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读三毛的撒哈拉沙漠我会哭,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还会哭,读我们仨我依旧会哭。那时候,泪真多,眼睛很是清明,笑的时候周围的光都是亮的。
再读我们仨时,开头又泪眼婆娑,杨绛先生找不到她的钱钟书了。遍寻不见。
我记起来我的梦:那是一个悠远的梦,出发时你还在,中途时,我突然发现你不在了,我赶忙拿着望远镜看,左右都没看到你,拿掉望远镜,近视镜上全是雾气,我用力擦了擦,再看时,来时路竟变成荒漠。这一看,我忽的泪流满面,因为姥姥说,如果荒漠来了,来寻你的人再也寻不到你。
遍寻不见,不见不散,我不死心,怎么也要在梦里寻到你。于是,我想继续做一个万里长城的梦,入梦。
梦里,我踏上那条路,脚下当真都是黄沙,我昂着头,想告诉你,告诉你我不曾怕,今后也不怕。
半道上就遇到一同做梦的杨绛先生,她说那来时路她已经走过千万遍。于是我顿时很受鼓舞,一边看着路,一边听她说要去“他们仨”在的时代,我便打算跟着她去,全程沉默不语。
上学
梦中做事儿当真是无所不能,我迅速看到杨绛先生和她的锺书每周跑去市图书馆,读那些十九、二十世纪的书,她说,牛津大学相当多的假期,她的锺书都在读书了。
忽而,她跟她的锺书一起去"探险"了,也就是平常散步。
俩人特别有意思,每次出去“探险”,走过大街小巷、郊区、教堂,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就猜测各种人的身份还会配上书里读到的人物。"探险"回到老金家寓所,拉上窗帘,相对读书。我就静静地跟着她,体会着她细细的回忆。
从老金家到新居,喝自己配的"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的
三合茶叶;为了第一次做早饭,她的锺书也会划火柴了。俩人自己做饭也仍旧有意思的紧,她剪虾时,觉着虾疼的直抽抽,吓扔下剪刀去跟锺书诉说。玩着学做饭的他们,开心的"画开脸"。
柴米油盐酱醋茶,嬉笑没有怒骂,她不在是我见到时苍老的模样,搬去新居,读书读诗,做饭,探险。是她最快乐的一年了。
圆圆
紧接着他们似乎在游玩,从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两个星期,那期间,他们托盛澄华为他们代办注册入学手续。一九三六年秋天,他们虽然身在牛津,却是巴黎的学生了。
游玩了一暑假,返回伦敦,她怀孕了。她的锺书说要一个跟她一样的孩子,女儿,她却希望女儿更像锺书一点儿,果真,他们有了一个像他俩的女儿。她的锺书抱着娃娃开心得意的又笑又看"这是我女儿,我喜欢的。"
"我们仨"齐了。
有了女儿后,她在住院期间反复生病,不得出院,她的锺书像个孩子,每每做了错事总来医院说给她听,比如:打翻了墨水,她说她能洗掉;打坏了台灯,她又说她能修;门坏了她说她也能修。每一次都是"不要紧",她的锺书真的就放心了。
她的锺书在生活自理方面,真真儿的是遇到你之前我一无所有,遇到你之后我所向披靡。
又回到重点上来了,她和她的锺书都不喜欢女儿的爷爷给起的名字,拗口,诨名就叫圆圆了。
圆圆可得人怜,说得通道理,还管的住自己。
圆圆脾胃吃坏了,不能乱吃东西。
她说:只要我告诉她什么东西她不能吃,她就不吃。她能看着大家吃,一人乖乖地在旁边玩,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一次,我的阔学生送来大篓的白沙枇杷。吃白沙枇杷,入口消融,水又多,听着看着都会觉得好吃。圆圆从没吃过。可是我不敢让她吃,只安排她一人在旁边玩。忽见她过来扯扯我的衣角,眼边挂着一滴小眼泪。吃的人都觉得惭愧了。谁能见了她那滴小眼泪不心疼她呢。
她似乎没有在梦里提那年战争母亲的去世,梦里都是急急的往前走,打开一个又一个女儿圆圆和她锺书的梦境。
圆圆读书
她表姐的女儿比圆圆大两岁,看图识字,一个读一个听。她看圆圆那么喜欢那本书,买了两册给圆圆。
圆圆立即把书倒过来,从头念到底,一字不错。她们最初以为圆圆是听熟了背的。后来大姐姐忽然明白了,圆圆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对面旁听,她认的全是颠倒的字。那时圆圆整两岁半。
