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是夜。
天色将晚时分,便有梵音谷中的仙侍到易水寒来请,恰如连宋所言,羽雀惊鸿的夜宴,设在了谷中的听泉阁。
那地方是一处延山而建的楼阁,有些气势,名曰听泉,乃因山之高处有一眼泉,沿着山体磅礴而下,迸发出闪着白色光芒的仙泽,是以称为圣地。
九层阁,下三层为比翼鸟一族供奉祖先及决策王族事宜的宗室,只在节庆,祭祖抑或处置族中大事时方才打开;中间为镂空的三层,形成一个广阔的平台,为祭祀宴会庆典所用,而最上三层,乃供奉尊神及历位上君之所。
羽雀惊鸿的夜宴,虽是虽翼鸟族的庆典,但宾客皆非其本族,亦非宗室王族,自不可通过阁楼底层而入,因此在上楼这一项上,便要拿出本事才得行。
中空的楼台,因地处山间落泉之所,于其中略听得到泉水落下的声响,楼台四面以总共九九八十一根雕刻精美的石柱支撑,场面大气宽宏。这会儿,皆已布置得当,楼台处灯烛通明,楼外点了金色的宫灯,格内雕梁画柱处,皆放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梁柱上,更点缀了五彩的绸缎,绸缎上以鸟雀的羽毛,绣着吉祥的图样,这样的手笔,即便是与九重天相比都显得十足奢华。更有名贵的花束绿叶在旁边装点着,大气简单,缤纷却不繁杂,很是得宜。
阁中再有阁,乃是那四根缠绕着巨蟒的石柱,四尾巨蟒雕刻得栩栩如生,此刻皆是闭目的姿态,想必那眼睛张开之时,便不再只是缠绕在梁柱上这样简单了。
楼阁四周摆了舒适的团坐,桌案,以东方为上首,错落布局,我带重霖到来时,阁中已是人头攒动。
身着一贯的紫袍,靛蓝色的内袍和腰带,护额上宝石也是同色,行云流水的御云而上,法相庄严。见我到来,整个阁楼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此起彼伏的说笑声均不见,原坐着的皆笔直站立起来,只听得泉水的声响。
女君连城携了护法,臣子一众人迎过来,连同四海八荒六界之宾客,除了阶品极高的几位老相识,齐齐向我行了大礼。这样的场合,所有人自是都着了正服,那为首的年少女君一席雪白的羽衣,名贵而飘逸。
我垂眉看着眼前漫漫众生,内里清明一片,也孤寂一片。人人都在盼望位高权重,为此生出了许多的勾心斗角,争执杀戮,可真的坐在这位子上,高处不胜寒,除了更加的寂寞,其实并未多生出几分愉悦。可是所有人仍是在拼命的追逐。
女君连城虔诚拜道:
幸得帝君以本尊之身莅临梵音谷之羽雀惊鸿夜宴,实乃我一族之大幸也。
挥手示意她和众人免礼,我淡淡对面前的女君连城说:
女君请起。这本是你们一族的庆典,本君今次不过是碰巧而已,无必拘于俗礼,尽兴便是。
连城恭顺称是。接着让我到居于东方的上首落座,天族使臣连宋和魔族时辰燕池悟在我的右下首处,少绾屈居在燕池悟身旁的位上;而比翼鸟一族的君王,护法则坐在了左下首,女君连城旁边,另有一座暂空着。
连宋凑过来,含笑悄声对我说:
你说那空位是留给谁的?
我拿眼角略看他的戏谑神色:
成玉是个好姑娘,本君很是看重她,你说她若是知道你不仅风流成性,还十分的八卦,你与她的机缘还能有几分?
