点头示意下,快速拨打手机,接通后说:“开始行动,注意,只有8分钟时间。”
(5)
经委办公室走廊拐角处,戴手套的蒙面男子,听完手机里发出的指令,放好手机,轻车熟路快步走向办公室,用钥匙开启房门,尔后直奔位于墙角处的保险柜,并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另一钥匙,娴熟地开启保险柜。
(6)
夏玫骑着自行车到大门门卫处停下,推车步行,对着门卫打招呼:“柳伯,你好”。好管闲事的守门老头柳伯询问:“小夏,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你的面呢?”夏玫答:“上北京出差了。”夏玫将自行车推向单车棚,锁好后,径直走向办公大楼电梯处。
(7)
三楼的经委办公室。蒙面人快速用钥匙开启保险箱,并拨出密码数字,打开保险箱后,将箱内的一撂钞票放进手提袋,然后迅速离开办公室,并随手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8)
电梯门徐徐打开之际,夏玫手机响了,她停下脚步,站在开着门的电梯口,接听手机:“喂,哦,老爸,有什么事?”“你妈刚才去市场买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三轮车撞伤了脚,你快回来!”“那你赶快送妈到医院呀!”“我正在送她去医院的路上。”
“重不重?在哪家医院,我马上就赶回来。”说罢,夏玫一路小跑,跑回单车棚,打开锁,脚用力一蹬,上了车,到门卫处稍微减速。柳大伯见状,忙问:“小夏,怎么刚来就走?”“我妈被人撞伤,得赶回去。”说罢,一溜烟消失在沿江路尽头。
(9)
星期一早上8点10分。夏玫从3楼电梯出来,经过走廊,隔着玻璃墙,远远见到不少人围在办公室门口窃窃私语,走近一看,办公室内已有警察在保险柜附近勘查现场。
夏玫好奇地悄声问一位同事:“出了什么事?”“好像是办公室财务科保险柜被盗。”不一会,办公室主任吕辉陪同三名警察来到经委小型会议室,高个子的警察对吕辉说:“根据现场勘查,根据我们多年的刑侦经验,初步怀疑,这起盗窃案是内鬼所为,而且是高手。
如果不是内鬼,起码也是里应外合。现在我们工作的第一步是要摸清昨天你们办公室所有人的去向。不好意思,公事公办,先从你这里开始,昨天上午到晚上你在哪里?”
吕主任没有丝毫生气,很配合地答道:昨天我丈母娘六十大寿,我老婆的几个兄弟姐妹和我们一起都在丈母娘家祝寿,有二十几个人可以证明。
(10)
办公室里,夏玫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怔怔地看着一个个同事被喊去问话,又一个个脸色轻松地回来。夏玫只觉得好玩。见多了,觉得没劲,便埋头赶写明天就要上交的汇报材料。“小夏。”吕主任在办公室门口喊道。
夏玫站起身,意识到问话轮到自己了,便快捷地尾随吕主任走进会议室,吕主任则留在门外。会议室两个警察,高个的讯问,矮个的做笔录。
高个子警察手拿经委办公室吕主任提供的名单,直接问:夏玫,你昨天一天在什么地方?“昨天上午,我九点半离开家,骑单车回办公室,按平时的速度,应该是十点左右到单位。
到办公大楼一楼正准备乘电梯上楼时,我爸打我的手机,说我妈在买菜时被三轮车撞伤,要我即刻赶回去。我没进电梯,没来得及回办公室就去了医院,左右邻居都能证明我一整天都在忙着给我妈看病抓药。”
高个子警察厉色问:“昨天是星期天跑回办公室干吗?”“上网,几乎每个星期天,只要有空,我都回单位上网,说白一点,家里没有这个条件,捞点公家的油水。”“谁能证明你到了办公大楼一楼,而没有进办公室?”
“门卫的柳伯能证明,我昨天走的时候他还问:‘小夏,怎么不上办公室了?’我当时回答:‘我妈脚被人撞伤,得赶回去。’”高个子警察示意夏玫可以走了。办公室被盗,夏玫感到有点刺激,她主动走近高个子警察,调皮地眨着眼睛,认真地说:“我也怀疑,一定是内鬼干的。”
(11)
昌梅市沿江公路的夜晚静悄悄,泛黄的路灯下几乎无人行走。黄伯年开着皇冠减速靠在路边停下,尾随在后的车子上下来一个人,此人正是吴云涌。肥胖的吴云涌钻进黄伯年的车,神态谦恭。
黄伯年劈头就骂:“吴云涌呵,吴云涌,你这个王八蛋,将一件本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搞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们如何收场,一不小心,那就会人头落地的呀!”
