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美]J.D.塞林格 著,李文俊 何上峰 译,收录于《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8月)
玛丽·简第三次到埃洛依斯家做客,用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埃洛依斯的家。在向埃洛依斯解释时,还把梅里特林阴大道说成了梅里克林阴大道。玛丽·简没把做客当回事,即使埃洛依斯是她过去的大学同学,住一个宿舍的室友。埃洛依斯还像过去那样心直口快,“提醒玛丽·简她从前有两次都是自个儿找到这所房子的”,引来了玛丽·简的不快。玛丽·简用关于克林尼斯牌纸巾的什么事儿来掩饰自己的不快,掩饰的惊慌失措,就像说谎露出了马脚被人揭穿了那般表现得气呼呼的。
玛丽·简有了变化,那个变化属于一名职业女性对脸面的在意,显现出务实的社会让一个人失去纯真不会用去太长的时间。纯真的本性还停留在埃洛依斯身上,相比玛丽·简的职业女性素养,做惯了家庭主妇的埃洛依斯,仍然是一个大学女生。在小说一开始,这两个女人便有着差异化明显的对比。职业女性的素养,让玛丽·简上门做客时也要把自己的工作顺带说上几句。她每天下午要把韦因伯格先生的信件送去,另外再带走几封。埃洛依斯则对自己把午餐烧煳了感到抱歉,她原本要请玛丽·简吃午饭的。埃洛依斯的抱歉含有对友情的看重,尽管它早已埋没在过去的岁月里。玛丽·简说她已经在路上吃过了,极其平淡的敷衍,对埃洛依斯精心准备午餐的热情丧失了共情的能力。
共情能力的丧失让玛丽·简在和埃洛依斯的聊天中有多次明显表现的不耐烦。两个女人的聊天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场景,有意思的是,塞林格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说法赋予聊天场景无限契合埃洛依斯的心性。“二十分钟以后,她们已经在起居室里用高脚杯快喝光第一杯威士忌酒了,并且以曾在大学同住一室的那种特殊的、也许仅限于‘室友’才能有的方式聊起天来了”。这就是说,两个女人聊天的话题限于“室友”才能有的方式聚焦于过去,聚焦于她们的大学生活,聚焦于埃洛依斯熟悉而玛丽·简的记忆不甚清晰的那些人与事。玛丽·简记不清休林格过去染了什么颜色的头发,她听说是金黄色的。埃洛依斯纠正玛丽·简,应该是红色的。在这件过去的小事上,埃洛依斯展现出令人惊叹的记忆力。她不但记得休林格是在嫁给弗兰克·亨克头天晚上染的发,她还记得弗兰克·亨克相貌丑陋,浑身脏乎乎的。
在回忆过去的聊天里,埃洛依斯占据了主导,左右着话题的进展和延伸。玛丽·简则像个听众,间或以礼貌的附和表现自己的素养。那种素养是被社会规训出来的分寸,“喝完这杯我是绝对不能再喝了!”玛丽·简的喊叫是她内心的抗拒,也是反感的流露。她不想再听那些让她不感兴趣的过往,但她阻止不了埃洛依斯的强硬。这样的强硬无关性格因素,而是终于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埃洛依斯必定要倾吐衷肠方才罢休的姿态。
埃洛依斯用强硬的姿态去厨房倒酒的间隙,塞林格调动读者的视线在玛丽·简身上,跟随她在屋子里转了一趟。这一趟,文字不多,却出现了重要的留白和暗示。它们不但进一步揭示出玛丽·简和埃洛依斯差异化的对比,还在暗示的层面引导读者推测出玛丽·简做客的缘由。这段文字里,有两只塞得满满的书柜,经过它们的玛丽·简“对哪怕几本书的标题都没有瞥一眼”。玛丽·简跟她那样的职业女性一样,“坐下来,打开手提包,取出小镜子来照照牙齿”。塞林格在这两个女人一开始聊天时就交代过,她们都只上到大学二年级就退学了。埃洛依斯因为和一个大兵胡搞被抓了正着。玛丽·简则是和一个军校学员结婚。书柜和经过它没有引起任何感觉的玛丽·简所蕴含的深意在于,作为家庭主妇的埃洛依斯,从大学退了学,对知识仍然有着强烈的渴求,仍然在凭借阅读慰藉自己的孤独。玛丽·简的婚姻只维持了三个月,在她向职业女性转变的同时,大学和知识随着纯真的失去被她彻底抛弃。
玛丽·简透过窗玻璃看见,“窗外,污脏的雪水显然在开始结冰”。这说明,屋外更冷了。玛丽·简照完镜子,这时的她,并没觉察到埃洛依斯端着两杯酒已经走了进来。可以肯定,“外面那么冰冷冰冷的”这句话,即是玛丽·简在不耐烦的心绪支配下吐出的真言。玛丽·简不是主动上门做客,而是埃洛依斯的邀约。玛丽·简到了埃洛依斯家里,不愿意让自己陷入由埃洛依斯主导的对那些过往的回忆,但又拗不过埃洛依斯不放她离去的强硬姿态,因此忿忿然。