连宋悻悻的退了回去。
我手里拿着仙侍递过来的茶,沉默的饮着,我知道我在等着她到来。
眼看着时辰夜宴便要开始,连城女君瞧见自己身边的座位仍空着,遣了几拨人去寻,不一会云端飘来一抹着红衣的身影,步履有些匆忙。
阁中又静了一静。
所来之人红裳翩然,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之气质,柔而不孱弱,让人为之所摄、不敢亵渎。但那冷傲灵动中颇有些勾魂摄魄之态,又让人不能不魂牵蒙绕。
正是青丘东荒的女君白凤九。
凤九匆匆而来,引得满阁中众人关注,惊叹之声此起彼伏。她的美貌,本就早已闻名于四海八荒,如今更添了为君者的一份庄重。
连城女君起身亲自迎过去,亲自领她到东边的坐席,先将她引至我跟前,我隐隐听到一声清浅的佛铃生,来人对着我端庄行礼道:
青丘白凤九,拜见东华帝君。
极端正的礼,挑不出什么来,一如数月前在青丘送她姑姑出嫁时见我那般,我仍不喜这样的生疏,却只得依着规矩让一句:
女君请起。
声音里却是不自觉的一点柔和,引得连宋和少绾这两老个熟人但笑无语侧目。
接下来,她又以小辈的身份拜了连宋,与魔君燕池悟行了平礼,燕池悟大大咧咧对她道:
怎的这会才来,老子还以为你临场遁了。
凤九皱皱眉头,却是微笑以对:别在这胡说八道,我答应了连城怎会临场逃脱——
燕池悟呵呵笑笑,凑到她近前悄声对她道:你放心,一会儿老子定帮你压制住那四尾巨蟒,你只专心舞蹈便是。
凤九惊讶于他将压制比翼鸟一族神物一事竟这样宣之于口,表情一下子变化得很是丰富,就只差跳起来去捂住他的嘴了,她微恼斥道:你小点声——
燕池悟满脸得不在乎。女君连城摇头浅笑着。
我这才意识道,他们似乎熟识;也才知晓,原来已有人应了帮她封印那四尾蟒蛇。
那个人却不是我,似乎也不能是我,不应是我,却惹得我心里一点的酸涩。
少绾的目光悠悠飘荡,一会看看凤九他们,一会又看看我,即便见我无甚表情,她仍是一脸瞧热闹的意兴盎然,仿佛看透了我心底那一点怅然。
闲话着不过一刻,仙侍提醒连城女君吉时至,夜宴始。众人均落座回去,凤九坐在了女君连城身旁的位置。
霎时只见这方平台的中央,就着泉水清澈的响动,五彩的绸缎装饰,夜明珠忽明忽暗的点缀,飞来上百只的比翼鸟,他们颜色各异,呀呀鸣叫着,成双成对的,显得吉祥恩爱,落地的刹那,都幻化成了人形,乃是一对一对的仙娥仙侍,身着五彩颜色的纱衣,齐声喝念天降祥瑞,我族永昌。这阵仗引得宾客喝彩起来。也就在这时,连城女君携着她那三位护法飞身往阁中央而去,主持夜宴开宴。开场虽新颖,到底不过是崇天敬地,神祗福佑的老一套,我于这样的套路一向寡淡无感,只仍淡淡坐着饮茶。
只依稀见那年幼的女君一开始有些怯意,眼光朝台下扫过来,似是看见了谁,再开口从容了许多。我朝她望过去地方略望一眼,正是我的左下首处,这会只坐着凤九一人。
她这个人心地良善且乐于助人,我虽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却也能想见是她在对着台前的小友微笑示意,以平复她的惬意。我依稀记得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在很多人跟前有这样小女孩的怯怯姿态,而今,她已从容不迫的鼓励旁人了。
我有时会生出感叹,叹这未曾相见的三百年,我到底错过了她的什么。那只是我在长久的生命里,精读校注一卷佛经的功夫,她便已经出落得这般出色了。
也就是在我望着她背影古思乱想的一个愣神的功夫,她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来,望进了我的眼中,有那么短短一促的惊讶,而后,是深深的一望,临了更是个带了一抹娇羞的浅笑。
