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国企子弟都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不少国企，尤其是大型国企，都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有些企业甚至有技校、职工大学，以及医院。国企子弟们从出生到上幼儿园，再到小学，甚至初中、高中，都生活在企业这个小圈子里。中学毕业后，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通过顶职、招工，或者读本单位的技校等等途径进了企业，成为下一代的企业职工。他们平时接触得最多的，要么是如父辈一样的企业职工，要么是像自己一样的国企二代、三代。如无意外，他们将找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企业子弟结婚，再生一个孩子，而他们的孩子，除了少数人以外，也将重复着与他们类似的人生轨迹。只有少部分企业子弟，通过读书、参军或者其他方式，离开了父辈们所在的单位。国企就像一个小社会，有些大型国企的职工，甚至他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从出生到读书、结婚生子，甚至生病、死亡，都可以与企业这个小社会之外的世界不发生联系，或者只有很少的联系。

　　在计划经济时代，国企职工收入稳定、福利待遇好，成为社会上许多人的羡慕对象，国企子弟们便往往也有一种优越感。大型国企的子弟们看不起中小型企业子弟，自然更不看起那些非企业子弟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生活的企业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也不是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好奇感，但他们在企业生活的时候太长了，国企子弟的那种优越感已经渗入了他们的骨子里，很难改变了。

　　国企子弟们的优越感一直保持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方面，高考恢复后，越来越多的大学毕业生进入企业，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知识，还有国企以外更为广阔的世界的气息。自然，也有越来越多的国企子弟也离开了国企这个小社会，带给那些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伙伴们的认识与观念上的冲击，比分配到企业来的大学生们所造成的冲击更大。另一方面，随着改革开放、计划经济时代的结束，市场经济的日益繁荣发展，国企职工们的收入、福利待遇不再像过去一样受人羡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用到国企子弟们身上，也是极为贴切的。

　　今年分配到寰宇安装的七十多名大学生里，就有十来名寰宇子弟，在他们的身上，仍然还保留着国企子弟特有的傲气。尤其是两名女生，更是优越感十足，只在在寰宇子弟，或者吴定宇等几名名校毕业生面前，才会放下架子，脸色也变得柔和生动起来。

　　寰宇安装今年新接收的七十多名大学生里，男生占绝对多数，女生只有七人，而且其他两人已经有了男朋友。剩下的五名女生，自然成为了寰宇安装全体单身男青年的关注对象。

　　狼多肉少，必须先下手为强。于是，新员工培训还没结束，张泽栋便向安圆圆发起了攻势。

　　其实，在这些年轻女孩里，赵照是最引人注目的。她个子高挑，身材苗条匀称，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尤其是鹅蛋脸上那一双丹凤眼，目光清晰如流水，灵动有神。新生报到后没几天，就有人将赵照评选为寰宇近十年来最漂亮的女孩。只是，在进寰宇的第一天，在干部科报到时，有人曾问赵照有没有对象，赵照大大方方地回答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寰宇的单身汉群体，令不少人失落怅惘。

　　与赵照相比，安圆圆的长相虽然要平凡得多，但她性格直爽，快人快语，也颇得大家的喜欢。张泽栋要想博得安圆圆的欢心，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幸运的是，张泽栋与安圆圆是邻居，近水楼台，每天同进同出，总是比其他人多了几分便利。如果能够分配到同一个分公司，接触就更多了。于是，张泽栋先想办法打听到了安圆圆和赵照都被分到了二分公司，而自己被分配到了三分公司，便咬咬牙买了两条好烟，在宣布分配结果前偷偷塞给了人事科科长付本廉，又说了一大堆恳求的话。培训结束后，他如愿以偿地与安圆圆一起，进了二分公司，抢着为她打开水、排队买饭菜，心甘情愿地当起了护花使者。赵照跟安圆圆住在一起，又在同一个办公室，也沾了不少光。

