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河流里开出灾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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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葵河上游的天空笼罩各种炮弹零件和男人的血花,被炮弹拆解的器官纷纷横躺在河面顺流而下,历经89个昼夜的暗礁锤打、与其它动物尸体的碰撞,最终回到男人见到女人最后一面的地方。

潜藏于尼葵河底一万米深度的温德尔菲尔德镇上,最丑的女人康纳莱夫人最先发现河里丈夫的断掌,异人的战争弥漫整个雪季,那只断掌还像新生的一样,尼葵河将它泡得水嫩白皙,嫩到康纳莱夫人轻易便能将其剥成两半,显露里层靠筋肉维生的爬动米虾。凭借的是断裂的右手中指以及它所遭受恶齿花扑咬的锯状。

“我的爱人,他还是热的。”康纳莱夫人无视正被滚滚血流煮沸的尼葵河,一口咬定丈夫定会成为战争唯一的幸存者;然而东边那片故人岭中,雪季以来第26棵故人槐正破土生长,康纳莱先生的魂拖着断腿姗姗来迟,走到为他而生的故人槐前,以仅剩不多的血液灌溉他提早断裂的49条曲折脉根,在槐身烙下独属于他的命轮。

第471颗火雷碎片掉落在许久未曾泛起金光的金砂树上时,一度将它垂死的枯枝再次点亮,但是刚蹿起的火苗很快就被这场疾雪埋下。女人陆续听闻男人的归来,挽起几个月没有打理的发丝蜂拥到河岸,哈瑟纳尚未接近河面便与蓝侬被龙茎草捆住的喉骨打上照面。她很快认出和喉结纠缠的、冲得发亮的蓝晶颈链,于是连滚带爬没入河中,拨开不属于她男人的残肢,双手捧起那颗受到河水冲击而上下涌动的喉骨,抚面痛哭。

再大的雪仍不敌哈瑟纳连续六晚流下的热泪,泪水吞下温镇的堤坝,和沸腾的河水逐渐熔化沿岸用黄金石砌成的小屋墙面。传承近千年的原始家族两姐妹安德莉雅与特萨的家也身陷其中。安德莉雅在她的第18个雪季到来时才继承了古阿祖的七彩贝壳,当时她毫不犹豫将贝壳镶进她全盲的双眼,此刻即便大规模的死亡来袭,散发七彩的眼睛仍能让她看见像彩虹涂绘的绚丽,而不是他人眼中一望无际的灰色魂影。

泪水淹过门槛时她正在后院替老母鸡拔掉羽毛上的火雷碎片,火苗从羽毛中缕缕窜出,而母鸡尖喙微张、始终维持着扬张翅膀的姿势,黑亮细尖的脚爪在泥土抠出一个深洞,同时被拔掉的羽毛顺势掉进洞里,当下一颗火雷落下时一并烧成灰烬。

出生就不见双臂的特萨没有继承到古阿祖的任何物品,于是阿帕变成故人槐前亲自用黄金为她做了对假肢,现在那对假肢正没入沸腾的家具之间,指缝徐徐冒出黑烟,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就熔成了水。特萨哭丧着脸来到后院的第一眼,就对眼前这株风暴中绽放的、凌乱却又孤傲的、由老母鸡盛开的花朵深深着迷,鲜红的冠伫立正中,渐层的银灰花瓣向两侧伸展,不到两缕火苗熄灭的时间,那朵花似的翅膀已牢牢安在了特萨的双肩。

成为翅膀的手臂并没有让特萨获得飞行的能力,与安德莉雅跑往尼葵河的路上她一路都在练习,一路将飘到雪地上的羽毛捡起,哪怕是为了固定而涂染上去的母鸡的血迹,都一滴也不愿放弃。姐妹俩和前几日一样,沿途都在追问嚎哭的女人们有没有尤里乌斯任何消息。当她们路过已被热泪烧穿双眼的哈瑟纳身前,透过眼窝的洞看见远处的故人岭,她的男人蓝侬在属于自己的故人槐边气愤不已,正双手挥拳,企图驱赶一只不停啄食木皮的哀枝雀。

又经过一次大规模爆炸,更多属于温镇的男人身块与灰色魂影拥挤在尼葵河上游,他们松开据说能够炸伤敌人的火枪,拖着断裂的皮肉争先恐后要逃回老家,渴望女人能从几截残肢或几片纹有图腾的皮肤认出自己的男人在哪;然而不是所有女人都像康纳莱夫人与曾经的哈瑟纳一样有双锐利的眼睛,大多数啜泣时会被大口吸进的腥气呛得难以呼吸,随手抓到一只断指、一层头皮就塞进蜥鳞囊里,坚信那便是她们男人死绝后归来的证据。

安德莉雅的贝壳瞳孔在绚彩笼罩的雪光下眯成天际一样的丝线,她没有从丝线中看见尤里乌斯的魂经过尼葵河面,任何像是他的颈链或晶刃也未曾出现。一名五官模糊的男人路过两个女人正在争夺的脚掌,他伸长脖子仍认不出那脚掌是不是属于自己的,索性直接伸手加入她们的争抢。男人抢过脚掌的魂,合在踝上,大小和另一只完全不一样,他别扭地跛脚要离开现场,刚转身又被天上落下的、杀死过他的火雷碎片砸到趴下,男人踉跄撑起身,拎着那只拐断了的脚掌,迈着高低不齐的步子去往故人岭的方向。

