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藤野先生》:一个人对抗一群人

教室里的42朵花,在等待一场绚烂的花事。

我带了一身的晴朗,提早五分钟进了教室。在这节校内公开课上,我愿化作一棵树,去摇醒每一朵花的春天。

台下,学生们眼眸中的紧张、兴奋溢了一地,当然,还有期待。他们期待着举手,期待着发言,期待着为我挣一回面子,更期待着一场思想与心灵的风暴。

可我只有40分钟!我能教他们什么呢?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备课的时候,我常常想到这句话。鲁迅的作品永远是“要一奉十”的。站在《藤野先生》这样的经典面前,我愈发显得苍白无力。

我读不明白,开头的东京樱花难道不是赘笔?我也读不明白,写北京的白菜福建的芦荟岂不啰嗦?我更不明白,改改讲义,询问功课难道不是为人师表的职责所在?何以见得“伟大”?……当我在凝视经典的时候,经典也在凝视着我。

于是,我一读再读。我读篇,读段,也读句。我读词,读字,也读标点。“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提醒我,还要读字间的缝隙。缝隙里有魔鬼,也有光。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年少读《藤野先生》,“当时只道是寻常”,误把喋血文字匆匆看过。当时的我,只觉得那樱花必定是很美的,而藤野先生未必真有那么伟大的。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重读此文,只觉字字含泪。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一个“也”字,奇崛突兀,这是兀起之笔。哪里是这样的,以至于说东京也是这样?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都说了。文字的匠心如此!“无非”二字,简直锥心。写下这句话的那刻,鲁迅又是怎样的失望。东京到底怎样呢?“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两个“的”别别扭扭,却别有韵味,欧化的句式,是他作为白话文先驱者探索的足迹。鲁迅太想在古文之外,为国人辟一条新的语言之路。他的这颗心,又有几人领会得?

读之,不觉泪已盈盈矣。


他多么想救多灾多难的中国啊,“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带了引号的“清国留学生”,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实在标致极了。”极尽嘲讽之能事。

他,一个人;“清国留学生”,一群人。他于人群的狂欢中,远离了欢乐的人群。面对遍体鳞伤的祖国,快乐于他而言,是不道德的。这个少年注定是要与人群向背离的,因为他已在绍兴完成了一个孩子到知识分子的蜕变。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大多是不幸的,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欠着国家什么。于是,一生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独行人世间。

于是离了东京,入了仙台。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席慕蓉有句诗,叫“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青春时的我,总觉得前三句不写也罢,实在啰嗦,读得仓促又仓促。如今却含着泪,一读再读。一个连标点都不肯轻易放过的语言大师,又怎么容得下自己的文章中有赘笔?备课至凌晨,我横竖看不明白,最后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纸写着两个字——“辛酸”。

一段四句,第一句总起,二三四句皆是分述。第一句“物以希为贵”,以“物”总起。第二句的北京白菜是物,第三句的福建芦荟是物,第三句的“我”又是什么呢?千万别说出答案,那是鲁迅最后的体面。他不愿将自己在异国的不堪完全暴露,就当是“优待”吧!

凌晨。泪如雨下。不忍卒读。

但,课还是要备。


“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弱国子民的酸楚情状,却被他淡淡写出,淡得几乎骗过读者。鲁迅是要强的,他总是不肯向我们展示自己的脆弱与不堪。明明心上万千悲楚,却调了极淡的墨,用毛笔轻轻写了句玩笑话。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笔调陡然一转,自与前文大不相同。前文的酸楚一扫而光,仿佛伸手便能触碰到那个少年灿烂的笑脸。少年心心念念的那位先生,终于出场了。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一束光,照了进来,游子的天空变得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拿来我看!”我该怎样让学生感受到藤野先生的亲切呢?还是领着他们一起读吧,朗读是最能将文字引导灵魂深处的方法。读出一个“么”,读出一个“!”,便足够了,所有的温暖都在其中了。

“你看,你将这条应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鲁迅用了他最喜欢用的“——”,鲁迅所有的心事都藏匿其中。先生指错误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会触碰到弱国子民敏感的内心,于是立马转换了沟通的方式,“自然”二字,既照顾了情绪,又给足了鲁迅体面。终于,在异国他乡,鲁迅遇到了一位不把他当作“茭白”当作“龙舌兰”的日本人。

于千万人之中,于无边的黑暗中,遇见一束温暖的光。有了东京的赏樱,有了“茭白”“龙舌兰”的衬托,藤野先生的温暖,更显可贵。故,年少时认为的赘笔非败笔,乃是陪笔,为写先生这一主笔而特意安排。鲁迅,怎样的匠心!

“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卡尔维诺的话在我认为已读懂此文的时候,及时地提醒了我。

文末说“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藤野先生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给了我温暖吗?买了《山海经》的长妈妈,同样给过鲁迅温暖,怎么不说阿长伟大呢?一位老师,兢兢业业批改作业,对学生亲切,难道就是伟大吗?教辅书上的解释是,因为藤野先生没有民族偏见,给了鲁迅跨民族的关心,所以伟大。这样的解释,总令人觉得隔靴搔痒。若我在课堂上这样向学生解释“伟大”,学生们能接受吗?八年级的他们,显然不能接受这样干瘪的解释。

那该如何解释?沮丧与绝望在心间弥漫开来。“作者要写什么,怎么写的,全都在书里完完整整告诉你了。”汪曾祺的话从心底升了起来。

一个惊雷将我炸醒了!“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勇气”二字!为什么看一眼藤野先生的照片就能给鲁迅无限勇气?是没有民族偏见的性格吗?显然不是。是爱吗?如果是爱,怎么不说是母亲的照片?藤野先生给了鲁迅什么,而让鲁迅瞬间又有了和‘正人君子’们战斗的勇气?


当几乎所有的日本学生、教员都将弱国的子民视为“茭白”时,同样身为日本人的藤野先生,是选择与大家一样以舔舐别人的伤疤为乐吗?还是,从取乐的人群中走出来,和弱国的子民站在一起?藤野先生选择了背离人群。但,背离人群,背离大众,往往需要代价,需要勇气。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是否有勇气和背离人群,坚持自己所认为对的东西?背离人群,意味着,一个人对抗一群人。

1926年秋,在“正人君子”们的迫害下,鲁迅离了北京,来至厦门,写了此文。

这年秋天,他又要一个人对抗一群人了,一如藤野先生一个人对抗一群人。

对抗,需要勇气,但往往会粉身碎骨。

读至此处,泪湿青衫。

这节课,我要告诉学生一个与教参上、专家们眼中不同的“藤野先生”。这样做,很冒险。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在对抗一群人?我心惶恐。

“铃——”公开课终于开始了。我看了一眼书上藤野先生的照片,忽又增加勇气了。

看,课堂上,一棵树正在努力摇醒每一朵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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