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

1972 2021-12-05


我是个生而必然赴死的人。
没说笑。
人们生而必然会死,这是个不争的事实。然而我所想说的并非这个结果,而是“赴死”本身。
——我是个生而必然赴死的人。

换句话说,我是个大庭叶藏般的人。
我极易受诱导,极易被蛊惑,极易成瘾并付出毫无理智的热爱;从谎言中获得快感,同时于自为的痛苦中享受惩罚,孤身蜷缩在阴影中咒骂又同流合污。我一面求神,一面背德;倾尽时光和德行讨好旁人,从他人的假笑中汲取食粮。
我是个必然灭亡的人。被淘汰的典型分子。

我正等待我的丧钟,牧笛声,或者从天而降的巨石……谁知道究竟会是什么呢?
我正满心欢喜地等待那瞬间,仿佛已跨上马背,蹬着马刺,在呼啸的烈风中将长枪举至胸前。
我正迎接。

当我从维塔莎小木屋的地下室逃出来的瞬间,不禁怀疑起即便是全世界的氧气都加起来,也无法供给此时的呼吸。我勉强站立的雪地上,感到关节一个接一个失力,最终瘫倒在这样一片乌黑的冰冷之中。
我的罪恶。我想,那些从指尖流淌出的罪恶。
他们正污染这儿。
我颤抖着,被自己的恐惧所淹灭,期盼着死亡按响铃声,割下我的头颅。
然而那高贵的冥界的拥有者已然厌倦了我的出尔反尔。
来人是兰维尔,他把我从雪地上扶起来,皱起眉头扑下我前额和颈侧的黧黑雪花:“你怎么这就跑出来了?”
“莫非是太过兴奋,诗人?”跟在兰维尔身后的罗德说道,语气中饱是轻蔑。
我沉默,抬头遥遥望了一眼——并不是向罗德或是兰维尔,更不是向着那栋遍布血迹的木屋。近处只有茫茫的雪原和高松树,远些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些更苍凉的雪原,以及看起来矮上一些的高松树。这样的单调排列一直延续到视线不可及的天地相接——悲哀的灰烬。
“我们回去吧。”我转头向兰维尔,吃力地送出这句话。也许罗德正因我对他的忽视而恼怒,但那又有什么值得在意呢?
随着一切奔流吧,飘散吧。让这一切缄默而解离吧。

维塔莎正在煮她的奇怪蔬菜糊糊,只分了一瞥,并不说话。也许是被一副惨像吓得无言,亦或只是单纯的失望。晚餐时揭晓谜底,她端那只小锅上桌:“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各位,这是一件伟大而不可耽搁的事。”
她往每个人的盘子里都倒了一勺烂泥一样的东西,自己也坐下:“这是一件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的工作!”
她颇带自豪地说。
“神圣。”我打断她——这是我近十天里第一次在晚餐时说话:“莱昂纳特先生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要等上好一阵子了。”她说道,“莱昂纳特先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她这副口气让我回忆起童年时严厉的学督们——无情而无用得可怕。也不由得使我望向自学生时代的好友兰维尔,他还是老样子,听得一丝不苟,全部心思都在维塔莎无意义的长篇大论上。
相比兰维尔,一旁的罗德就显得懈怠得多了。他用小匙搅着盘里难以下咽的稀泥巴,不时小小的附和一声,或是说些无论什么场合都能用上的恭维话。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头对上我的视线,比口型道:“诗人?”
我立即低下头去,不再看向任何人。
而此时维塔莎忽然把声音拔高了几度,像尊烈狮一样。
“各位!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一时受困的伟大国家的伟大未来!到一切成功之后,我们将得到真正的光明!我们将成为那些永立于史册的人!”
“敬革命!”
席间爆起一阵鼓掌声和欢呼声。

夜晚是骇人的,他用特制的小囚室把每个人锁在自己思想的黑房间,饶有兴味地欣赏怪物们不得章法的自相残杀。
我会看见勃南森林向我走来,继而被不由妇人所生的持剑者割下头颅吗?
我会受这虚构的欢象所迷醉,终时溺亡于喧嚣的汤炉中吗?
我拼力审视我的过去,正如我拼命理解我的现状。
——我们正身处监牢。

颤抖。
是他们将我惊醒,我的罪恶的圆形果实。
我从铺了草絮的铁架支出的床板上坐起来,抱着双膝蜷成一团。白昼退去后的清醒令我恐惧——他们不信任一切。
一切的一切。
“你要走。你必须走。你不能也不该呆在这儿,蛀虫。”
少许沉默,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晚月照不亮雪地。
这是个不言自明的真理。
我漫无目的地向远处走着,不时四下张望。这是个可怖的,吞食一切的小世界,就像是农神萨图尔努斯将五个孩子接二连三地咽入腹中。
然而这次不再有朱庇特,一切就此告终。

火光不在意料之内。
在这昏暗的静夜中,这心脏一般的,生命一般的跳动,在难以言表的兴奋过后是空白。
仿佛从未存在,也从未停止。
是谁以烧毁思想为乐?
在他眼中,这是欢愉?还是病态的满足?