圆圆翻书也像她的锺书,用两个指头摘着书页,锺书是没有时间读书的呀,圆圆从哪儿学来的?那一刻她脸上除了惊奇还有喜悦。
圆圆读《苦儿流浪记》,看了开头就开始哭,怎么劝都不管用。"直到圆圆已是大学教授,却来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谁,译者是谁,苦儿的流浪如何结束,等等,她大概一直关怀着这个苦儿。"她的圆圆打小儿就是个软心肠的孩子,圆圆记得苦儿,而她一直记得圆圆记得的事儿。
圆圆心性
别人爬树,她不敢,站在树下看着。我小时特别淘气,爬树、上屋都很大胆;圆圆生性安静,手脚不麻利,很像锺书自称的“拙手笨脚”。
苏州老家的电线年久失修,电厂已不供电,晚上只好用洋油灯。一群孩子到天黑了都怕鬼,不敢在黑地里行动。圆圆却不知怕惧,表姐表弟都需她保镖。她这来也颇有父风。我是最怕鬼的,锺书从小不懂得怕鬼。
圆圆心性极好,高中之前都是不去学校上课的,在家补课,最后被贝满女中高中一年级录取,代数还得了满分。
阿圆读书,读了大量的英文小说、传记、书信集等等,所以她改习俄语后,英语没有忘记。读书迷的三个人呦。
我们仨失散了
走到这里,杨绛先生愣了一下神,瞬间往回走,我急忙跟上。
经历了一九三七年的战争的妈妈在逃难中去世,她脚步停了停,她那时哭了很久。
可是,梦境再往前走变得越来越难走,风卷积着细沙刮的越来越激烈,那一瞬间她老了,老的走不动了。我想去搀扶她,可梦里摸不到,她岁数那么大了,九十多岁了,颤巍巍地走在她的人生路上。
我看到了医院,她急匆匆的冲过去,分明看到了她的心痛的张开了眼睛,所有眼睛一起流泪。两个医院。圆圆病倒了住了一年多的医院,她的锺书也病了。
圆圆拖着病去看爸爸,爸爸说让她回家去,不是三里河、不是西石槽,是她自己的家里去,有亲人才有家啊。圆圆很听话,真的回家了。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她忽而又见锺书上了一条船,再也消失不见。她的万里长城梦,里面都是黄沙了,家也不是家,而是驿站了。
我的梦呢
我有一些茫然,自始至终我没说一句话,但我很想问她一些问题。
她似乎是觉察到我了,呢喃着说:“你以为你在你的荒漠里吗?不是的,你在我的梦里,在我人生后来的梦里,这里是一片荒漠。你的路在那里。”杨绛先生抬起苍老却方向坚定的手,指了指。
我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刚想说什么,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已经陪我走过两遍这条路了,莫要再来走了。我只有在万里长城的梦里,才能无视这脚下的沙漠。”
我似乎在梦里懂了,在梦里合上书。杨绛先生不见了,我看到我刚才看的方向,一个模糊的影子走来。
我没有丝毫的惧怕,看着那个影子越来越近,本以为是我找寻的他。却不曾想看到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素面朝天,笑靥如花的年少的那个自己。
我先是一惊,随后喜极而泣。
“你来了,别走了罢。”
“我就是你,我能去到哪里。”
那个少年阳光明媚的我,指了指身后的路,我分明看到,一本本的书长成了树,每棵树干上都有一条或长或短的路,树上流淌出汩汩的泉水,汇成了河流。那里,父母,亲朋都在忙忙碌碌的生活着,确实不是沙漠。
我又想起刚才杨绛先生来,她走到了树群里,变成一棵大树,开出了粉红的花。
我和年少的我,激动地一个左眼流泪,一个右眼流泪,就在流泪的瞬间身体合二为一。合成一体后,我的眼睛越发清明起来。看清了那棵树上粉色花的样子,是合欢花,细细密密一朵又一朵。漂亮至极。
或许是是在梦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我突然听到一阵蛐蛐叫声,张开眼醒来,外边月光如盘,银光洒满大地。
我是饕餮思文,一个在路上刨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