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六 挪威没有树
时隔13年,再次碰到Nana是在本市的西部,一个极美的国家湿地,她穿一袭淡紫色麻布材料的民族长衣,挽了一个发髻在脑勺后面,简单的插了一个木质发簪,她的脸庞还是那么精致,圆脸,脸偏圆偏大,以前每次拍照她都会用两只手把脸捂住跟我们拍,但是这个仍不妨碍突出她精致的无官,,为了配的上这张圆脸,她的眼睛也长的极大,鼻梁高挺,最点睛的是她的唇,唇不厚,但唇线清晰微翘,她不说话静静的待着时,就似一个真人芭比,我想如果我是男人,我会忍不住吻下去吧。
看来岁月在颜值方面是厚待了她,只是和以前相比,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淡然与超脱。
以前。
Nana是本市女子,妈妈是医生,爸爸是公务员,2月出生,水瓶座。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热烈绽放的生命。
她从一个中专考上了本省的重点本科。
她放弃了稳妥的教师工作选择了酒店。
她用自己半年的工资15天穷游3个国家。
她不错过本市的任何一次音乐节。
她喜欢陈绮贞,最喜欢《旅行的意义》。
她每次的旅行照都拍的文艺至极。
她是我在同龄人中的偶像,我羡慕她的状态和洒脱,羡慕可以把生活真的过的像生活,把钱化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上,不似我,每个月还要留一些房租。
她内心的富足是可以由内至外散发出来的,她是我们前台CSR(customer service representative)里最博客人好感的女孩,经常会小礼物和小费收到手软。
这样的一个女孩,她会爱上什么人呢?
一日酒店的销售告诉我们,今天酒店会搬来一个长住客,付了我们两室一厅的房间的两年房费,是个VIP,叫我们小心接待。他要求东南朝向,房间里的灯须换成暖色调,撤去厨房里的玻璃制品和金属制品,连落地台灯,顶灯也要撤去,因为他怕,不安全。我们都笑这个客人太讲究,酒店开了那么久,也未见有顶灯砸下,也未见有人因厨房的刀受伤,也未见有人因喝红酒而割伤啊。想必他是一个满脸严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客人。
他来了,是一个挪威人,叫Eric,长相谈不上很帅,眼球是深棕色的,皮肤很白,有一头金色头发,身高1.8m的样子,就是一个看上去很舒服的北欧男人,他一进来就冲我们笑,跟我们打招呼,一点都不陌生,还给我们带了见面礼,一人一盒巧克力,真真是个会搞关系的主,不出意外,他是做生意的,跟我们想象中的那个缺乏安全感及其古板的人还真不一样。
他会在闲暇时找我们聊天,他会在醉酒的夜叫着两个人的名字,他没有带过别的女人来过夜。
我与他接触不多,但是关于他的传闻几乎每天都有。
他离婚了,有一个中国太太,有两个儿子,会中文,孩子给了前妻,他开了一家家具贸易公司。
他看上了Nana。
Nana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幸福,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是断然不会接受一个离异有俩娃的老外的。
然而就在他追了她一年后,事情发生了变化。Nana辞职了,和Eric住在了一起,从我们的同事变成了我们需要照顾周到的贵客。
十三年后的今天,Nana邀我在她新酒店的花园里小坐,砌了一壶花茶,缓缓地倒了两杯,轻呡一口,花香四溢,阳光洒在花园里,使得四周的植物都显得格外生机。
我问,你至今未婚?