吴云涌心里想:又是骂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设计的陷井那个婊子不跳,不怪我呀。黄伯年见吴云涌不说话,放缓了语气说:“小吴,给我找两个高手,天天观察、跟踪夏秘书,我就不相信找不到机会!
记住,千万不要弄出人命,一切行动必须我点头同意。我们得抓紧时间,我真担心夏玫因迟迟得不到我的答复会向市纪检或反贪局告发,那时,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12)
昌梅市火车站出站口,一列客车刚刚抵达,旅客从出站口鱼贯而出。夏玫站在出站口接客的人群中,不时踮起脚尖,希望尽快找到熟悉的身影。左顾右盼中,一张熟悉的脸终于出现,夏玫兴奋地挥动手臂,见对方仍没有看见自己,急不可耐地高声叫道:“美娟!”
被喊者美娟循声望过来,看到夏玫,喜形于色。夏玫迎上去,大学四年亲密无间的老同学相逢,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夏玫感叹:“毕业整整两年了,我们两年不曾见面,真想你!”
王美娟兴高采烈地说:“这次到武汉大学开会,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会放过。那天一接到会议通知,我就下决心要见上你一面,不过,明天上午我得赶回广东。”
夏玫嘴一翘,满脸不高兴:“明天就走?哪够时间叙旧啊!”王美娟笑道:“知足了吧!你难道不可以过来看我。”说说笑笑,夏玫拉着王美娟的手边聊边来到火车站停车场,远远地用摇控打开崭新的佳美轿车。
坐在副驾驶位的王美娟羡慕地调侃道:“我们哲学系的系花莫不是傍了大款,才工作两年就有了这么一辆漂亮气派的进口小车。”夏玫一边将车倒出车位,一边说:“美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你到广东才两年,怎么满嘴的铜臭味,原来那个清水出芙蓉的美娟哪去了。
说实话,我们昌梅市是内地城市,生活比你们广东保守,而且诺大的一个地级市真正成气候的私人老板也就屈指可数那几个,我想傍也无对象可傍呀。
这部车是我们办公室的,我在办公室这个清水衙门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用车方便,今天办公室的面包车坏了,常常给我小鞋穿的办公室主任不知发了什么善心,竟将他专用的新车借给我,让我感动了好一会。”
夏玫开着车穿大街走小巷,向老同学骄傲地介绍着这个三国时期就很出名的古老城市。
(13)
一辆三菱吉普车,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佳美车后面,司机和副驾驶位的两个中年男子都戴着墨镜,脸无表情。
夜幕渐渐降临,华灯初上。夏玫开着车来到大红灯笼高高挂并且颇有民族气息的楚天大酒楼,停好车后,挽着王美娟的手臂,并肩走进酒楼。咨客小姐热情迎上:“两位请问订了座位没有?”
夏玫摇摇头,轻车熟路携着美娟来到大堂一隅的小桌前坐下。服务小姐热情地沏上茶。夏玫示意:“美娟,你来点菜吧!你宰我的机会不多。”王美娟一副怕烦怕点菜的样子:“上酒楼我最怕点菜。”
夏玫一边吩咐服务员,一边向美娟介绍:“来两个你们酒楼的招牌菜,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毛主席称赞过的‘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的清蒸武昌鱼;再来一个自南宋以来有几百年历史的‘叫化鸡’,据说发明人是南宋丐帮帮主洪七公。
还要一个小竹笋炒回锅肉,一个青菜——红杆菜心吧。哦,再给我拿两瓶蓝带啤酒。”点完菜,夏玫便和王美娟埋头叙起旧来。“阿玫,大学毕业两年,你是一点也没变,越发漂亮了,是不是被爱情滋润的?”