火光转向我——那比我以为的更明亮……
“诗人?”
罗德吐出一口烟雾,半边面颊淹没在这团小小的屏障之中。
也更令人厌恶。
“我以为维塔莎已经把这些垃圾收走烧掉了。”我毫不客气地,站直身子,稍稍扬起些头。也许这会显得过分高傲,但又有谁关心呢。我们各自视彼此为“不可被容忍的存在”,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罗德倚着树干,不以为意:“那么,恐怕她并没有她自己认为的那样聪明。”
“伪君子。”我保持着微妙的蔑视。坦白说,这令我方才的自失与仿徨一扫而空。
“哈。”罗德冷笑起来,“你,我,维塔莎……乃至我们所面对的,城市,起义……我们可正生活在一个伪君子的思想里呢。”
我皱眉,倒不是因为不认同:“你这是……”
他打断我的话:“我们正做什么?讨论?争执?在一个偏僻得犹如牢狱的地方?”他顿了顿,“我们当真正策划起义,还是被起义策划?我们是在创造我们的名经正史,还是替别人的故事装点修饰?”
他在完成他慷慨激昂的讲演后吸了一口烟,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仿佛把这一种问题抛给我后一切就不再与他有关。我知道这该是我亮明态度的时候,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或者说,他已经说完我想说的一切了。
一度沉默。
“借我一点儿。”我说。
他笑了一声,把烟丢给我,仿佛宣告胜败。
那已经快烧到滤嘴了。短短的一截,火星忽明忽暗,恐怕无法撑过下一个半分钟。
有时我想,人们发明出这样痛苦的欢愉,是件伟大的事。
天边泛起白色来。
鸟儿不会为此啼鸣。

推门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兰维尔,他正站在门口——确切地说,是在门前两把破烂的椅子间踱步。见我和罗德进屋,他显露出些惊喜的神色,但还是摆脱不出先前的忧虑。
“你们去哪儿了?”兰维尔问。
罗德抢在我开口前撒谎道:“随便转转。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今天是个少有的晴天。”
他看向我,又看向罗德,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不过最终还是沉默。前厅里空着两把椅子,三人都站着。
铃声响了。在早餐过后将会是崭新的煎熬。
谁怜悯生活呢?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怜悯呢?

这是个转机,不可否认。
维塔莎在她惯例的长篇大论后稍有摇晃地站起身,却依旧装出“未来大好”的自信神色。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她特有的庄严而不可侵犯的腔调——实际上那听起来像是桥下流浪的醉汉模仿途经的绅士般可笑,不过没人会指出。说道:“各位,我们正面对着自我们来到此地后的第一大考验。”她说,“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罐头,而莱昂纳特先生要到下周才能回来。但不比仿徨,各位,请环视四周吧,我们身处茫茫林海之中,拥有无限机遇!各位,拿起你们的武器吧!我们将会在这与生命,与未来的斗争中获得磨练,在磨练中获得永恒!”
她没给底下众人或犹豫或怀疑的机会,即刻将我们赶到屋外。
猎枪……沉甸甸的。

整个上午——以及下午的前大半段,维塔莎都在户外,像个领袖那样带着众人东奔西跑。她指挥着众人搜索哪块森林或是追逐哪道黑影,何时上膛又该何时开火,一并用她的“演讲”填充所有空闲的时间。日西斜时他们用近十发子弹换回一只孱弱的小母鹿——坦诚地说,这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在什么角度上都无法算是桩合适的买卖。不过,至少晚餐有了着落,也算不上太糟。

坦白说,我是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的——一群人,在负雪的莽莽原野,穿梭于密林之中:那样平静,那样简单,以至于足以让人卸下所有防备,忘却现实是怎样的令人疲惫。
以致于能够清醒地谩骂生活而不陷入其精心装点的漩涡。
不感到任何痛苦。

然而生活在几天后鸣枪示警。

未完

P.S.想必诸位已经发现这篇里《悲》的倾向了,推荐一下1972年的法电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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