尼葵河在经历十个夜晚的大雪终于冰封,河面下依旧能看见涌动的红色血流,河面上仍然遍布寻找四肢的灰色魂魄,但凡少了一根指头,他们就会缺少一环命轮,生前的记忆将无法在故人槐上记录完整。男人除了盲目地搜刮各个部位的魂体,也正努力认出谁的面貌更像是自己记不清模样的伴侣,于是他们整日整夜拖着不知属于谁的躯体,在瘫倒哭泣的女人间穿行;女人同样无法从这些灰色魂影中找到她们的丈夫在哪里,他们长相如出一辙,窍孔都被迷烟覆盖,不再跳动的心更无法让女人对他们产生反应;正因如此,几名冰河下的无头魂魄没有获得任何女人的拯救,他们每晚拿着断裂的火枪朝河面击打不休,冰封住的低沉呐喊从气管呵出声来,沿着河岸传遍每个同样慌忙寻找的女人耳中。那些灰影击打无效后会发出叹息散去,融入湍急又浓稠的血色河流里,兴许到了隔夜再次凝聚成形。

十个夜晚未合眼的女人体力纷纷失控,这一刻还在嘶吼,下一刻就累得闭上眼睛,持续陪伴姐姐几夜的特萨也已撑不下去,手里一株金砂草发散的微光没能让她变得清醒,她的眼睛忽睁忽闭,前方流动着来回穿梭的魂影,远处女人忽略已久的、暖窟里的婴儿几日啼哭不停,终于哭坍了最靠近地面的山石,故人岭生出的槐木越来越多,最先长在此地的故人槐随着山石开始倾斜,古先祖们紧紧抱着自己的那棵,吃力地将牙关咬紧,一只脚向后撑着地,最后坐在地上大喘着气,还有的正与刚到来的故人魂揪打在一起。

特萨的意志断断续续,沉睡前看见精疲力竭的安德莉雅正跪在河岸喃喃古阿祖教导的唤魂咒语,“阿摩呐,玛阿唔,哪嘛趴踏,哪摩布嗒哪......”但是这些都对不完整的魂魄起不了任何反应,只有少数男人一度聚集到她身边,迷惑地触摸她的颈链、嗅闻她的发丝,最后仍没能认出来这个女人是谁,摇头失望地抱着躯干走进故人岭,或是又回到河面找寻。彩色的泪从姐姐眼里倾泻,透过金砂草的光在河面映射出一环彩虹的幻影。特萨看着看着,手中的金砂草还是掉了,她用两片翅膀把自己包住,阻挡任何光线透入身体,终于完全闭上眼睛。

阿米拉最后的记忆是她被推进了一间人叠着人的隔间里,她在各种嚎哭和尖叫声中昏睡过去,现在又从各种嚎哭和尖叫声中醒来。她手腕灼痛,穿的还是那件衣服,与她瘦小身材完全格格不入的、深蓝色条纹的衣服,下摆长得把膝盖罩住,裤管也拖拉在地。面前横躺各处的是一群比她还高出半个身形的女人,她们没有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她们甚至没有穿衣服,披在身上光滑温润的好像是兽皮;还有一群灰蒙蒙的男人身影,不,不是人,他们轻易就踩穿这些女人的身体来来去去,那些嚎哭和尖叫不是来自之前叠在一起的人们,正是来自这些行为怪异的陌生男人。

眼下是条表层是冰、里层是血的河,阿米拉猜测她是死了,她本该待在一幢富丽堂皇的高级公寓里,和雅各一起,哦,感谢主,她终于记起了他的名字,后来他们被带走了,带到哪里她不确定,那里很大,一直下雪,不论白天晚上都下着和现在一样并不冷的雪,雪片从未间断地从一个大烟囱顶端下落到地面,第一天她就和雅各分开了,然后再也没有尝过吃饱的滋味;其实当那些人在她身体烙下猪只才有的标记时她就相信她会死,只是没有想过迎接自己的会是主用来处决罪人的欣嫩谷:几座大山包围的河谷里到处都是滚烫沸腾的血水,到处都是肢体残缺的游荡魂魄,到处都是尖叫哀嚎,到处都是未能成功转世的婴孩哭啼;目光所及,横尸遍地。阿米拉的目光穿梭在来往的魂魄中要找到雅各的身影,她坚信没有人比门栓都不如的雅各更适合来到欣嫩谷受刑,若是她执意嫁给雅各的富裕是有罪的,那么雅各在那些人到来时就毫不犹豫将她抛弃,并且裹上银器企图一个人从后门逃出去,才更是违反了主对忠贞婚姻的戒律。

终于,阿米拉站在河岸愤怒叫喊雅各的声音,让那些瘫倒一地的女人逐渐清醒,天已经亮了,持续已久的大雪骤停,但这场野蛮的灾难盛世才要开始而已。金砂草的光一度被久违的黎明照熄,闪烁几下再次挣扎亮起,咆哮的婴儿已哭毁半个山壁,也震碎河面的冰。

阿米拉疑惑的是清醒过来的女人们并不如野魂激进,比起残废野魂心有不甘的低沉怒吼,她们只是一具具被疲惫啃咬万年的骨肉,那么又是什么成为她们流亡的理由;不及阿米拉细想,周围的魂影逐渐散去后,格格不入的她已经清晰地曝露在女人们眼中。

