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记得窗前槐树吗?几回树下过家家。泥巴盘子泥巴碗,塑料摇车塑料娃。
儿时梦,散如沙,谁知转瞬即天涯。老房拆了树还在,一到夏天开白花。
这首诗是多年前见过的,已经忘记出处,但这几句话总记得,一方面觉得是现代人写古体诗不落窠臼的典范,直白却不落俗套,不易;另一方面,大抵因为其间况味合于心境,故下意识舍不得忘却。
那是种故园之思,老房子,小时候,过家家,抱娃娃,玩泥巴……曾经是一代代人的童年记忆,只不过伴随着高层钢混建筑不断延伸的城市化,拥有这种记忆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我很庆幸,我还赶上了院子最后的荣光。我有我的故园,我见过许多许多在也不能复制的故园。他们不过是旧时代的寻常院落,既无历史文化价值也不承载什么特殊意义,不过是什么巷什么岗的几号几号,拆除之后,亦引不起当事人以外任何其他人的缅怀。
但其间的“家”的况味,也只有曾栖身于其间的人懂得。在我的记忆里,家一定是有花有鸟有树有院子的。东家养两只鹦鹉,西家养一对画眉,那是寻常事,还有不需要养自己上门的,比如燕子和麻雀。
记得小时候,窗外是满墙的爬山虎,每天早上都可以被麻雀叽叽喳喳地声音叫醒,那是很模糊的记忆,那时根本不懂的忧愁。更值得讲的是燕子,那时的家有檐,又有廊,是避风避雨,燕子最爱的地方。
对了,还有鸽子,那时候家里是可以养鸽子的,家里一位长辈就养过,咕咕咕咕的声音是我童年重要的背景音乐,先是鸽子送人了,因为房子拆了,现在,长辈也不在了。
那才是真正的岁月静好吧,院子里或者是梧桐树、或者是葡萄架,还可以拿着火筷子找蝉蜕,下了雨又可以到处找蜗牛。那会儿老是不乖,下雨老是想出去踩水,每每被圈在屋子里,现在想想,真是蹉跎,就坐在厦子地下听听雨落在瓦片上,落在地上石板的声音该多惬意自得?
现在懂得欣赏了,可院子都没了。还记得印象最深的一个院子,是发小爷爷的家,整个院子都是青砖和灰瓦的颜色,屋外有一人多高的仙人掌,有昙花,夏天就在葡萄架地下,倒扣的大盔上吃饭,对了,他们家还有数口大缸,用来养金鱼和荷花。
我还有某夜站在他家盛开昙花之下的照片,现在看起来真是恍如隔世,昙花不再贵重了,人心不再闲淡了,能再院子里等一株花开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地上还会生青苔,会结冰,那时候可以在房顶儿上吹风,背书,晚上乘凉,听老人讲星相和故事,摇着蒲扇,“正南正北,正喝凉水”、“天河掉角,棉裤棉袄”……
那时候发小的爷爷,还会在北窗下读书,写字,写春联儿,夏天隔壁的伯伯会从房顶儿上系下一串刚摘的新鲜葡萄,冬天家里那只小小的狸猫会窝在北边儿墙角里舔毛晒太阳。
这些院子,我都见过,可惜了。爸爸说我是个怀旧的人,从小就是,在旁人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背上太多的羁绊。但我很庆幸,我的童年还能残存这样的记忆,现在的小孩太苍白了,方便快捷的东西总是有些冰冷的。
蔡澜在随笔集《老得可以告别孤独》回想少时搬家的经历,讲起:“忽然想起花生漫画的史努比,当他看到自己出生地野菊园变成高楼大厦时,大声叫喊:‘岂有此理,你竟敢把房子建筑在我的回忆上。’”
以前的院子能承载人们的所有的美好回忆,现在的房子却只会打碎人们的梦想,真是件吊诡异常的事。冰冷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是打碎过往梦境的罪魁祸首,可错不在他,因为有些发展的趋向是无法改变的;但打碎了当下梦境的又是谁?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载体,院子培养了我对于家的认知,你的灵魂永远都记得度过童年的地方。刘禹锡的陋室,梁实秋的雅舍,我的小院儿,所有的故事和回忆都有个载体,我懂得中国人对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执着。
可现代人,只剩了空中的格子间,还买不起。有时候觉得生为现代人真是可怜,毕竟从未任何一位长辈讲过房子会是这样不可及的梦想。
格子间就格子间吧,至少有一扇窗户是你的,过去的日子再怎么好,只能过去,我们终于还是得用半生换一个格子间,过属于自己的生活,这是现代人的无奈,可大概,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无奈,只不过轮到我们这里,是房子。
最后讲讲我理想的家吧(当然一定比不过记忆里的),性冷淡和北欧风再流行,骨子里我也不喜欢,我喜欢热闹,再小的房子,也得是那种略有秩序的凌乱,什么都有它的位子,却不一定要整整齐齐。
太整齐干净的地方,没有烟火气,让人觉得洁癖的目的就是洁癖。动也不敢动,家就失去了本身的意义。一大盏水晶灯固然好、纯白的窗帘和家居也好,只不过太龟毛了,打扫起来要费多少事?纯白的世界有多难保持?
家应该是最舒服的地方,弄脏弄皱了什么也不会心疼,都可以担待的,就像散落石板露着土地的院子,有种山川日月的包容,这才是最让人放松的家。
哎……又讲回去了,可惜,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