这里的留白和暗示呼应了塞林格之前的交代,也增加了小说复现生活的可信度。生活中,玛丽·简应埃洛依斯之邀,上她家做客,不会出现交代缘由的第三者声音。这样的声音会出现在小说里,用接近于真实生活的情节对生活做出映照。当玛丽·简吐出了真言,转过身子,看见了身后的埃洛依斯,小说人物会如同生活里的人物那样巧妙地掩饰,“天哪,这么快啊。你没往杯里对苏打水吗?”埃洛依斯没品味出玛丽·简话里的掩饰色彩,从这时起,埃洛依斯在酒精的作用下放浪了形骸。似乎对个人形象的在意并非埃洛依斯所具备的意识,她在同玛丽·简聊天时就一直躺在长沙发上,不像玛丽·简那样,用坐直在靠背椅上的姿势喝酒,还极其注意把自己的身子挺得更直。对个人形象的不在乎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这个证据进一步指向埃洛依斯本性的纯真并未失去。她还跟在大学宿舍里一样,在室友面前尽显随意和洒脱。而这性格里本真的一面对玛丽·简来说已荡然无存。
酒精催化了埃洛依斯的随意,她开始在聊天时掺入逗笑的成分。埃洛依斯拿她家的黑女佣取乐,显然是一个家庭主妇没话找话的作派。聊天在这里出现了一个转折,早已被埃洛依斯回忆过往的话题搞得不胜其烦的玛丽·简,对埃洛依斯拿黑女佣取乐更是失去了耐心。玛丽·简有了一次小小的反抗,她没有回应埃洛依斯关于黑女佣的笑话,她抛出了一个新的话题。玛丽·简提起了马丽娅·路易丝,接着,便大谈起了她的近况。这才是玛丽·简感兴趣的话题,因为它和当下紧密相连。这样的话题埃洛依斯没有认真去听,不宜简单地认为埃洛依斯对其不感兴趣,而是她对那个话题所连接的当下生活不熟悉,她对外面的世界不熟悉。
生活对埃洛依斯而言,是过去,是回忆,是不被规训而拥有的纯真。故而,当玛丽·简大谈特谈一个同当下联系紧密的话题时,不耐烦的心绪转移到了埃洛依斯身上。埃洛依斯打断了聊得兴致正高的玛丽·简,在女儿拉蒙娜回家的那一刻。这可以被看作是巧合,而巧合正是塞林格精巧的设置。在生活经验层面,埃洛依斯需要这么一个巧合,好借此中止聊天,让自己不耐烦的心绪得以消除。拉蒙娜恰好在这个时候回家,给了埃洛依斯一个有利的时机。
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被打断,玛丽·简表现出职业女性的乖巧。她热情地招呼拉蒙娜,并未因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中止了聊天而心怀不满。至少,她没让心中的不满表露出来。玛丽·简表露出来的是对孩子热情的问候和真挚的想念,尽管它们看起来显得热情和真挚。
拉蒙娜回家让接下来的对话涌现出一些令人不适的信息。埃洛依斯当着客人的面,制止拉蒙娜挠痒痒、抠鼻孔的坏习惯。制止的话皆在玛丽·简和拉蒙娜的对话里出现,它们就像一根根刺,突入在客人和孩子平顺的聊天中,让对话起伏,令聊天不安。这段场景里的对话,要是没有埃洛依斯制止拉蒙娜坏习惯的呵斥声,拉蒙娜同玛丽·简的对话会相当平顺。拉蒙娜很长时间都没正经的跟真实的人聊天了。拉蒙娜不无真诚的向玛丽·简介绍吉米,一个拉蒙娜臆想出来,信其有才会存在的小孩。他是拉蒙娜的玩伴,在埃洛依斯一家附近,“根本就没有小孩”的居住环境里,填补了拉蒙娜对同龄人基于友情上的需要。
用过去和回忆支撑自己活着的埃洛依斯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好母亲,而女儿的孤独正是埃洛依斯孤独的对照。在这种互为镜像般的对照下,孤独中拉蒙娜的心理疾患指向了埃洛依斯的心理创伤,由此,完成了小说情节的顺利接续和一个新话题的开启。
“我的意思是你那时并不真正了解沃尔特”。用强硬和逗乐的方式留住了玛丽·简,埃洛依斯在回忆中提到了一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子。这时的话题虽然还是关于过往,但由于沃尔特曾经在埃洛依斯的生命里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给这段回忆染上了较为敏感的调性。冲着这一点,玛丽·简对这个新话题产生了兴趣。玛丽·简变换了一下她的坐姿,她不再坐在椅子上,而是“面对埃洛依斯趴在长沙发上,下巴搁在扶手上”。这个新的姿势含有鼓励的意味,鼓励平躺在地板上的埃洛依斯把她和沃尔特的往事畅所欲言地讲出来。其实,没有玛丽·简的鼓励,埃洛依斯也会痛快地倾诉,倾诉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