“异人这是含着上游的血来了,阿鲁说得对,离开的人怎么活下来呢,他们都成了异人的祭品,为异人引路来了。”

康纳莱夫人是第一个见到阿米拉的女人,彼时阿米拉站在河岸垂垂老矣的怒耳花中心,花叶看似盛开,腐烂的气息却直冲而来。阿米拉脸上似被刃割出的命轮和怒耳花脉相嵌,皱褶从她的身体蔓延到花根,并持续发散凝固多时的血腥冰冷。康纳来夫人感受到异人的世界雪下不停,披着干裂血痕而来的女人徘徊在异地的大雪中饥饿、疼痛,焦黑的纹络条条浮动在怒耳花茎和花瓣,接着割裂、剥离。

“你们看她的命轮,一定是异人的世界烧碎了,不能用了,所以才割断我们男人的筋骨作地图,要用我们的皮肉缝补他们的天。”康纳莱夫人说完呕出了一口心脏的碎片,碎片在雪地上挣扎跳动,一旁的野魂以为是自己掉下的肉,捞进手里却怎么都嵌不进左胸的大坑,最后他捏起一把树梢窜起的火,才将碎肉的魂炙烤进骨架中。

“事情越来越糟了,尼葵河在倒流,温德尔菲尔德的末日近了。”

碎裂后的河面开始回放温镇的浮世景,大批的弦纹鲤聚拢到河中心,发出它们特有的、弦律不清的沉重悲鸣,河面映像是漂流残肢归来前的最后记忆,男人浸泡在异人用血液灌溉的土壤,倒卧血滩的嘴张吐最后的气,他们身边不断发生爆炸,天空持续降下火花,火花砸向他们坑坑洞洞的身体,许多肢体冲飞到树上,异人的枪管仍不断传出爆裂声响;他们成群结队在抽搐不已的男人身上补了几枪,踩过积满血液的浅滩。异人个子娇小,有着各种颜色的头发,武器能够制造出模糊视线的血雾茫茫,手中枪管对准的不只是还有呼吸的温镇人,更多的是和他们看似同族的异人。

几名野魂蹲坐河面看着自己生前的影像,尝试从影像中找出战争失败的原因,并且后知后觉异人已经踏着他们的尸体找到了自己的故乡,但男人不如以往巨大的身骨,再无法毫无顾忌地挡在女人前方,只能纷纷捡起河中已经泡到支解的火枪,从捡回的断肢中掏出卡在里面的子弹,接着枪口颤抖地对准阿米拉的方向,遗憾的是和生前一样,他们甚至不懂得怎么上膛。

这段影像对疑惑的阿米拉来说同样熟悉,战争开打两年,以为能逃过一劫的米特区终于沦陷,她不知道河面影像的实际地点,但是这样的情景放到哪里都是大同小异。战争的毒瘾很快扩散到世界各地,许多人操控手里的武器,按下爆炸的启动钮,他们乐此不疲,而她在接受各种电与火的洗礼后,明确地从行刑人口中听见“脏种”这个罪名,如果说战争是他们的瘾,那么富裕或许就是她的瘾;于是她以为自己是来到欣嫩谷接受更深度的清洗的,而后就能前往伊甸园和主相遇;她承认她不干净,但是她记忆当中,最后那场没有停过的大雪同样也是灰的。

“这到底是哪里?雅各呢?”

“是你这个异人的到来熏污了尼葵河的水,难怪连雪都是灰的。”

“可是这些不是我造成的,我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你们搞错了,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该怎么回去?”即便野魂手里的火枪已彻底作废,阿米拉还是伸手挡住自己的脸,火枪在击发之前泄露出零碎的火片,火片掉进河里,熄灭前点燃一截漂流过去的指节。

“没有一个异人是无辜的,看看这些雪,看看你的命轮,你闻不到它们散发的恶臭吗......”康纳莱夫人在回放中看见她的丈夫,他俯身倒卧一棵冒着浓烟的大树下,紧握夫人为他制作的颈链,大口吐着鲜血。

“慈悲的阿多奈,我的主,我在此低头俯身,愿您垂怜这颗漂泊的灵魂......”异人的突然下跪打断了康纳莱夫人的裁断,她低头合十,确信自己只是在到达伊甸园的途中下错了站。

“她在做什么?继续伤害他们吗?天啊!”女人们惊呼地从她身边逃窜,男人甩下手里的火枪,潜进河里企图躲避异人的咒语。河岸再次乱成一团,恶齿花张开枯萎一半的花瓣发出尖鸣,不曾停止的婴孩哭声再次震碎大批山石,整座山体剧烈震荡。

“特萨,我们需要先停止孩子哭泣才行。”安德莉雅抓起特萨的翅膀,故人岭同样乱成一团,新长出的故人槐不断倾压,先祖栖息岌岌可危。姐妹俩越过一棵又一棵倒下的槐木,故人在身后开始聚集,古阿祖也挡在前方的路,他指着两人,无声的谩骂从他口中不断发出。