　　有缘之人，心意是相通的，安圆圆很快就接收到了张泽栋对自己的特殊好感。她在心里将张泽栋与自己这段时间认识的其他年轻男子进行了比较，很快便拿定了主意。矜持了一段日子之后，她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张泽栋。

　　赵照劝安圆圆多观察观察再做决定，安圆圆却笑道：“赵照，我长相不如你，身材不如你，性格也不像你一样温柔。同窗四年，绝大多数同学，包括老师在内，都只看到你，有几个人注意到我？现在，难得有一个人能忽视你、选择我，我再不抓紧，我就是傻瓜了！”

　　“但张泽栋只是大专生，我们可是本科生。不说一定要找研究生，至少学历要相当吧？”

　　“学历是什么？不过是一块跳板，让我们跳出农村来到城市。现在我们都是寰宇的正式职工，起点都一样。再说了，只要对我好，适合我，别说是大专生，就算是中专生，又有什么关系？倒是你，赵照，你跟罗子慷到底打算怎么办？”

　　赵照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爸妈跟罗子慷爸妈都在一个单位，很早以前就有矛盾，他们都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我们俩已经谈了六年，也不是说分就能分得了的。”

　　“但他只是中专生。你刚才不是还说，学历要相当吗？”

　　“我跟罗子慷是青梅竹马。他小时候就长得帅，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他。高二的时候，我们就好了。如果不是因为谈恋爱，他也不至于当年没考上，复读了一年以后，还是只考上中专。”

　　“罗子慷现在还在你爸妈那个单位？”

　　“是的。要不然我爸妈也不会让我来新都。他们担心我一回去就会跟他同居，甚至结婚，到时候想把我们分开都难了。”赵照做了个鬼脸。

　　“但你们一个在新都，一个在广益，单位性质不一样，也不好调动啊。”

　　“他打算辞职到鹏城去，鹏城机会多，收入也高得多。等他在鹏城站稳脚跟，我再过去。”

　　“你也打算辞职？”安圆圆劝道，“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又到了寰宇这么有名的大企业，辞职多可惜，还是不要太冲动了。”

　　“现在也就是说说，如果罗子慷真能在鹏城闯出点名堂，我有没有工作，又有什么关系呢？”赵照说道，“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宁愿放弃工作，做一个心里只有老公孩子、整天围着灶台转的家庭妇女。”

　　安圆圆摇头说道：“我小时候，常听奶奶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隔双手’，女孩子还是要靠自己。自己挣来的钱，花着才安心。”

　　赵照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我是得过且过，差不多就行了。”

　　安圆圆也笑了。

　　安圆圆跟赵照不仅是大学同学，而且住同一间宿舍。安圆圆学习认真刻苦，考试成绩永远都在前三，大学四年，拿了三年的奖学金。赵照的心思却都放到了谈恋爱和打扮上。赵照是女生宿舍里化妆品最齐全、衣服最多的人，也是第一个有男朋友的。当其他女生还在偷偷谈论学长和班上的男生们的时候，赵照已经挽着罗子慷的胳膊，大大方方地在校园里散步了。

　　罗子慷是赵照的高中同学，在广益读中专。广益与新都的距离有900多公里，就算坐快车，也要将近20个小时。罗子慷每次来新都，经常是住一晚就赶回了广益，甚至有可能早上才到新都，晚上就要离开。即便这样，罗子慷仍然乐此不疲，每个月都会来新都，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里，牵住赵照的手，搂着她的腰，消失几个小时。

　　由于心思全然不在学习上，每次考试前，赵照便四处借笔记本，恶补功课。安圆圆学习最用功，笔记和作业都做得工工整整，赵照最喜欢找她借笔记、抄作业。一来二去，最讲究打扮、学习最不用心的赵照和最不讲究打扮、学习最用心的安圆圆成了好朋友。在赵照的耳濡目染之下，安圆圆也明白了唇膏与口红的区别、女生的内衣应该比外套更讲究。

