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欢余华的文章,既是因为他冷静客观甚至是冷血的叙述残酷的社会现实,也是因为他让人脑洞大开,陷入奇特想象的语言表达。这里的语言表达在我看来,主要是将抽象化为具体或者是打通各种感觉运用通感等修辞的表达方式。
比如“鲁迅的孔乙己仿佛是记忆凝聚之后来到了现实之中”。“记忆”是抽象的概念,它怎么能够“凝聚”呢?
比如“它应该在叙述者训练有素的内心里,而不应该在急功近利的笔尖”。“急功近利”是形容人的词语,“笔尖”怎么能用这个词语呢?但作家就是这样写了,我们的思维一下子就形象了,那种追逐功名利禄的人的形象就活泛在某一位作家的钢笔上了,其实现在很多人已经不用笔写作了,手不是在拿笔,而是敲击键盘,但是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并不会向作家提出所谓的疑问,而是陷入短暂的遐想,想到的是一个人的蝇营狗苟,想到的是一个人的追逐名利。
比如“故事单纯的就像是挂在树叶上的一滴水”。这个说法让人印象深刻,把抽象的“单纯”的特征用读者熟知的形象去表达,很容易产生联想,也很容易理解故事“单纯”的特性。
比如“这使人们有理由怀疑博尔赫斯在小说开始时声称的忠于事实是否可信?因为人们读到了一个让事实飞走的结尾”。这句话真的是引人遐思。这里的“事实”就是小说中作家想表现的现实生活吧,所以“事实”其实就是读者阅读小说的感觉,这种感觉伴随着对小说的阅读,竟然消失了。当然“消失”这个词语是没有动感的,也没有趣味,远不如“飞走”。“飞走”一词赋予了这种感觉以生命的质感,就好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读者面前不知不觉中离开了。你看,为了避免制造抄袭作家的嫌疑,我特意避开“飞走”这个词语,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出比“飞走”更好的表达了。
当然,这样的语言表达对于余华的作品来说,远不是主要的。他的作品之所以吸引我,更多的是因为作品的思想,那种深邃的思想,一眼望不到底,也望不到边际,仿佛置身茫茫大海,迷失了方向,如果没有作品的指引的话。
比如《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这篇随笔吧。
感觉好几年之前读过这篇文章,但是没有印象了,估计是原先没仔细看或者也没看明白吧。其实“没仔细看”只是一个并不漂亮的借口,能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维护那所谓的语文老师的面子。仅此而已。
这两天又读这篇随笔,惊叹于作家叙述的条理,见解的深刻,隐喻的含蓄。在这里,作家把自己的阅读经历,自然是那种对自己精神上、思想上产生重大影响的阅读比作人生的“旅程”。是呀,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旅行,人的成长,尤其是精神的成长也是一场旅行。在这场有去无回的旅程中,我们看到了各种风景,见识了各色人等,思考也在逐步深入,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我们个子高了,四肢有力了,头脑充实了,思想成熟了。这是从个体成长而言。但是作家说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在阅读方面的成长。
先是川端康成和卡夫卡两位作家。一个是无限柔软,一个是极端锋利,这是作家最初的迷恋对象。对于卡夫卡,作家既感受到了他的锋利、亢奋,又阐释了他作品中对真实与荒诞的双重追求。卡夫卡用最真实的现实场景描绘,制造了最荒诞的阅读效果。正如余华在文中所说“他是如何用叙述之砖堆砌了荒诞的大厦”。
然后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作家,他能够尽情地挥霍想象力,虽然在表达中也尽量克制。
然后是舒尔茨和罗萨。他们的作品叙述的都是读者熟悉的事物,但是在诡异般的叙述中,却将读者带入了完全陌生的境地,形式荒诞,但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真实。这说明作家在具体事物的真实上有着难以言传的敏锐和无法摆脱的理解。
然后是辛格。辛格擅长写流浪,只不过和卡夫卡、舒尔茨的流浪形式上不一样。辛格的流浪来自尘世,充满了尘土飞扬的气息,这是现实生活中的流浪;而后者是想象中的流浪,他们作品中的人物都一尘不染,生活在想象深处。两者相同的是创作的缘由,都是因为他们是迷途的羔羊。在现实生活中,由于种种原因他们迷失了,于是用文学的武器去抗击这种迷失。
然后是博尔赫斯和鲁迅。余华认为前者是梦想家,后者是战士。前者的《南方》和后者的《孔乙己》都是典范,在叙述上有相同之处,都是惜墨如金的典范,塑造的都是精瘦如骨的形象。
还有拉克司内斯和克莱恩。
一直到文章最后一段,余华才点出“旅程”的“温暖和百感交集”的主题。对于这种感觉,他用了一个十分具体的比喻。
“我就像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读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作家其实一直都是在小心翼翼地展示自己的阅读历程。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谦虚,又那么的庆幸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