姐妹顺着蔓陀藤蔓的指引,拨开浓密的正在制造幻影的影花草,洞口的岩壁投映出孩子围在河边嬉闹的场景,几名男人合力扛起蛇蜥褪下的皮,女人围坐在金砂草皮,用蓝晶和黄石串成颈链或首饰,或用彩灵花液替对方手臂绘上图腾。两人掀开影花草丛走入大片由金砂草皮铺成的暖窟,最接近洞口的命轮石持续发出温热的气流,石上的字符隐隐流动。里窟有名执意守候的故人五官蜷缩,他正用双手捂着耳朵,不时甩头,在嚎哭不断的婴儿间奔走,几只哀枝雀正盘旋他上头。

“安德莉雅你看,他们的命符被抹掉了。”特萨指着里窟的窟顶。

原本的岩壁刻满古先祖赐予孩子们的祝福,还有命轮石根据孩子的心跳节奏所形成的预言符文,现在流动变幻的符文有一半盖上漆黑的雾,云雾在安德莉雅眼中像道跨越河岸的彩虹,闻起来却有燃烧藤蔓发出的腐败恶臭,那名故人魂便是想用身体替孩子驱散挤压过来的雾,却连七孔都渗入浓烟,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再这样下去温镇会死的,我们得想想办法。”

“我祈求您,让我在您的光中找到庇护,让这片土地不再回荡哀嚎,而迎来您所应许的救赎之日......”阿米拉祈祷时仍用力回想她死前的景象,她一度被脱得精光,许多棍棒砸向她身体,比起这些人,她的痛苦没有减少半分,她们应该是平等的,可是怎么就只有她成了异人?她睁开一只眼睛,祷告没有引来主的接应,河流也没有停止播映,甚至倒流已经加剧:

温镇的春天自某日提早退场,金砂草应该持续30个日夜的褪皮新生,仅仅只蜕变了一部分,夏日的烈阳不见踪影,秋天的红叶不曾茂密,哀枝雀找不到足够的果实,云缝开始飘下雪花。许多夜晚沉睡、白昼绽放的植物停止生长,风影莲不再扇动花瓣,烈曦花瓣僵硬冰凉,春狐四肢被雪冻伤,幽鳞蛇蜥提早避居山岭。然而温镇面临的不只有季节的紊乱,上游的异象一触即发。起初不规律的、鼓声似的震荡只为温镇人带来些许迷惑,接着便开始出现火光,火光从上游的方向坠落而下,砸向温德尔菲尔德的林地和矮房,从零星到频繁,火雷片刺穿大批鸟禽,也燃烧大片的土壤。

温镇的男人齐聚一堂,他们商量是否要继续遵循古先祖不可离开温镇的遗训,阿鲁认为最古老先祖伊姆的遗示即代表温镇的宿命,温德尔菲尔德需要每个人的命符相连才得以延续,伊姆遗言任何一条的失去,温镇都将迎来断裂的命运;其他的男人则认为温镇是被传说的异族人诅咒了,异人用擅长的黑魔法试图攻击他们的领地,若是他们不主动出面迎敌,雪患和火光带来的毁灭将无可避免。

经过三个昼夜不眠不休的商榷,阿鲁不得不同意男人们的提议。他们试图用焰骨花茎和火山粉制作火枪保护自己,阿鲁通过伊姆的故人槐轮脉引路,并且忽略一旁挥手阻止的伊姆,浩浩荡荡从尼葵河底若隐若现的甬道出发,企图到上游找到坠落的火光来源,女人就此开启她们漫长的等待时光。

“哈瑟纳没有气息了!”一名女孩的大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两朵红色的花魄正在哈瑟纳那双泪水烧穿的眼窝中绽放;她的指甲快速粗糙、发黑、生长,延伸出几条细长的藤蔓,更多藤蔓自皮肤穿透,环绕她的四肢生长,藤蔓中又刺出几只小芽,蓝侬喉骨的蓝晶宝石就出现在小芽上,一瞬间和小芽一起在藤蔓上开出细碎的、闪着亮蓝光的花。她的七窍、头发、指尖不断生出枝芽,枝芽由细变粗,由短加长,它们交错生长,将哈瑟纳的身体包裹成藤蔓,最后离开尼葵河岸,蜿蜒去往故人岭的方向。

阿米拉没有想过死亡依然会在欣嫩谷进行,难道撒旦的秘术已经打败主的权威,所有虔诚来到此地的都成了卑下的异教徒?不,她不可能是唯一一个,她更不可能是始作俑者,她会等来她的主,亲手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我的身体已散落四方,我的名字也被遗忘,但我的痛苦仍徘徊不散,如果我的罪恶在您的书上刻下,请以您的仁慈抹去我的过错......”