她答,我至今未婚。
当初你们一定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跟Erick好了吧?我答,是的,我们一直认为你是我们当中活的最通透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
一开始,他频频来前台示好,我没有爱上他;他每天送我回家,我没有爱上他;他找人打听我的喜好,邀请我去看话剧,我没有爱上他;他喝醉酒半夜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爱上他。
我爱了他,是一个冬日的夜晚。
那天我中班下班,在酒店的拐角处碰到了他,他蹲在墙角,脑袋耷拉下来,地上还散落着一地烟灰,我上去问,你怎么还不回房间呢?外面冷。他抬头看见我,他看见了是我,他流泪了,他踉跄的站起来抱住我,他一边啜泣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他越抱越紧,你知道吗?他竟似孩童般啜泣,那一刻,我觉得他像个孩子,便疼了他。我忘记了他是个外国人,我忘记了他离过婚,我忘记了他有两个孩子,我忘记了他复杂的背景,天很冷,他抱了我足足有半个钟头,我忽然感觉我对他很重要,我只记得他那可怜无助的眼神,记得他抱着我时给我带来的温暖,也许这只是那一个瞬间的错觉。
我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答:我没有家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前妻带着他们的孩子离开中国了,和他断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是个孤儿,在挪威在中国亦或是在全世界的任何角落,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我不敢去细问各中缘由,但我理解这是个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血流满地。
他说。
他是个孤儿,从小生活在各个亲戚家,最怕睡着的时候天花板顶灯突然掉下来,看书的时候落地灯要砸到他,切菜的时候割到手,因为这些,在他年少的成长过程中都经历过,他最想的是好好活着,如果上帝可以再赐给他一段美妙的感情,他愿意飞蛾扑火。
起初他在挪威跟他叔父做着木材家具等生意,一次生意往来他认识了他的前妻,所以他远赴中国,做起了家具贸易,至于为什么会离婚,他说他也有错,因为他极度没有安全感,哪怕有了孩子他还是感觉没有安全感,他拼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希望可以给他的孩子们更多的安全和父爱。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暇做到面面俱到,婚姻出现了问题......
他说他爱上我是因为有一次他喝醉了,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他似在黑暗中看到了天使,他便认定了我。
就这样,一个从小不缺爱的人和一个一直缺爱的人在一起了。听起来感觉很荒谬吧。
说到这里,Nana 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光,微风吹过花园里的篱笆,吹过草地上的野花,轻抚Nana的头发,一下子把时光带回了从前,Na喝了一口茶,开始了她的娓娓讲述。
那天晚上我送他回到房间,那是我第一次进去他的房间,房间很干净,除了酒店的标准装饰外,我看见最多的是很多动物玩偶,客厅,书房,房间,几乎都有,很童趣。
我跟他说了晚安,又交代了值班的housekeeper,就回家了。
我几乎一夜无眠。
我的身体尚在感觉他抱我后留下的余温里,我对这个敏感,孤独,童趣的男人,充满了好奇。
第二天上班又碰到他,他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大衣,头发打理的很整齐,那棕色的眼睛又充满了阳光,他冲我们每一个人微笑,打招呼后,走到我前面轻轻的对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他,我看他的眼神,似母亲看她的孩子,我疼了他的故作坚强,清楚他的软肋,这种感觉,是怜悯还是爱,我至今都没有分清。
吃饭的地方定在在本市湖边的北山路,那条路极美,路的一边的30年代的老建筑,路对面就是湖,湖被山包围着,静谧有趣,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满树的叶子都是金黄色的,一阵风吹过,似成群的蝴蝶在空中起舞,飘荡着,旋转着,在风中纠结很久,仿佛不愿放弃原有的生命,最后,再无奈的缓缓落地......那个餐厅是私家别苑,在一座古宅的一楼,很静,厨师会做地道的西餐,他点了全套的法式西餐,倒了两杯红酒,足足吃了三个小时,那是我第一次敞开心扉跟他聊了许久。三个小时,我跟他一起经历他的童年,少年,青春及他的婚姻,他跟我经历了我从小到大的一些很让人开怀大笑的事件,三个小时,我们喝完了两瓶酒,三个小时,我感觉已经陪他走过半生。他问,是否觉得我老,是否觉得遇见我太晚了,是否觉得我经历太过丰富,我们也会没有结果?我答:刚刚好!
我刚刚好想恋爱了,刚刚好遇见了他,刚刚好我做决定都是不顾后果只管当下心性的,就似我2年前放弃了老师的岗位而选择做酒店一样,我不需要外人理解。
外人果真都没有理解我。
你们都不看好我,我的父母要求我辞职,不再与他联系。
我辞职了,不但没有断掉与他的联系,反而搬过去与他同住。
说到此处,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她笑的淡然,似乎与过去和解了。
她又说,我后来去他单位工作了。我们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两居室,第一个月一直在购置家具和整理房间中度过,我们驾车去宜家,一起挑选需要的东西,累了,就找个沙发坐下来听音乐,我有一种脱离父母完全独立的痛快感,这种感觉简直要让我飞起来,选择,买,组装,不断搭配改变家里的摆设,可能于他来讲稀松平常,我却沈醉其中。
房子在江边,我喜欢那样红色的房子,热烈明快,可以看到江景,夜晚我们去江边骑车或跑步。周末,会去附近的大学校园看向日葵,看他们社团的活动或校园演唱会。我们购置了两辆自行车,沿着长长的江堤骑行,我喜欢微风拂面吹来的花草香味,他身上的汗味及香水味,也喜欢看到他若近若远的身影,喜欢他微笑着回头对我说:“Follow me,bro~”
那一年,是2012年。我们约定如果世界末日没有来临,我们就去香港跨年,再去挪威度假,最后,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可以结婚。
末日没有来临,我们去香港的维多利亚港跨年了,当满天的烟花绽放的时候,他深深的吻了我,他送了一块卡*亚蓝气球给我,对,这样老套的剧情,我经历了。他说:让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吧!