“一片空白四字可以概括我这两年的情感生活,真奇怪,我看上的男人都有了老婆;看上我的小青年又没内涵我又看不上。美娟,你的丈夫是不是建筑材料系的石西瑞呀。”
略显腼腆的王美娟点点头,说:“就是那个被你称之为‘瘦猴’的石西瑞,读大三时,他追我,你旗帜鲜明地反对,说这个又瘦又黑的农村仔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一直鼓励我跟研究生院的柳冰恋爱。”夏玫回忆道:“你们初次见面,我记得好像是在学生会组织的一次舞会上,他请你跳舞,被你当众拒绝,第一次见他时,他的形象实在是不敢恭维,同我们如花似玉的美娟比,有点不在一个层次的感觉。
接触几次后我发现他挺有内秀,对事物的分析判断有独到的见解,后来也就没有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看你现在的样子,小日子一定过得很美满。”
王美娟由衷地感谢夏玫:“谢谢你最后的支持,使我顶住了家庭的压力。”美娟说着,有点自得地笑道:“你现在如果在大街上见到他,一定不敢相认,他现在又白又胖,是我们九州市南华陶瓷厂的副总经理。”“恭喜,恭喜我们的总经理夫人。”两位老同学边吃边谈,海阔天空穷侃。
(14)
夜深了,酒店内的客人只剩下廖廖无几的几个,夏玫结过帐,挽着美娟走出酒店大堂,说:“美娟,今天就不要去住宾馆,到我家去,我们彻夜长谈。”
俩人并肩而行,来到原来的泊车位,夏玫四处寻找,只见酒楼停车场剩下稀稀落落的几辆车,夏玫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开来的佳美,转了两圈,她似乎才相信了汽车被盗的事实,她感到背脊有些发凉,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美娟见状,也吓呆了。呆了半晌,夏玫拿起手机拨打110,以哭泣的语调报警:“喂,我,我要报警。我今天晚上7点半将红色佳美车,……车牌?车牌是63377停放在楚天大酒楼门前的小停车场,现在不见了。”报完警,泪水涮涮而下。
(15)丢了公车,按照惯例是要赔偿,但几十万元对于普通工人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二个星期后,夏玫走进办公大楼,正欲乘电梯上楼。
只见几位同事围在公告栏前,窃窃私语,夏玫亦走上前欲看个究竟,同事见她走过来,眼神怪怪地叹着气转身走了。
公告栏中新贴出的白纸公告赫然写道:关于给予夏玫同志开除公职的处分决定办公室秘书夏玫组织纪律性不强,公车私用,在私用过程中将我局新买回来的佳美牌轿车遗失,给国家造成重大财产损失。
经征求其本人意见,其本人表示无力赔偿损失。为严肃纪律、教育更多的同志,经党委讨论同意,决定给予夏玫开除公职的处分决定。
昌梅市经济委员会一九九七年九月三日短短的公告夏玫连续看了三遍。尽管领导已经找她谈过话,但她还是难以接受被开除的事实。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让泪水在公众场合流出来,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泪眼婆娑的夏玫擦干眼泪,回到办公室自己的办公桌旁,毫无表情地快速地收拾东西,几位同事无言地走过来,拍拍夏玫的肩膀表示同情安慰。
夏玫将几件私人物品放进手袋,头也不回离开了办公室,她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此时的夏玫,做梦也没有想到,汽车的丢失,竟与她多管闲事有关,她的心里充斥的是对主任、对单位深深的歉疚,她觉得,单位开除她,简直是太便宜她了。几十万,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啊?
(16)
9月7日上午9点10分,夏玫乘坐火车抵达广州。她随着拥挤不堪的人流走出火车站。火车站诺大的广场上人头涌涌,南来北往的操着南腔北调的人们扛着、背着、提着、拿着大包、小包穿梭而行。
夏玫提着行李走在打工者的行列中,随着人潮涌出火车站。出了验票口,她无暇欣赏南方最大城市广州的南国风光,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广州东站,然后从东站乘广深特快列车赶赴深圳。
火车站站前广场,一字儿排着几十辆大巴、中巴。夏玫寻找去广州东站的公交车。她一辆辆找过去,在弥漫废气的车缝中穿行。身后人群一阵骚动,她回头,一部前窗玻璃上放置一个写着广州火车站——广州东站纸牌的专线车驶来。
车还未停稳,心急如焚的人们便一窝蜂拥向车门。夏玫背着旅行包,肩挎女装手提袋也拼命往上挤。车门口的二三个男青年,也用劲似地往上挤,但细心的人可以发现,他们挤半天就是不上车。
其中那个手臂上搭着深色衬衣的瘦高青年快速、娴熟地趁乱用刀片将夏玫的手提袋包割破,两手指一夹取出钱包,并用衬衣将钱包一包,动作迅速地将它悄悄递给在车下接应的同伙,那同伙一转弯,瞬间消失在人流中。
好不容易才挤上车的夏玫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一身大汗淋漓。这时,女售票员用广州话大声嚷:“买票了,广州东站,两蚊一个。”夏玫将旅行包放在腿上,侧身将手提袋移到胸前,欲取钱买票。
夏玫的手停在包内,当她明白过来已吓得目瞪口呆。低头看手提袋已被锋利的刀片划开一个大口子,哪里还有钱包踪影。
售票员走到夏玫面前催了两次买票,回过神来的夏玫无钱买票,只得万分沮丧地背起旅行包下了中巴。中巴尾部冒着黑烟开走了。
深圳去不了,老家又回不去,甚至打个长途电话的钱都没有。骄阳下,口干舌燥的夏玫背着旅行包漫无目的地在广州热哄哄的大街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