异人的祈祷叫醒了深根河底的流命蔓,凭借对死亡的感知,它找到与死亡最近的人,而后伸出枝藤,从异人的脚底爬升,每舔过一条她身上的褶皱便闪现一条金色的光丝,光丝折射到巨大的宿灵叶片上,在阿米拉颤抖的祷告声中播映这名异人的一生:

阿米拉的家庭伫立于热闹又气派非凡的高级城市,这里满是拔高的建筑群,大理石铺成的地砖,市中心有座纯金打造的人形瀑布,还有繁忙穿梭巷弄的马夫。阿米拉尤其幸运,她诞生于全市最高建筑的豪华房里,包裹她的头巾缝满珍珠。她的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藏宝箱,珠光宝气且富丽堂皇,佣人喂来的银汤匙盛放的是别人一辈子都吃不到的珍品。异族的世界没有会自动发光的金砂草,他们需要用镶满珠宝的台灯点亮,也没有会唱歌投射幻像的影花草,所有会动的有趣图像、会歌唱的美妙弦律,都集中在一台黑色的冰凉铁盒里。

“这是什么?是对我的审判吗?”阿米拉看见那幢再熟悉不过的高楼,满室的蓝钻和珍珠她到现在能闻得出差别。

牵着光丝的流命蔓盘旋到阿米拉生命的第13年,脖子上是母亲赐给她的蓝晶吊坠,时常一整天的时间她都端坐在大理石桌面前,翻阅用黄金镶边的笔记本,用来涂鸦的是纯银的笔,每隔七天便出席一场同样用珠宝砌成的盛大舞会。平日陪伴她长大的女孩肤色较深,阿米拉对她并不友善,会在睡前朝她身上砸银器,或是摔碎她碰过的东西,并且在13岁生日宴那天把她赶到暴风雪中自生自灭。

“你还说你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异人的谎言和暴戾原来都是瘟疫的起源,现在你带着异族的末日来了,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吗......”

“不,它篡改了我的记忆,那个下人才是异人,是它在迷惑你们......这到底是什么?它满嘴谎言!”阿米拉睁开双眼,倒在地上的女孩,温馨高级的家,她尤其不记得那个下人的名字了,可是父亲说身份低下的人才是污染世界的根源,是异类,驱走异类也是罪吗?

“就算……就算这是真的,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孩子,而且那时候的世界还都好好的,怎么就成了瘟疫,怎么就成了末日了呢......”阿米拉也闻到自她眼里流下的恶臭,这里究竟是哪里,她绝对不是异人,可是她又该如何把自己清洗干净?

“我们不会被她打败的,特萨,温镇也不会死的。”暖窟内的特萨正大力扇动翅膀,本该是平衡温度的命轮石成了黏腻高温的源头;几处石缝开始裂开,金砂草愈发黯淡。安德莉雅一边安抚特萨,一边将几名婴孩拖出里窟,依旧清晰的属于他们的命符沿着岩壁在婴儿身后爬行。安德莉雅折下几株歌唱的影花草放在孩子身边,浓烟未散,至少哭声已经减缓。故人魂成堆拥挤在洞口纷纷往里看,他们交头接耳,两名女孩如何能从熏毁大半的命符中把温镇抢救回来。“故人岭暂时是保住了,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因为异人的到来吗?安德莉雅,他们就算活下来了,命符还能复原吗?”

此时浓稠的血液和泪水在河中逐渐稀释,河底的景象愈发清晰,露出已经枯死一片的龙茎草,还有卡在茎上的弹片、饰品,更多的是自行挣扎要脱开纠缠的头发,野魂们疯狂捡拾属于自己的饰品,将女人编织的头饰或是吊坠戴回身上,一个男人抓起淤泥里露出一半的命符石时,河中的影像也倒退回春天还在的时光:

金砂草褪去厚重的叶子,重新长出新芽,配合春天第一道黎明照得河面的冰渐渐融化。故人岭的先祖们铲来嫩土,或在槐木边种下新的花草,或带上嫩土串门与就近的故人闲聊,他们会围绕暖窟的婴孩手舞足蹈,也会和温镇的孩子比画着戏闹;女人聚在一起,用蜥骨刺做针,把金砂草褪下的草皮做成囊袋,收集能放映影像和歌唱的影花草;男人带着少年在山岭寻找蛇蜥,在河岸捕捞弦纹鲤,在先祖的故人槐边对他们聊起命轮的历史;风影莲破土的苗子飘飞温镇各处寻找适合自己的落脚,路过时拉住孩子的脚踝或发梢,随着他们一同奔跑或嬉笑。

挽春祭是温镇每年最重要的仪式,是温镇所有生人与故人能够相聚交流、共同迎接春天的节日。族人在弦纹鲤鳞点上焰骨花液做为照魂灯,古先祖就此幻化成生前的样子,而不再只是深灰色的魂;人们手提一杯焰骨酿,绕着槐木跳舞、唱歌,仪式持续到黎明,男人在每棵故人槐的根部选出一颗命符石,用彩灵花汁刻下有关故人与生人的图腾,第一道晨光闪现时将它丢到尼葵河里,命符石很快便没入河底的泥,由尼葵河灵吸取温镇整年的记忆。

“如同您曾将安息赐予亚伯拉罕和以撒那样,阿多奈,我祈求您赐予我全新的黎明......”阿米拉依旧喋喋不休,这些发生的事和她根本没有关系,可是她会不会也被丢进河里,变成这里的某一棵树灵。她绝对不让自己那棵树长在雅各旁边,连死后都要不断吸食他的臭气。

“不要再念了,求求你了!”一颗贝壳砸向异人的身躯,接着就是更多的贝壳和石头,她们恨透了身披灾难前来的异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试探她的魔力。

“你们真的搞错了,我也是女人,我也在受苦......”阿米拉没能理解她们的愤怒,就为了那个被她赶走的下人?她想起来了,下人死在暴风雪的第二天,可是父亲对她前来的家人有作出补偿的,母亲和她都很讶异父亲竟然补偿了异类,这可是多大的恩惠呢。“是不是那下人来过了?你们千万不要听她的,一个异类的话怎么能信呢?”