一簇而成的动作,远比之前重见时从容,而后她又飞快的转过头去。到是留我还在有些怅然若失的回味着那一望,一笑,心下却了然,仿佛所有的不能言说的爱慕,所有的不得相见的思念,都盛在了那一望一笑之中,引我也不禁也微微一笑。
台上一整套的套路下来,众人归了座,只见连城女君一副如释重负,朝身旁的凤九感激一笑。
阁中央,自有乐师奏乐,丝竹声声,清丽不俗,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更有时歌时舞的表演助兴。
夜宴算是开始,气氛渐佳,着五彩纱衣的仙娥仙侍鱼贯而来,端着乘着美食美酒的托盘,自上首我这处,为每位宾客布菜布酒。
那侍奉我的仙娥,确是还未将托盘放稳妥,便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人,那仙娥的手不自然的抖了一抖,来人带了一股甜香气息,与我惯常用的白檀香味道很不相合。
这人到我跟前向我见礼,我沉默望着站立在跟前的女子,才发觉她的穿着很有些另类,是一席粉蓝的长裙,裙摆很长,领口澎湃敞开,更像是歌舞时的穿着,衣服料子是薄纱,很是通透,衬出她周身的曲线,似灵鸟般婀娜有致。
身旁的仙娥唤了一声护法,迅速向后退去,逃走一般,似有畏惧。
来人是连城女君身旁的女护法颜佳。我对此人并无特别印象,只还记得头一晚听得那一番幽水泉畔的闲话,似乎这位女护法是个厉害角色,善歌舞,出身世家,身居高位,甚至对他们的女君也多有训诫之词,比如说,她不满女君连城请凤九一舞。
她身上的甜香气息颇令我不喜,半晌,我才抬手让她起身,面无表情的淡淡开口,
护法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娇媚一笑:尊神座前,请允妾身侍奉。
我于她,本身为上乃是上君,她却没有自称臣,而谦称妾,这本不合仪制;且她的声音如笑声般娇媚,于魅惑之术上应是是专门修炼过的。
可惜了,再好的魅惑之术于我都不过尔尔。
闻声周围几个人都转身看过来,喜看热闹的如连宋少绾,蹙眉不满的如连城德裕,轻哼不屑的如燕池悟,另一位护法仁佑到是面无表情的,还有凤九,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只是沉默,身后的仙官重霖却适时站了出来到我的身边,客气道:如此一族盛会,怎能劳动护法。况且,护法有所不知,帝君喜静,身边侍奉惯的不过小仙一人,还是小仙来吧,免得惹帝君不喜。
又是一声娇笑,护法颜佳没有再坚持,她的目光大胆的打量着我,好一会才转身离去。可经过这样一遭,这一方席面上的气氛显得有些怪。
觥筹交错的声响在阁中渐渐大起来,隐隐盖过了泉声乐声歌舞声。我于宴会歌舞之类一向无甚兴致,不过随便尝了一两样菜,连酒都没有沾,仍是品一位茶罢了。因我向来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也鲜少有人敢凑来我近来,不过连宋摇着折扇凑了来矫情一句: 帝君之风采,在下敬服。
再有一个人敢凑过来的,到是魔君燕池悟身边那个不起眼的随侍,顶着一张极冷清的脸,趁着无人,少绾近到我跟前,嬉笑着:此等媚术,也算她修习过,不过于你跟前总还是卖弄了,真真好笑!
我嫌弃的看了她一眼。
少绾的笑声不大, 却引得凤九回眸看过来,这一回到是难得见她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因为我身边的这个嬉皮笑脸的人,还是我竟对此泰然处之。
她面前,正立着找她喝酒的魔君燕池悟,见她一时走神,燕池悟不爽道:哎,老子敬你酒呢——
凤九又只得转回去应对他,我听她唤燕池悟一声小燕,很是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