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忘三尺寒

(五)不得善终

   “殿下,该用膳了。”一众宫人单端放膳食,舞剑的白袍少年终于停歇,一张精致到画笔都难以描绘的脸,仍教叫身旁的宫女看痴了眼。他轻笑,恭谦地道声:“多谢各位了。今日府中并无他人,诸位快坐下与扶苏共享此餐吧。”众人谢恩后,并不拘谨,就近挑了石凳坐下,院中逸出欢声笑语。这是秦国长公子扶苏府中常有的一幕。

  屋顶上披着隐身衣的少年望着此番场景,若有所思。

  出来凡间不久就听闻秦国长公子扶苏皮相极佳,为人恭谦有礼,是这天下最惹人倾心的少年。他哑然失笑,当初情急之下,为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未曾想过还会与他人相合。满怀新奇在此观望半月之余,才发现传言果然不假。只是这长公子终日不理朝政,平生最大的愿望竟然是隐居世外,平淡度日。

  本想就此观望的他却改了主意。因为她来了长安,来度她的姻缘劫。

  他听到消息时,是在一个艳阳天。昏昏欲睡之际,他听得打扫院落的婢女聊到:“你听说了吗?长安城中来了位极美艳的姑娘,逢人就问:“你可认得长公子扶苏?能带我去见见他么?”绿裙女子掩面笑了:“这么不知羞,莫不是爱慕公子成痴了?料她只是姿色平平罢了。”之前的婢女反驳:“这回你到错了。这长安城中见了她的人都说只有他她配得上长公子。那女子说来也奇,一身血红的流仙裙穿在她身上竟不显俗气。眉眼间分外有灵气,着实是不食人间烟火。”绿裙女子倒也勾起了兴趣:“真有这般的人,可要见见。”“就在今日清晨,李厨娘去东市买菜,还遇着她,隔着人群远远的瞧了好几眼呢!”

  树上的人再也不能安坐,心中又惊又喜,却又按捺住冲动,思虑起了更为周全的事来。

  烛光闪动,夜风微凉。扶苏合上那本《散人游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眼中的无限憧憬被忧伤取代:“此生若能如愿,便死而无憾了。”只是,生在帝王之家,隐逸世外只能成为一种奢望了。“我能帮助你,不过你要还我个人情。”身旁雕花椅,上凭空多了个人,任谁也无法冷静。他欲要问清来头,却被对方先声夺人:“不必惊讶,我有件事需要帮忙,非你不可。我想说了这些你便能明白了……”

  ……

  扶苏梳理了思绪,终于半信半疑:“你,便是那条小白龙。也是与我同名的,扶苏?”

  “是。”

  “依你之意,为我变换容貌,送我出城。而你代替我留下来,来等你的心上人。自此受着虚名的束缚,不得自由?”扶苏不敢置信,又将他们的交易复述一番。

  当然,他是信他的。因着他们之间莫大的渊源,也因着他对婠汐的痴念。他也知晓,对面这人肯坦诚相待,必是对他有所了解,所以相信他的为人。

  晨光熹微之时,城郭已远,长亭外,扶苏接过行囊:“保重了,扶苏。”星眉剑目,英气逼人,却不再是名动天下的扶苏公子的容颜。

  望着消失在晨雾中的男子,长亭中他孑然一身:“即使以他人的容颜度日等你,我也无悔。婠汐,我等你,来嫁我。哪怕只是为度你的劫数。”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相逢,有了如今的相敬如宾。世间所有的相爱多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人的到来,是用了一个人多少岁月的等待才换来的。

  扶苏望着还在睡梦中的她,明知相守难,仍要自欺欺人的想爱尽此生。好让她在日后偶尔想起,让他在有生之年有所惦念。让他在有生之年有所惦念,这不正是他闯下凡来的初衷初衷么。

  “睡吧。睡的沉些,好让我能抱得紧些。”他拥她入怀,虽闭了眼,却笑意难掩。

  世人都知扶苏公子爱妻如命。他下朝归来,第一句话就是:“婠汐在何处?”仿佛他一眨眼她就丢了似的。稍有闲暇,便陪她去赏景游玩。见她欢喜,他也心情愉悦。对于姻缘劫一事,她不再提起,他也佯装不知。

  世间有一种爱,是在她欢喜之际,你也越来越贪图这般光景,尽管你明知好景不长。

  元宵节那日,扶苏带着婠汐放河灯。他的河灯渐渐飘远,墨染的字迹却是刻在他心上多年的言语:此生得卿,白首不离。河风乍起,赶巧吹回了婠汐刚放的河灯,他伸手救起那要“溺水”的灯,瞥见那娟秀的字迹,心间一动:缘起缘灭,终不悔与君定终身。

  扶苏侧目,见她明眸皓齿,笑意盈盈:“扶苏,我属意于你,是在你跃入往生河我的那时。我知道,你就是那条小白龙。”她狡黠的笑容倒映在他的眼帘,愕然之际又震惊不已。

  自那日起,他们愈发亲密,贪图在短暂的时光里给彼此更多的爱。

  可是,结局终会来,只不过有些惨烈罢了。

  胡亥继位前,企图清理一切障碍。于是在始皇帝的尸体终于安葬后,李斯等大臣相继死去的消息传来。他们都知道,长公子也不会幸免。骨节分明的手抚平婠汐微蹙的眉心,扶苏轻声安慰:“不用怕。我有龙族灵力体,这凡间的毒酒奈何不了我。到时你将我的“尸身”带出长安城。你的姻缘劫倒也安然度过,我们便一道回天宫去。”