“你在说什么?玷污这里的人是你,杀了他们的也是你,是你带着异族的瘟疫进来的!”

“当然不是,亲爱的,我已经赎完我的罪,现在我有权利被主带走,有权利获得解脱,这些控诉我不服......”

“你何来解脱的资格?又是向谁赎罪呢?你喊的主已经残废了,祂是恶魔的奴役化形的,祂将毒液透过利齿撕咬附着到你躯体,并且在你的魂魄上吐痰,指使你带着冥顽不灵的鲜血侵略我们,而你还如此乐此不疲,愚蠢的异人。”

“不!你们会懂的,主会告诉你们我是个好人,对我的流放只是误判,而这都是那个下人的错,是她弄脏了我,我其实和你们是一样的人。”

自少女时期父母便告诫阿米拉要为家族的地位而感到骄傲,这是主赐与他们生来便可高人一等的权利;她偶尔会看向窗外,高级城市的繁华中,无家可归的乞人却不在少数,经由路过的贵族举报,乞人会被街警驱赶至边境,过一阵子又会出现陌生的一批;她会披上头巾穿着华丽的白纱裙,从佣人手里的银盘接过隔夜的面包,分给没有裙子穿的孩子吃。

母亲会在每一次慈善仪式前对她说,施舍是贵族的门面,更在仪式进行的镜头前宣誓,奉献是我们的责任。贫穷既是阿米拉家族富裕的来源,却也是他们终生都不得与其为伍的词汇,关于这点,从阿米拉迷惑的眼神中能看出她始终未能领悟,仪式后母亲总用一条镶满蓝钻的头巾盖住她头顶,告诉她那些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

25岁的阿米拉准备迎接家族盛世的暮年,父亲事业的失败让豪宅沦落为财富的赝品,他们装上贵族的义肢依旧在各种慈善舞会间穿行。同年她终于以不斐的价格嫁给曾是穷人的商业大亨雅各,家族看似起死回生,其实却是回光返照。雅各婚后的吝啬没有为家族带来实际的利益,他要娶的只是阿米拉父亲建立多年的人脉关系;后来父亲开始出卖家族所有的仆人和马夫,将他们推上剑拔弩张的前线,隔年小规模的内战为末日拉开序幕,也为以富人为主要舞台的米特区降下第一场瘟疫骤雨。

阿米拉怎么会不记得那场该死的婚姻,满口谎言的雅各,他的舌头狗都不吃,这就是他劝父亲承担债务的办法,但愿父亲死前曾以灵魂起誓,狠狠诅咒过他。

“安德莉雅,雪又开始下了!”大批的灰色雪片聚集在故人岭上空,有目的地在最近的故人槐上停留,槐木一度伸出枝芽阻挡,触碰到的芽被雪片烧得𣊬间消融。化为藤蔓的哈瑟纳身披荆棘来到故人岭,逐一舔尝每株故人槐,一棵接着一棵,试图找到丈夫的方向;那些飘飞的暗灰色雪花穿透枝芽倾躺到她身上,瞬时焦黑的裂口延展至周身,男人卖力伸出的枝魂再也无法成为庇护女人的顶梁。

光秃的槐木屈下身姿不看淋来的雪花,叹息的故人魂垂怜目视着穿梭其间的哈瑟纳,一条蛇蜥在蓝侬的树槐边褪下最后一层鳞光,雪片浇熄它之前让哈瑟纳找到了男人扎根的地方。藤蔓上的蓝晶与命轮发出的光丝映照出一朵盛开的艳蓝色的花,蓝侬的魂影托住藤蔓,自根部蜿蜒而上,哈瑟纳终于能拥抱出走多时的男人,他们交叠,缠绵,彼时两朵飘飞的雪坠落于哈瑟纳刚筑起的命轮,轰然断开了两颗正在激吻的魂。

“哈瑟纳应该还有两个雪季的命数,这究竟怎么回事,特萨,故人岭要不行了,不管是温镇的过去还是未来都要保不住了。”岩壁上的命符还在以可见的速度褪去,浓雾溢出里窟,影花草的歌声戛然而止,岩壁的景象被抹得血肉模糊;婴儿挤得喘不上气,命符只剩这一个雪季。洞穴外的古先祖一轰而散,他们拧出身上的血想嵌紧土里的根,大雪冲散攀附其上的藤蔓,藤蔓断成一截截皮与灵分离的木块,尖叫的魂魄冲出藤蔓,再躲不回原来茂盛的枝叶下。“异人究竟做了什么?”特萨大叫。

“你们一生都在用宝石与瘟神交换条件,为的就是把瘟疫的咒语藏在雪里面,这才是异人最大的丑闻。”康纳莱夫人对着异人咆哮,周围几道深灰色的魂魄褪去凝聚,开始稀薄,金砂草的金光,焰骨花的猩红投射在轮廓上,成为岸上一道道浮动的霓彩幻影。

“我祈求您,让我在您的光中找到庇护,让我不用在这片土地回荡哀嚎,并且迎来您所应许的救赎之日......”阿米拉一面祷告一面疯狂摇头,战争不是她开打的,瘟疫不是她传染的,她不明白自己到底何错之有,宝石,宝石她很多,可当时她什么也不缺,又何来交换之说呢,难道战争以来承受的这些,还不够洗清自己的罪吗。

“别管异人了,想想办法!尼葵河不能回到原点。”

“该怎么做?”