我说:好的。
和他相处越久,才越明白他的孤独,越明白他的孤独,才会越疼了他,我于他,应该就是暗夜里的一丝光明吧。
刚和他相处时,他会在睡梦中哭醒,你能想象吗?一个成年人哭起来会像一个孩子,除了抱住他,我没有想到更好的方法可以让他冷静下来。第二天,他会很早起来给我做早餐,似乎在无声的跟我道歉又打扰到我了。这样的情况断断续续的持续了近半年,我没有问过他一句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无心追究他的过去,我只知道我要珍惜当下,当下这个给我做早餐,对我笑,和我一起工作,满足我生活中各种小愿望的男人。如果到了可以告诉我的时候,我想他会说的。
他说,他不想再弄丢我了
他说,要带我去挪威,那里有很多树
他说,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来到中国
他说,......
他说的时候总是用他那深邃而炙热的棕色眼睛看着我,每次我对这段感情我犹疑时,我都会记起他的眼神,他说过的话,这样,我又可以无比坚定的走下去了。
我的父母,周边的人,都开始从不看好变成慢慢接受,最后,他们竟开始祝福我们,神奇的时间啊。
香港回来后,我们计划去挪威,他的家乡是挪威的卑尔根,那是一个雨城,一年最多的时候,可以下雨299天,我笑他就是因为在这样的城市待的太久,所以他也变成了“雨人”,他跟我描述了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漂亮古典神秘繁华,但这些都不属于他。他说。
他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就是屋后的小树林,那里长满很多树,童年很漫长,冬天也很漫长,树林里的生物成了他最忠实的朋友,他们都是特别安静又会保守秘密的听众,这让他感到安全。他要带我去看那边树林,去看布吕根港口,去看凡托特木板教堂,去看国王礼堂,去邂逅极光......
我说,好的。
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冬天的早上,我们喝了一碗粥,他说要去公司处理一点事情,需要提前出门,他穿了一套卡其色西装,披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我笑意盈盈,帮他带上了红色的针织围巾,跟他说,去吧,等你回来。
那是2013年1月12号,多云有小雪,零下5度,出门的时候,需要穿一件厚外套,如果觉得冷,手边可以备个热茶,如果还觉得冷,尝试一下爱人的怀抱或系上一条红色的针织围巾,如果你想回家,可以左转三个路口,直行500米,找个车位停车,再径自下车走到5幢,坐电梯到19楼,再左拐,按下1902的门铃,那里有人在等你,是你的家人。
他再也没有回来,死于一场车祸,对方全责。
说到此处,Nana的身体开始抽搐颤抖,她的眼睛还有泪水,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静谧的花园里,有篱笆,有草,有花,还有我,但这些都成了没有感情的摆设,因为没人可以读懂她的哀伤。
她又说,接下来的两个月,都在处理后事,他的前妻回来了,要求把他的赔偿款全部给他们的孩子,我是同意的,他的公司事宜由跟他一起来中国的挪威朋友打理,我父母担心我,叫我回去跟他们同住,我也同意了。我在走之前打包了这个房子里属于他的东西,他的衣服他的玩偶他的香水,他盖过的被褥,我们昔日拍的照片,他留在空气中的味道,我也用一个玻璃瓶收集了起来。
再也没有他。
陪伴我的,只有他送我的那块卡*亚蓝气球手表。
再见了,我的青春!
三年后,我去了挪威,去了他住的地方,找到了他描述的那片树林,那里已经被移为平地。
有人说,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可我,林深时雾起,海深时浪涌,梦醒时夜续,不见鹿,不见鲸,也不见你。
而挪威,也没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