  是啊。一切本该如此。却…

  酒杯落地,扶苏面色惨白,目眦欲裂。大殿上不知何时早已无人,静寂中只有发觉不对劲的婠汐垂手,袖口凉的的像是灌了风:“扶苏……”眼看他渐渐现出原形,却又无计可施。

  “吱呀――”雕花珠饰的大门缓缓开启,婠汐迎着刺眼的光望去,一袭黑衣的胡亥一步步走向殿中,身后却无人跟随。她抱紧扶苏,无处呼救。望着逆光而立的他,那眼底蓄满终年不化的寒意,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有意味不明的怒火。

  “二世子……不,皇上,求你放过扶苏吧。”她泪眼婆娑,教人不忍。他却反问:“婠汐,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么?”黑雾缭绕,胡亥的身子软软倒下,有一个黑衣少年从中分身而出,定定望她。

  他不可置信,却失声唤出:“谛听!”

  “要我救他可以,借我荆叙钗一用。”他眼里有稍纵即逝的痛楚。

  婠汐犹豫着,却还是取下了发间的荆叙钗递给他。现下能救扶苏的,只有他了。何况在天宫的千年,他待她如班挚友般诚恳,所以不必忧虑他会害她。

  谛听用荆叙钗开启了手中的琉璃盒,一支斧樾跌落在地,瞬间与巨斧无异。婠汐本是不解,却听谛听还她荆叙钗时那一句:“婠汐,你的姻缘劫要结束了。”电光火石间,她冲向扶苏想要护住他,却被身后的黑袍少年紧紧抱住。一众天兵出现在殿内,二郎神举起斧樾:“小白龙,你擅自下凡,冒充扶苏公子与扶摇上仙结成连理,当受削骨抽筋之痛。天帝诏令已下,抱歉了。”

  “不要!”猩红的血液迸溅在她的红罗裙上,越来越多。被捆仙绳困住的白龙,痛的发出低低的嘶叫,大殿内血腥味弥漫,谛听俯首凝视他怀中被禁锢的人,早已泣不成声,他愈发嫉恨:“看来你很爱他啊……他很快,就会受不住而气绝身亡了。怎么说,这斧樾也是上古神器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向天宫揭发他?”她蓦然抬头,睁着血红的眼厉声质问他。

  谛听怔住,良久,沙哑着嗓子:“因为,爱你啊!

  爱而不得,只能连同着所有美好一起毁掉。没办法得到你,那就毁了他。若不是他,你与我早就…”“你休想。往生河中,若不是你欺他功力不够,我便不会出手救他。无妄崖边,若不是你推我们下来,他也不会执意在这凡间走一遭。方才,若不是你骗我开这琉璃盒,他也不会痛不欲生。造成这一切的是你,可是害他受刑的也是你。为什么呢?啊…我忘了,你是谛听啊!我是一个没有心,不懂得感情的神兽啊!你最爱的不就是看别人痛苦吗?揭发了这一切,你自然免受刑罚,而我们不得善终,岂不两全其美?我真是小看了你啊…”婠汐笑着,眼底却透出恨意。“我和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呢?”她血红着眼,浑身颤抖。

  一直抱紧她胳膊的手逐渐松开,谛听漆黑的眸子淡了颜色。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却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婠汐的脚踝上多了一只锃亮的银铃,是龙筋!

  婠汐回首,对着地上血肉模糊的白龙,终于哭出了声。谛听的眸子愈发冰冷:“天帝的诏令中可没有说要惩罚扶摇上仙。”

  二郎神面不改色:“是娘娘的旨意,娘娘说白龙清是绝佳的伏生铃原料,只是不知是否有效。而扶摇上仙爱上的这条白龙,恰好要受此刑罚。所以,拿她做第一个试炼体,也是以儆效尤。”伏生铃明晃晃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循声可见,愈收愈紧的伏生铃在婠汐的踝间勒出了道道血痕,她痛得跌坐在地,却无动于衷。

  此后若能以这种方式陪在我身边,那么,我也甘之如饴。婠汐轻抚着伏生铃,面色苍白。

  “恭喜上仙渡得一劫。”少司命话音刚落,大殿内一干人等搀着婠汐消失不见。沉寂的殿内,谛听僵立在原地,一遍遍回想着她离去时在他耳畔落下的那句话:“他日我三劫历满,重返天庭,不希望再见到你。”余生,但愿都别再羁绊。

  原来,你深爱着另一个人时,是这样的。没有人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是恨吗?是悔吗?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生生地将白龙身上破碎,飘零的魂魄拼凑起来,用内丹将它修复完整,把它送去了无妄崖。助扶苏转世,以这种方式来换得你的欢喜么?这看似易于操纵的过程,却耗损了他不少修为。以至于他虚浮着脚步向阎王讨生死蒲时,白无常冷不丁冒了句:“神君的面色怎的比我还要白上几分?”她不语,翻了许久,挑了户好人家,将“阳信侯之子苏麟”勾起。凭着多年的交情,阎王自知他是为谁,想要询问?见谛听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只得作罢。

  又是名声显赫的家世,又是风光无比的轮回。又是我,远远的观望你与他情意绵绵。

  “为何?”黑子落下,阎王摸着胡须,只管生死的他,对爱恨真是一窍不通。

  听了这句问话,他捏起白子的手悬在空气中,半晌才落下:“我又岂知。”

  棋局已定,谛听又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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