“快!那些......先把那些快要流走的肢体收集起来,不能让他们消失了......”

女人纷纷跑进河里,捡起倒流的残肢首饰一股脑往岸上抛去,岸上的女人开始拼凑这些残肢,拧下彩灵花液将它们黏合到一起,几缕被拼得不成样子的魂从女人黏合的骨缝中窜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对周围没有任何记忆,手脚一长一短,瞳孔一蓝一绿,心脏沾黏不同的组织,找不到的胃只得先用一颗头骨代替。

河水比先前更加透明,肢截脏器所剩无几,几名野魂收集到完整的躯体后奔跑到故人岭,天上降下的大雪瞬间将他们砸没了形。河岸的故人倒是一度有了生机,颜色加深,五官恢复狰狞,只持续不到一阵,又跟着河水的颜色一同以更快的速度淡去。

尼葵河的映像已经归于沉寂,温镇的土壤一片冷清,几株金砂草正破土发芽,伸出土里的微光先是绿的,而后是橘,再来变红,最后是金,河的四周都是光秃的岩壁,磷火苔依附在岩缝中闪烁,大片的影花草摩擦石头发出弦律,“伊姆,伊姆,伊姆,伊姆。”

大地直到第一片雪花降下来时才有了动静,从尼葵河里走出来的人根据第一道声音获得了自己的名,影花草叶也投映出第一个人类的痕迹。

起初伊姆与光蝠为伍,吃河草为生,他攀上岩壁试图触摸天穹的边缘,指着影花草大喊伊姆,找到金砂草铺垫成的岩洞避过风雪,学习绿萤水母如何在尼葵河上漂浮。后来他用石头画出周遭的事物,对照影花草的自己刻出一个两个三个人形,除了伊姆,他还会发出伊恩、阿姆、阿帕、乌祖的音,他学会了音符,看到新长出来的芽也知道了种树。

这日伊姆正迎接他的第二个雪季,尼葵河底再次走出和他一样的人形。“伊恩,伊恩。”伊姆对她叫道,于是她也有了自己的名。温德尔菲尔德的发展越来越浓密,伊恩是最后一个从尼葵河底走出的人,他们学着弥亚猴的动作繁衍,当第25个雪季到来时,温镇的人已经來到近百名。

彼时伊姆和伊恩的第一个孩子亚当通过天穹看见了温镇的外面,某个春季到来前他走入河底,要通过伊姆的出生点去寻找更大的世界,第二个孩子夏娃选择跟上,两人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温镇里面。孩子的离开让伊恩的悲伤一度在温镇流出一道逆淌的河,春季一度被大雪封禁,族人陷入吊祭,整整四季没有交配。又经过25个雪季,伊姆终于等干了他全身的魂,在故人岭遥望干化成第一棵故人槐,伊恩很快化作藤蔓随他而去,两人永远缠绕等待孩子的归期。

“命轮也在消失,还有......安德莉雅,天啊!你的瞳孔暗下来了。”

安德莉雅的世界不再带有色彩,不论是故魂还是符文都是非黑即白;两人体内正在升温,特萨的翅膀已被高温卸下,摊在地上化为灰烬,洞壁的浓烟从两人气孔当中浮出,其中一名婴孩的襁褓已经燃成了小型的火海,原本仅剩一点内容的命符熏成焦黑的石块。雪越下越大,从故人岭一路向西边的尼葵河逼近,凿出摊摊冒出黑烟的洼地,多数故人魂残缺了一半,故人槐的枝叶彻底烧干,藤蔓自槐身断裂翻滚,大批的雪雹撑破天穹俯冲而来。

姐妹的半身被吸蚀进岩壁,融为命符的一部分,她们另一只眼还在外面,看着暖窟中的婴孩绽放成火,看着呐喊狂奔的先祖争抢飞散的魂魄,看着整座故人岭沦陷至山谷夹缝中,看着火焰掀起巨浪,自谷底倒灌,安德丽雅最后一眼,看着拖曳半个身躯试图逃窜的尤里乌斯,当两人完全没入岩壁当中,故人岭也彻底被大火吞没。

“故人岭没了,一切都没了,异人和她的主,还是让末日降临了。”

“把她丢进河里,让她回到该去的地方。”

“对,把她丢下去,一切就会恢复原状了!”

河岸的女人不顾缠绕在阿米拉身上的金线灼烧,拉扯的力道扭曲着流命蔓射出的刀光剑影的影像,影像中内战扩散,上空是第一枚朝着米特区投射的炮弹,那枚陨石似的金属石块首先炸毁了阿米拉出生的富丽堂皇的家。

“你们放开我,你们看,我的一切都烧光了。”流命蔓的金光烫得阿米拉大哭出声,主啊,这一切祢都是知道的,为何不回答?

