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不是想,医生,”——我回答他说,——“让我向您敞开心扉?……您看出来没有,我这人已经活过了那种岁月,在那种岁月,人们临死时总要呼唤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名字,总要给自己贴心的友人留下一份馈赠:一绺涂抹上香膏或是没有涂抹上香膏的头发。念及这近在眼前的、可能遭遇的死亡,我一心所想的仅仅是我自身:另一些人连这一举动也没有呢。我那些朋友,一个个明天就会把我给忘了,或是更坏些,还会把一些上帝才能明鉴的荒唐事儿都推到我头上;我那些女人,她们将一边搂抱着新欢,一边嘲笑我,以便压抑她那一位身上那份对故亡人的嫉妒,——所有这些人,且让上帝保佑他们吧!
从生活的风暴中,我这人所承受所接纳的仅仅是某些思想——而并没有任何情感。我这人早就不是靠心灵而是凭头脑在活着了。我斟酌着、检视着我自身的激情与行为,均出自于纯粹的好奇,而不掺进丝毫的同情。在我身上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在生存这个词的完全本真的意义上活着,另一个则思考着审视着他。
我在自己身上就感受着这种不知餍足的贪欲,这种贪欲要把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所遇见的一切都吞噬下去的欲望;我观察他人的痛苦与欢乐时仅仅遵守着一人视角:把它们看成是支撑我的精神力量的养料。我首选的一件快乐———让我周围的一切屈从我的意志;去激发起他人对自己的热爱、忠诚与敬畏——这难道不是权力的首先标志与最大胜利?去成为他人痛苦与欢乐的起因,而对此又并不具有任何名正言顺的权利———这难道不是那使我们的自豪得以维系的最甘甜的养料?幸福又是什么呢?也就是得到了充分满足的自豪。要是我能认定自己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出色,更强大,那我就是幸福的;要是人人都爱我,那我就会在自身找到永不涸竭的爱的源泉。恶滋生着恶;那原初的痛苦便提供着折磨他人来娱乐自身这种先例。”
“没错,还从童年起,我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在我脸上识读出一些恶劣品性的标记,那些恶劣品性并不存在:可是,一旦有人把它们设想出来--它们也就生成了。我本来很谦逊--人们却指责我滑头:于是我就变得城府很深。我深深地体验着善与恶;谁也不曾爱抚我,大家全都欺负我:于是我就变成一个很记仇的人;我小时是阴郁的--别的孩子性情快乐而夸夸其谈;我觉得自个儿比他们高明,--人们却把我看得比他们低劣。这样我便变成一个易于嫉妒的人。我本来是准备要热爱整个世界的,--可是谁也不理解我:于是我就学会了憎恨。我的没有光彩的青春岁月,是在与自个儿与社交圈的搏斗中逝去的;由于害怕嘲笑,我便把最好的情感都埋藏在内心深处:那些情感也就在心底枯死了。我诉说真情--人们不相信我:于是我就开始撒谎行骗;在好好地了解社交内情,下功夫熟悉上流社会的内幕之后,我便深谙人生的学问,于是,我看到别人不凭本事也能活得很幸福,不费心血也能享受到我正在这样孜孜以求的那些好处。于是,在我胸中就萌生了一种绝望--不是那种人们常用手枪枪口去医治的绝望,而是一种冷冰冰、软绵绵的绝望,是以那种客客气气温厚和善的微笑而掩饰着的绝望。我变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疾人:我的心灵的一半已不复存在了,它已然干涸,已被蒸发,已经枯死,我把这一半割下来,抛掉了,--而另一半尚在蠕动着,尚且活着而向每一个人提供着效劳,不过谁也不曾发觉这种情形,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已枯死的另一半心灵也曾存在过;然而,如今您在我身心唤醒了对这一半心灵的回忆,我也把它的墓志铭读给您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