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主题:我喜欢
这一主题在第十四期写过了,正好刚看完我喜欢的李娟的新书,《遥远的向日葵地》,爱不释手,做一篇读书笔记。
七零年代的女作家中,我偏爱阿勒泰的李娟与南京的黎戈,尤其李娟。李娟的作品,我每一本都不错过,而且每一本都读过不止一遍,有时候心烦意乱什么书都看不进去,就会拿起李娟,读过两篇,气息顺遂。喜爱李娟这么多年,却始终不能将自己的震动、感动与启发诉诸文字,每每到精彩处只能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或者拍着腿大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怎么写得那么好!可是当我讲给王老师听,一半处,我就后悔,自己连她的三分也不得复述。我想,多数人的文字在李娟面前都会变得羞涩扭捏吧,看过不少作家点评李娟,准确有余,但总有些苍白虚弱。李娟的文字不是体系中的,它们扎根在大地,辽阔荒芜却包含着天地间最雄厚的力量——生长,所以它们是那片大地所能生成的一切美的抽象,它们和那片大地上一切壮硕的、微小的生命拥有同样摄人的心跳。
《遥远的向日葵地》是李娟在2017年末最新出版的一本散文集。与她之前作品的素材不同,这一次李娟不再记叙哈萨克人的牧场生活,不再为当地人剪影,她终于回到了妈妈和外婆身边,用自己独具魅力的文字讲述她们自己的生活。十年前,李娟的妈妈在新疆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承包了一片贫瘠的土地,种植向日葵。书中有张照片,那片土地在晴空下荒凉、沉默,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李娟的妈妈在一片杂乱的家什中挖地窝子。照片太真实,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在这一片似乎是遗忘之地、背弃之地,向日葵如何抽芽生长,更不要说绽放金色的花盘,以及李娟的妈妈如何生活,更不要说劳作并拥抱收获的喜悦。但是李娟书写了这个奇迹。是生命的奇迹,是属于向日葵也属于李娟妈妈的生命奇迹。
李娟的妈妈要在荒野里耕种向日葵地,还要照料数量庞大的家庭成员:两条狗,若干兔子,若干鸡,若干鸭子!明明就是孤独近乎绝望的生活,如同一粒种子落入戈壁的石缝中,李娟却从未描写妈妈的孤独、荒芜和绝望,即使贫穷、困窘,也丝毫不占酸楚之气,在她笔下,妈妈的生活喧哗热闹,辛劳与繁忙升华出勃勃生机。在李娟的妈妈身上,坚硬的生命力包裹着一种微小的,但远远足够柔软、明亮的,善良、乐观与阔达。在没有人的花田,李娟的妈妈夏日里竟然赤身扛掀,李娟写道,“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这样的文字给真实的粗粝画面镶上了金边儿,但李娟并不是要可以美化那粗粝,甚至掩盖那粗粝,恰恰相反,她尊重它,不含分别心地观察它,从那粗粝中抽取出生命之美,用它自己的光芒照亮它,赞美它。
荒野中的一个人有多孤独,就要用比这孤独更巨大千百倍的坚强来消解。我相信,李娟妈妈的坚强中,有其众多家庭成员的卓越贡献。最令我捧腹的是鸭子,李娟的妈妈因为想要一件羽绒服,竟然自己养了三十几只鸭子,一边呢喃着“脱了毛衣穿布衣”的往生口诀,一边大开杀戒一次性屠宰取绒毛。最令我动容的是大狗丑丑,李娟说它是闯祸精,它把万亩耕地上能找到的鞋子都收集起来,还动不动就逮鸡玩,追赶鹅喉羚的过程中比鹅喉羚踩坏的向日葵花苗更多,可它却是李娟妈妈的心头好。李娟嗤之以鼻,“它有什么好!”李娟的妈妈说,“它陪伴了我!”还有那些虽然不是家庭成员,但却是最终的收获不可或缺的小精灵——蜜蜂,李娟如此赞美它们,“它们是最微小的金色,它们是金色的碎屑,被金色的磁石所牵引。它们是金色的钥匙,只开金色的所。蜂蜜也是金色的,因为我们吃进嘴中的每一口蜂蜜,都蕴含亿万公里的金色飞翔”。放下书,舀一勺蜂蜜,觉得勺子里沉甸甸的,光灿灿的,当它消融在清水中,我喝到了往日的甜,同时竟然也有一股温暖的收获的滋味在嘴里荡开。
之前李娟讲述牧场的人们和生活,她的文字明亮、朴实,就像坐在你对面聊天,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喝着茶,把她的见闻娓娓道来。在这本《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我看到她的另一面,她不仅仅是那个在艰难、孤苦的生活中从未丢失乐观与爱的李娟,她站在辽阔荒芜的大地上,除了赞美与沉浸,她用最谦卑的姿态思考与探索,关于大地,关于生命。
“鹅喉羚去了哪里?哪里水草丰美?哪里暗藏秘境?这片大地广阔无物,其实,与浓密的森林一样擅长隐瞒”。
“走啊,走啊,我想,若不是穿着鞋子,脚下大概很快就长出根了吧?若不是穿着衣服,四肢很快就长出叶子了吧?越走,越感到地心引力的强大。我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次又一次地抗拒成为一颗种子。”
……
世上有一个李娟,也是我莫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