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1895年5月18日,在遥远偏僻的安徽潜山县,有一个人来到世上——他是张心远,笔名恨水。
张恨水以小说名世,论起他的一生,可谓笔耕不辍。他于民国主张开新文学之风气中,肃清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中旧有的陈词滥调,倾注了文人式的风雅与新时期的反封建思想。读之发人深省。
所以无论是情节设置或是人物刻画,都有其宿命性的选择,受时代的束缚,是生为乱世人,宿世如飘蓬。
张恨水被尊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其作品情节曲折复杂,结构则严整有序,将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与西洋小说技法融为一体。在文章行文与人物形象的刻画上,功力可见一斑。
然而他无疑又是现代文学史上被忽视、被冷落、被误解最长久的作家之一。甚至于他的笔名——恨水,原是取自李煜词中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却被人曲解为带有暧昧情愫的苦恋冰心而不得,实在荒诞。
他的文学才能亦受埋没,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主流文学除在雅学之外,认为其是封建文人,所写皆是庸俗文字,不登大雅之堂。
这是委屈了他的。
张恨水一生有120余部长篇小说,《春明外史》、《啼笑因缘》、《金粉世家》、《八十一梦》等广为流传,成功塑造了杨杏园、金燕西、冷清秋、沈凤喜等一系列经典人物。
他的一支笔千回百转,有着他曾作为新闻工作者的敏锐与细腻深刻。写女子的万千姿态写得好,无论是侧面烘托抑或平铺直叙,都信手拈来。人物的心理也把握地精准,性情从细微小处体现出来,才见得是有功底。
《啼笑因缘》第三回中,沈凤喜急于探知樊家树的身世和婚姻情况。书里写他二人:家树侧着身子笑,沈凤喜是眼珠一溜,抿嘴一笑。取了手绢,只管拿在手里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只不看他。后有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在膝上磨来磨去。
眼神一溜就显出沈凤喜的灵动之姿,而缠手绢、百般磋磨的小动作,使她的小女儿情态宛如活化,羞怯而又婉转的心思跃然纸上。细细论去,也不过是借助了手绢这一道具,难得是将女子的心理拿捏地精准到位。
再有《金粉世家》里金燕西初遇冷清秋,先是一阵脂粉浓香引动燕西注意。但若脂粉香气是冷清秋的,则又俗了。故而书里是这样写,一阵香风过后,四辆胶皮车已过去了三辆,最后这一辆中,正是冷清秋。
这就有些峰回路转,引人入胜了。
张恨水却并不落笔直写冷清秋的容貌,因为姿容难描,易落俗套。故而只叙她的发髻衣裳。
只见那女子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
还觉不足,又写金燕西的心理活动来突出冷清秋的独一无二——
燕西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容,百无一有。
如此就显出冷清秋的特殊了,却仍不停笔。写燕西看了又看,又怕人知觉,就催着马快几步,又慢几步,左右不离。这就将他踌躇样子写的出,近了怕唐突佳人,远了却又难以割舍,何等贴切。
却又还未终止,那女子瞧过来一笑,他不好意思,一低头才醒悟是马鞭子脱手,才知她是笑这个。于此可见金燕西是如何神思不属,心思都在她一人身上。
这时候马鞭子拾起觉不好意思,丢了又实在可惜。后来竟是让金荣给捡起来,这才了了桩事,打马就跑了。
到此这一幕才算落定,单就一个马鞭也弄出曲折花样,将燕西心里的踯躅不定与进退两难描画地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旧式章回体小说中,是少有心理描写的,张恨水创设的情境中,加入了大幅人物心理刻画与细节描写,更能凸显人物的轮廓与力度,是中西方行文技法的巧妙融合。
当年,张恨水需凭一支笔撑起一家人的花销,所以常常是好几本小说一同连载。人物繁多,却能丝丝不乱,排演布局如同操演沙盘,各色人物鲜活于纸端,实属不易。
而正是他在传统章回小说与西方技法间的不断探寻,大幅加入近似散文笔法的自然描绘,丝丝不漏的心理与细节描写,同时灌注了反封建反军阀主义的新时期内涵,才终有举世瞩目的成就,罕见地成为国内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如今翻开民国历史的故纸堆,太多人物面目模糊,而张恨水这三个字,依旧鲜活璀璨,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