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

夕阳沉沉,余晖从山的背面打过来,穿过峡谷山隙,有阳光的地方都似锈了一层铁,像坍圮了的垣壁,漫起厚重的灰尘。

老人站在石阶前,抬头看山,山太高了,望也望不见顶,只见得草木蓊郁,松林染墨,枫叶辉煌。天还算清亮,上头浮着棉絮一般的云朵,绒绒的泛着浅粉的光芒。

老人踏上台阶,开始往上爬了。

他很少爬山,连运动都是很少的。在儿女成家能够养活自己的时候,他便退休安享晚年了。他喜欢提笼遛鸟,喜欢水磨昆腔,成天介仿伎吟哦,若再搭上一杆烟枪,倒真像晚清北京城里混吃等死的没落贵族。在那两年之后,她的老伴儿突然就走了。

没有爬太多的路,老人的腿已经开始发酸,他该撑一根拐杖的,爬山前也有想来着,却又觉得自己还行,便作罢了。

其实和老伴儿没有什么感情,有的话也多是怨意,哪怕曾经相处多年,哪怕如今人已作古,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为她所累。

深蓝的天空逐渐浓郁成了葡萄紫,原本的云彩也成了一团团的阴影,月亮躲在阴影里,像在薄纱中点了盏明黄的灯。周围黑黢黢的,老人没带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带,就只这样爬上去。此时的夜晚,是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只有黑,而黑与黑的区别在于,有的是黑上又抹上了一层黑,有的是黑上擦掉了一层黑。

他是在家人的安排下认识的她,细算下来,他们相识已有半世纪之余。刚开始那会儿,对她的感情很模糊,只觉得两人家境相似、相貌相配、学历相符,便可一起过得,或许那时候,他对她是有一些爱意的。

稀里糊涂结过婚后,他就被呛人的油烟、孩子的哭闹、妻子的埋怨、繁重的工作以及推杯换盏后的勾心斗角所填充,那一些爱意,被生活磨得荡然无存。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他本可以经历和感受许多事情,他本可以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

他想要惊险的生活,他想去滑翔蹦极,想去冰川沙漠,想用这些极限来刺激自己,想用这些挑战来试探自己究竟可以承受几何。可是所有这些,都像一尾烟,被摁熄在烟灰缸里,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哀嚎。有这些想法时,他的日子过得最糟心——自己被炒了,父亲刚去世,儿子正生着一场大病。他在这时候向往起了自由,他很想放肆地撒丫子跑,可兜里揣着太多东西了,跑不起来。有天出了医院看见条野狗,他竟羡慕起那畜生来,至少它是自由的。

夜晚色彩贫乏,声音也少,而且反复单调。层峦叠翠是梳子,树林巨齿梳着风,风一阵比一阵温柔。林子里有虫鸣,老人走过来虫声就歇了,踏过石阶声音又响起来,如此小心翼翼。

生活赤条条的袒露在他面前时,他觉得很难堪。逃离,斩断与周围的社会关系,这是唯一的方法了。他下了决心,等一切过去了就走,像思特里克兰德一样,去寻找他的塔希提岛,“毫不犹豫地把桎梏从心头连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可这“一切”,似乎总也过不去:儿子手术成功后,他去了钢厂上班,他想等儿子全好了再走;儿子全恢复后,他又想攒够了给儿女的生活费再走。总有要用钱的地方,总有拖累,生生将他拽入命运的齿轮,万劫不复。

周围渐渐亮了,清清冷冷的亮,像凛冽的井水,像弥漫的雾气,像未消的冰雪。是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左弦月,半圆未圆,缺了一小块溶入了银河。山林都成了银白色,像铲了灶里的草木灰飞扬了下来。借着月光,可以大致看清周围的景致,影影绰绰,阴影重重,远一点就看不清,身后的台阶坠入深渊,身前的台阶伸入冥暗,倒显得不真切了。老人感觉自己已经爬了很久了,具体多久他也不清楚。他没有带表,没有带任何可以告诉他时间的工具。

退休后人也清闲了,他仍有想去干年轻时想干的事,可又觉得老了就该干老人干的事,自己这把年纪还如此荒唐,甚是不妥,此事便搁置在了心里,任其落灰蒙尘。那天清晨洗脸,他细细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头已谢顶,剩下的稀少头发也已经灰白,脸上老根盘虬,皮肤松弛干瘪,额上和眼角被岁月雕刻的痕迹尤为明显。真像一个老头儿,他想。

月亮又躲进了云里,周围却不似之前那样黑了。脚下有薄雾升腾,天地有温度地明朗起来。

老人总觉得自己囿于柴米,其实是他自己将自己拷了起来,既不愿接受生活给的一切,又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只觉得一生空无,如脚下的岚雾一般烟波浩渺,因而时时感到内心煎熬。

可还是不甘心,总得为梦想干点什么。人有义务构建常规生活的社会价值,也有权利去追逐梦想的曙光。老人的的热情虽有焉萎,却不曾熄灭,所以他来了。

天已转至雪青色,虫鸣被卷入夜幕,雾气涌成了一片云海。不知是谁划着了云天的界线,在天边点燃了一团柴薪。

老人迎着光,像镀了一层金。

一阵风吹过,林海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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