第二枚炮弹砸在市中心的纯金瀑布上,金黄色的座台瞬间倒塌,冲天的火焰轰炸了躺在地上的乞人,血雾和黑烟两天内将城市全面占领,被投放进战争的劳工成为瘟疫的首批感染源,米特区也成为全市瘟疫人口最多的地方。

阿米拉当然也记得那场瘟疫的起源,所有食物都在几天内腐烂了,原本整齐华丽的街道滋生各种昆虫爬蚁,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出去作战的下人们染回来的病,她和雅各蒙主垂怜,射杀不少试图接近的下人才避开了这场瘟疫,但是父母亲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虽然躲过瘟疫,却还是死在隔年的夏季,从此扔下她和该死的雅各相依为命。再后来,真正的世界战争就打响了。

“还说不是你,恶魔的仆人,瘟疫的传播者,快把她丢到尼葵河里清洗干净!”几个女人抓住阿米拉的手脚,将她塞进蔓陀藤编织的、用来收集蛇蜥皮的笼子。

“你们看不出来吗?瘟疫是那些藏在下水道的死人带来的......不是……不是我。”

贵族们白净的脸颊开始生出烂疮,他们抱住精美的瓷器倒在坍塌的房子前哀嚎,身边的仆役已经不在,阿米拉和雅各躲进避难所,那里整齐排放所有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和保险箱,炮弹不时落在他们头顶的地面,半个月后避难所终于也被炸开了花,两人窜逃而上,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废墟一样的地方,米特区进驻了许多士兵,他们的目标是带走可疑的、需要清理的人群,于是两人又躲回原来的房子里,靠着早已死去的孩子腐尸和血水活下去,整整四天不敢说话。

“邪恶的异人,是主迫使你们吃下同族的骨肉吗?”

阿米拉想起她甚至还没为孩子起一个名,但孩子本来就不是计划中的,况且他们自顾不暇,又怎么会有多的食物喂给她,她的死他们毫不知情......不,就算她是知情的,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很抱歉,我的孩子,我认了那是我的罪,可是,眼下这些人又有多高尚呢?

几名士兵冲进房子,先是挡住阿米拉的去处,又找到正要逃逸的雅各,他们被枪顶着,分别上了两台吞吐白烟的列车,沿途都是分裂的尸首还有逃命的人们,列车上有些人和他们一样曾经富裕,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有人披着血,有人咳着脓,有人这一秒还在求饶下一秒就没了动静。

流命蔓继续缠绕,将阿米拉越捆越紧,她在藤笼里被高高举起,又重重抛投到河面,随着极速倒流的河水载浮载沉地往后退。

她看见被赶走的女孩倒映在水里,叫莎菈,是的,她终于记起来了,莎菈曾经乞求过她,不要在那么大的风雪夜赶走她,她跪着说她愿意做牛做马,她说还有父母和弟弟要养,可是,可是阿米拉没有听,她甚至撒了谎,和父母说她亲眼见到莎菈偷了珠宝,然而她只是一直嫉妒那名女孩长得比自己漂亮;那个孩子,她也看见了,他们进到避难所前,她明确问过雅各带不带她,孩子躺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当时她已经一整天没喂孩子吃过东西了,可是雅各说她的哭声只会把人引来,她当时觉得雅各那天杀的说的是对的,现在想想,她就应该再坚持一会的,如果她再坚持一会......

主不会来了,她想,是了,主根本不应该来救赎这样的她。

阿米拉彻底和尼葵河融为一体,最后的记忆回来了,她被丢进一间潮湿又恶臭的屋子里,那里有几百个人和她一起,每天抢食两块面包充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清理,只知道大雪持续下了几周都没有停,从熏着黑烟的长条管子顶端撒向大地。许多士兵来来回回,将不干净的人给予电击或是扔进火堆,用各种实验器具伸进他们喉管,要把病毒清理干净,阿米拉的视野随着沉没逐渐模糊不清,流命蔓在她断气后抽回金丝,潜回河里。

尼葵河上游一片正在焚烧的营地,此时浓烟滚滚升起,火焰聚拢至空中,飘出暗色的、高温的灰烬。沉睡其中的女人在火苗的簇拥中惊醒,眼前的灰烬像极了漫天的雪,和大火一同裹住她身体,她看了眼此生最后的冬季,在火光的包围下,沉沉睡去。

倒流的尼葵河仍没有停,故人岭的大火和雪一同蔓延到山下,火光截断女人自四肢长出的枝芽,她们尖叫着陷进伸出利爪的土壤,野魂来不及怒吼就被雪光燃烧殆尽,弦纹鲤在河面飞跃撞击,近百只隐匿山谷的蛇蜥闪着焦黑的鳞跳下河里,弥留之际的故人岭土不断扩大,怒吼向云端耸起,整片高举的山岭冲出天际,卷起宇宙的暴雪迅速俯冲、将世界对折,等到暴雪彻底覆盖所有开花的土地后,便再也无事发生。

温德尔菲尔德沉寂亿年的龟裂大地又迎来第一颗雨滴,一汪透明的、泛着荧光的滚烫流水拨开厚重的土壤,钻出地面发出温镇第一声叹息。随着裂缝的开启,四周的山谷向上垄起,几夜时间直达天际,阳光播下第一颗金砂草的苗,微风吹来风影莲的种,烈曦花从石缝里冒芽,流命蔓沿着水流开启生长。河水越拉越长,横穿三面金砂草铺满的峡谷,途经一季就在岸边开启不同颜色的花,长出各种形状的树,影花草在第三次的雨季中学会模仿,吸收大地生长的音符和影像,第四个冬季到来时在山谷间播映、歌唱,“伊姆,伊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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