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新型肺炎疫情牵动着每个人的心。疫情当前，在身体防护之外，心理防护更重要。因此，我们不仅要破病毒，也要破“心毒”。那什么是“心毒”呢？

所谓“心毒”，是说人们在面对长期、严重的危机和压力时，往往会出现一系列的心理反应。这些反应，会让我们本能地去回避压力、做出错误决策，甚至出现心理崩溃等情况。

北京大学副教授、临床心理学博士徐凯文老师，教你如何攻破“心毒”，用科学理性的心态面对疫情。

什么是心理创伤？

2008年地震期间，我接受中央电视台某节目的采访，主题是灾后心理救援。

来了两个记者，一个是编导，另一个是摄像。我们沟通好采访内容后，编导就开始提问，我回答。在所有问题回答完了以后，编导对摄像说，记得一会还得拍几个空镜头。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工作上的提醒，摄像记者勃然大怒，开始辱骂编导。编导也很生气，吵了几句悻悻地走了。一时间我办公室的气氛变得很尴尬，我也不知该说啥，摄像记者便只顾拍空镜头了。

几分钟后，这位记者突然对我说：“徐博士，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吗？”我一下子便明白了，我说：“您是刚从四川回来吗？”

接下来我们深谈了一个多小时。这位记者告诉我，5月12日当天，他正在成都，因为有其他的拍摄工作，所以带着全套的专业设备，是整个央视唯一在灾区的摄像记者。大地震发生了，他接到任务，迅速赶往重灾区。

他告诉我，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在用镜头记录下人类的历史，而他拍摄的大多数镜头并未播出，因为画面太过悲惨，看的人会非常痛苦。

在灾区工作的那段时间，他怀着历史使命感没日没夜地工作，记录下了这段悲壮而伟大的历史。两周之后，他被央视同事替换回北京。

他要咨询我的问题是，在四川灾区时，虽然每天都在经历苦难和创伤，但他吃得下，睡得着。而当他回到北京后，一下子心理崩溃了，彻夜不眠，因为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他拍摄过的那些镜头，悲伤完全把他淹没了。

然后他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一点小事就会和别人发火，冲突。他知道是自己不对，但实在无法控制。

这位令人尊敬的央视记者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由于替代心理创伤出现了心理耗竭，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心理崩溃。

我们所说的心理创伤，一般是指自己亲身经历或者是自己的亲人经历了生死造成的心理损害。

但是有一种心理创伤不需要亲身经历，同样会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那就是替代创伤。

我没有亲身经历，

为什么还受伤呢？

正是因为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有内心的美好和善良。

而这种美好和善良让我们即便没有亲身经历，只是看到、听到、感受到其他人经历的痛苦，也会因此感到痛苦。

用心理学的话来讲就是共情，是人类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所以，在灾难发生之后我们会一方有难八方援助，人的善良与美好多源于此。

也就是说，这位央视记者带着他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带着对受灾、罹难的同胞感同身受的痛苦工作，暴露在高压力、高痛苦的环境中，自己也受到了心理创伤。

他的心理崩溃，恰恰是因为他的替代创伤。

那次会谈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记者，12年了，我想他应该已经走出来吧。在此再次对他在汶川地震中的平凡而伟大的工作，致以崇高的敬意。

如今，随着信息的高速传播，在大型灾难性事件发生后，不只是媒体记者这样参与其中、协助报道、记录的人会经历替代创伤，很多通过媒体时刻关注事情进展的普通人，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共情能力，遭受替代创伤。

但还有一群人，他们在灾难性事件中也经历了压力和恐惧，却不得不在压力下继续工作，这群人就是一线工作者。

2010年，富士康出现了自杀传染事件。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有十多位员工选择以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告别世界。事件爆发后，引发了全球关注，富士康被指责是血汗工厂、逼死人命。

当时，这些负责处理危机的管理层也陷入了强烈的焦虑和崩溃感，公司强令管理层一定要马上解决危机，否则严厉处罚，结果这些完全不懂危机干预的管理层出台了要上百万员工写不自杀保证书的昏招。

工厂的工人们工作节奏快，本来就处在比较高的压力下，心理能量不充足。

在自己的同事出现自杀这种强烈的负面事件后，不仅没能及时疏解自己的负面情绪，还被要求继续工作、写保证书，这让他们本就不充足的心理能量更加降低，最终出现心理能量衰竭，做出自杀这样不理智的决定。

那么，是不是工厂的管理层水平不够呢？

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今年澳大利亚发生了严重的山林大火，迟迟难以控制，本就让澳大利亚民众极为不满，而澳大利亚总理却出国度假，更是加剧了民众的愤怒，很多澳大利亚人在社交媒体上痛批本国总理。

这位总理道歉，然后解释这次事先并未声张的休假是他给女儿们的“一个小小惊喜 ”。而这个惊喜显然“成功”转化为国人大大的愤怒。

人们在面对危机和压力，尤其是比较长期、严重的危机和压力时，心理能量会慢慢耗竭，出现一系列的心理反应。

这些反应，会让我们本能地去回避压力，做出错误决策。

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在巨大的压力下，表现出一些异常行为时，就是身体在给我们发信号，告诉我们心理能量已经衰竭了。

心理能量衰竭

的信号有哪些呢？

首先，我们会变傻、变笨。

在巨大的压力下，因为恐慌、焦虑、抑郁、愤怒等情绪，我们会出现认知狭窄，就是对危险和负面信息过于敏感，光看到问题和危险，看不到解决的资源，看不到积极解决问题的可能。