埃洛依斯忘不了沃尔特,在于“他是我认识的男孩子里惟一能逗我发笑的一个。我是说真正开心地笑”。存储在埃洛依斯记忆里的伤痛跟快乐有关,那是沃尔特带给她的快乐。制造快乐的沃尔特会出其不意的让埃洛依斯会心一笑,表现出一个会说话、善体贴之人自然的巧思。这样的人不会让“制造快乐”显得刻意,会不着痕迹的让埃洛依斯感到快乐伴随着温暖而来。那是一种让人舒心的感受,埃洛依斯总结过这样的感受。“有趣的不总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是怎么说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可怜的威格利大叔”。这个例子里的埃洛依斯,赶公共汽车时摔倒了,扭了脚腕。由于“大叔”和“脚腕”、“扭动”和儿童读物中的人物“威格利”这两组单词的原文发音相近,沃尔特将它们组合成一个逗趣的句子,以此来指代埃洛依斯的脚腕。“可怜的威格利大叔”让埃洛依斯看见了沃尔特纯真的本性,也让爱情的种子在其心里悄然播下。
玛丽·简不明白,一个男人能让女人大笑为何不是评判其人有幽默感的标准。埃洛依斯的丈夫路易看了卡通漫画也会哈哈大笑,那也称得上一个男人的幽默感。不过,幽默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小男孩那般乏味的乖甜,一种是特殊的温柔。埃洛依斯显然倾心于后者,它内涵丰富,不仅滑稽,而且可爱。它留下的遗憾则是难以抵御现实无情的摧折。沃尔特没有在战场上牺牲,他死于战斗间歇,清理战利品时的一次意外爆炸。岁月可以冷却埃洛依斯失去心上人的遗憾,却无法抹平她内心的创伤。创伤来自人心的妒忌。比起战争的残酷,意外事件的不可控因素,妒忌是更为可怕的东西。
小说里没有写出妒忌对人的伤害。玛丽·简也不相信路易会妒忌已经死去的沃尔特。然而,埃洛依斯用过来人的口吻在聊天中宣泄的一通独白证实了创伤的存在。这通长篇独白是事情的后果,与其有联系的前因只能怪罪于埃洛依斯自己的善意。她想告诉路易关于沃尔特的事,只开了个头,路易便问他的军阶是什么。这是埃洛依斯失望的肇始。紧随其后的便是伤害。当埃洛依斯从伤害中明白了一切,伤害造成的创伤成了永远无法修复的印记。埃洛依斯的长篇独白是宣泄,也是声声泣血的总结。她总结出男人们一旦成了丈夫后,共同的劣根性。
他们愿意相信每回有一个男的接近你,你一辈子都为此觉得恶心。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知道吧。哦,你当然可以对他们说点儿什么。但永远不要老老实实地说。我的意思是永远别说老实话。如果你告诉他们以前认识一个挺帅的男孩,你得用同一口气接下去说这男孩也未免太漂亮了点儿。要是你告诉他们你认识一个风趣的男孩,你得告诉他们不过是那类爱招摇卖弄的角色,或者是精得过了头。如果你不这么说,他们会逮着每一次机会拿这个可怜的男孩来敲打你的。(P36)
埃洛依斯受到路易敲打式的伤害后才明白,她把沃尔特的事告诉路易时,没有说尽沃尔特的缺点,哪怕胡编乱造,哪怕信口雌黄。不过,那样做,就不是埃洛依斯了,就违背了埃洛依斯纯真的本性。
善良的埃洛依斯带着饱受创伤后的孤独活在她的个人世界里。那里有她熟悉的过往,有沃尔特,有“可怜的威格利大叔”这般逗趣的句子。埃洛依斯不会去想象沃尔特还活着,成了自己的丈夫后会不会生出世间所有丈夫的劣根性,她只会让记忆在沃尔特生前的那段过往里无限地循环,无限地追溯。在小说结尾,女儿拉蒙娜上床睡觉的场景里,吉米被车压死了,拉蒙娜又臆想出一个名叫米基的小孩,和拉蒙娜并排睡在一张床上。埃洛依斯再也无法忍受,她尖叫着训斥了女儿。当爆发后的情绪逐渐平复,黑暗中的房间里,母女二人都在哭泣。哭泣中的埃洛依斯把“可怜的威格利大叔”说了一遍又一遍,拉蒙娜则在母亲训斥了自己后就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
母女二人的泪水在黑暗中流淌,“埃洛依斯吻了拉蒙娜的嘴,泪水口水混在了一起”。这画面感强烈的一幕,构建出关于困境的意象。塞林格以困境结尾,给埃洛依斯和拉蒙娜的孤独蒙上代际传递的阴影,同时,也让人类对孤独的共同经验在困境中得到了宿命般的体现。
2025.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