　　虽然罗子慷定期来看赵照，宣誓自己对赵照的所有权，但这并不影响男生们前赴后继地向赵照献殷勤，赵照虽然拒绝他们的追求，便并不拒绝他们送来的鲜花，也不拒绝与他们一起参加舞会和其他活动。只不过，鲜花会摆放在宿舍的窗台上，与大家共赏，安圆圆和其他舍友们也总是会陪着赵照，一起出现在男生期盼的目光里，看着他们的目光变得黯淡，甚至愤懑。如此这般几次之后，安圆圆觉得不忍心，劝赵照不要戏弄她的追求者，如果无意，便一开始就应该拒绝，赵照却笑道：“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他们什么。不过就收了几朵鲜花，跟他们跳了几次舞，算不了什么。”安圆圆再劝，她就噘嘴责备安圆圆是小道学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思想观念却是十九世纪的。安圆圆劝说无果，也只好作罢。

　　到寰宇安装二分公司上班后不久，赵照便收到了一束玫瑰。这天早上，她跟安圆圆走进办公室，便看到12朵用粉红色纸包装着、扎着粉红色缎带的红玫瑰，引人注目地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这是谁送来的？”赵照问办公室的同事们。大家都笑着，却没有人告诉她是谁送的玫瑰。赵照见问不出来，也就不再追问，随手将玫瑰放到窗台上。天气热，下午下班的时候，玫瑰花就蔫头搭脸的了，赵照顺手将花束丢到了垃圾桶里。

　　第二天，赵照刚上班，便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盒进口巧克力。赵照没再问是谁送给她的，拆开盒子，把巧克力分给大家。下班前，她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安圆圆换了个座位。

　　第三天，赵照走进办公室，便看到昨天她才跟安圆圆换过来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漂亮的水晶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红玫瑰。赵照将花瓶移到办公桌的一侧，这天下班时，她没有将玫瑰花丢掉。

　　下班后，张泽栋问安圆圆和赵照去不去看电影。赵照知道张泽栋之意在安圆圆，请自己不过是顺带的，自然不愿意当电灯泡，便拒绝了。在食堂吃完晚饭，赵照就跟吴定宇，以及其他年轻人一起往南塘村走去。

　　一群人说说笑笑，刚走出集团大门没多远，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拦住了赵照。

　　“赵照，我是付毅，能认识一下你吗？”年轻男子彬彬有礼地说道，向赵照伸出手来。

　　跟赵照同路的其他人看到这情形，都加快脚步离开了，只有吴定宇站在一边，等着赵照。

　　赵照停住脚步，向那名自称付毅的男子点点头，说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付毅说道：“玫瑰和巧克力都是我送的。可以交个朋友吗？”

　　“做朋友没问题。但事先说明，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付毅挑了挑眉，说道：“哦？真的吗？请问哪位是你的男朋友？是他吗？”他边说边向吴定宇的方向扬了扬脸。

　　“这是我的私事，没必要向你汇报。”赵照原本微笑着的脸沉了下来，扭头便走。吴定宇看了付毅一眼，没说话，快走几步赶上了赵照，两人一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付毅饶有兴致地看着赵照和吴定宇的背影，笑了笑，又站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晚上，安圆圆和张泽栋回来后，还没等赵照告诉安圆圆，给她送玫瑰和巧克力的神秘人终于露面了，安圆圆便抢先告诉她，那些玫瑰和巧克力都是付毅送的，付毅是公司干部科科长付本廉的儿子，在寰宇安装三分公司经营科上班。

　　“干部科科长的儿子又怎么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赵照说道。

　　“听说他很会追女孩子，凡是他想追的，就没有追不上的。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放心，我有分寸。”

　　这天以后，赵照没有再收到过鲜花和巧克力了。上班的时候，赵照经常会在走廊里遇到付毅，下班回南塘村路上，她也偶尔会遇到付毅和其他寰宇子弟。付毅总是会彬彬有礼地跟她打声招呼，却没有再拦住她说话。

　　入职半个月后，吴定宇接到通知，让他去新都啤酒厂项目锻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