而在目前的网络信息时代，我们淹没在海量的、复杂的、负面的信息中，就像电脑同时开了无数个进程，CPU和内存资源都耗竭了。

于是，我们的大脑就宕机，无法工作，最简单的计算、记忆都会出问题。其实电脑没坏，人脑更没有坏，就是负面信息超载了，需要重启。

其次，我们会变得“疯狂”。

我们会容易发火，一点小事就情绪失控，甚至出现性格改变，原来外向开朗的人变得自我封闭。

这是因为长期的压力和危险，会让大量的负面情绪来不及疏解。我们的负面情绪就像水杯里面的水，当水越来越多，又不能及时倒掉的时候，水就会不断地溢出来，弄得满地狼藉。

这时，我们就会倾向于完全回避所有信息，通过自我封闭来自我保护。

最后，当我们无法理性思考，而负面信息和情绪爆棚的时候，我们就可能出现草率的行为和决定。

比如，攻击、社交性退缩、逃避、食欲不振、哭泣、酗酒，滥用药物、坐立不安、过度警戒等，而这些行为和决定只为尽快处理负面情绪和压力，特点是反常和易失控。

因此，那位央视的摄像记者才会控制不住情绪，言语攻击同事，富士康的管理者出昏招应对自杀传染，也不难解释了。

如何防止心理崩溃出现？

2008年地震时，我和一个援助团队第一时间前往灾区，在四川的第一个晚上住在一个豪华酒店里。

我还记得当时援助团队的管理者很抱歉地跟所有人说，不好意思，因为找不到其他经济型的酒店，这个豪华酒店又主动为志愿者免费提供服务，所以我们暂时先住这里。

言下之意就是四川人民在受苦受难，如果我们住在一个很好的环境中，似乎是很不合适的。

其实我们当时也都有这种感觉，当我们去救灾时，似乎让自己跟受灾者们经历同样的痛苦才是更加合理的。

这种想法可以理解，但是另一个方面，救援者、帮助者和受害者、受灾者是同样的人，救援者也会因为自己的共情能力，在没有亲身经历灾难的情况下，遭受心理创伤。

这种情况，就是心理学里说的替代创伤。

替代创伤会引发心理崩溃、精神耗竭、身心俱疲以至于无法工作，无法有效地帮助他人。因此，我们要强调照顾好自己，才能更好地照顾别人。

一线的医护人员、公务员、志愿者们都处在长期的压力和危险当中。无论多么心理坚强、身体强壮，都会在长期的压力和危险中逐渐身心耗竭，出现比较严重的身体和心理崩溃的情况，因此，一定要注意自我照料。

如何做好自我照料呢？

我在这里给你四个建议。

1. 激活你的社会支持系统。

当我们因为现实的压力和危险产生大量负面情绪的时候，就需要得到这些亲朋好友的帮助，让我们能够把自己经历的各种痛苦、孤独、焦虑、恐惧倾诉出来。

而我们的这些亲朋好友，只需要做一个好的倾听者，接纳这些负面情绪。并不需要去解决实际问题。只需要让对方感到被听到、被理解到、被支持到就已经非常有帮助了。

在一开始，就要从你的这些至亲至爱的人那里获得这样的稳定的支持。可能每天一个5到10分钟的电话就可以使我们好过很多。

除此之外，我们以往都有自己处理压力和情绪的有效方式。对大多数人来说，现在是时候拿出我们的绝招来自我照料了。

所以，越是在压力大、负面情绪多的环境，我们就越需要在家里唱卡拉OK、打游戏、追剧和体育锻炼。

2. 团队领导的职责是要照顾好团队

团队的领导者要理解救援团队的危机心理。

首先，要采取措施保证每个人都能够很好地自我调节和恢复。

例如，可以每天有一个分享环节，让团队成员分享经验和建议。团队成员之间需要有分工，不能总让一些人战斗在第一线，没有好好休息的机会。

因此，需要轮换工作岗位。

已经在长期压力下工作的团队成员，可以有机会换到压力较小的岗位或者换到后方，这样可以更好地满血复活。为团队成员提供良好的休息环境，一个可以和工作任务保持距离或脱离开一段时间的环境。这是保持团队持续运作的科学保障。

3. 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简单

现在，关于疫情的信息铺天盖地而来，实际上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识别、理解这些信息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

这些信息可能也会自相矛盾甚至是谣言。因此，需要让我们的大脑多休息一下，不要让它同时做太多的工作，以至于“变笨、变傻”。

我们要学会自我保护，去隔离那些负面的信息和情感。

我的妻子和女儿现在还在我岳父母家中过节。我岳母说今年的春节是历年春节来过得最热闹的一次，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一起，反而有了深入交流和玩耍机会。

所以，让我们的生活回归到平静、简单、温馨中去。

4. 民众的支持

现在抗击疫情的“战争”还如火如荼，战斗在抗疫第一线的医护人员、公务员、志愿者在巨大、持续的压力下，很容易出现倦怠和耗竭。我们需要给这些为我们战斗在危险的地方的群体以支持。

人们怎样才能更加心理强大，应对压力和危险？

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而这种价值感和意义感很大程度来自公众信任、肯定和支持。

破病毒，更要破心毒！

破心毒，我们要主动避免信息过载，恰当隔离负面信息和情绪，回到简单生活，和家人在一起。

善用我们爱的社会支持系统，照顾好自己，也去照顾别人，然后对我们一线的战斗员加油、感恩，以科学的理性、亲善友爱，一起笑对病疫。

如果你也有过在非常时期出现心理崩溃，或者以积极心态度过难关的经历，欢迎你在留言里，与大家分享自己的心得和体会。（徐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