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 —从挨打到血球的荒诞武侠之旅|蜀国立秋.张永康

武生

——从挨打到血球的荒诞武侠之旅

作者:蜀国立秋.张永康


【小说梗概】


武生的一生,是疼痛浇灌出的荒诞传奇。七岁挨地主缠魂鞭时,背上的灼痛成了他最早的“武功启蒙”;十岁被辫子吊在槐树上,父亲因误认他身亡气绝,让他初尝 “失去” 的重量。

十一岁起,扛包、磨面的短工生涯里,脚尖踢、棍棒打的疼,不仅在他身上刻满疙瘩,更炼就了预判“挨打”的敏锐直觉 —— 他把挨打变成推算的艺术,夜里揣度拳脚轨迹,白天便能轻巧避过。

十五岁那年,他侧身躲过张老爷的裂石掌,反啐一口黄连唾沫,竟让对方气绝身残。逃亡深山时,他学猿猴腾跃,遇老僧点拨“气在挨打里”,习得 “气散四肢” 的内功,临终得 “见敌只吐” 的怪功。

下山后,他以唾沫击退恶霸张霸,更以一口唾沫击杀设伏的仇敌。

无仇可报时,他为“无后”发愁,娶了青馆女子却遭欺骗,散尽家财仍落得妻死家破。后再遭算计,被县官设计断去右手后,他沦为乞丐,市井的嘲笑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积压三十年的疼痛在他体内凝结成血球,每一颗都裹着一次挨打、一段往事。他狂怒喷出凝结三十年伤痛的血球,气绝身亡。那些深陷地下的血球,成了他荒诞一生最锋利的注脚。他以最荒诞的方式,完成了对疼痛的终极反抗。



【引子】


武生的武功,是被打出来的。

妻离开的那年,他蹲在镇口老槐树下看斗鸡。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像条没缠紧的鞭子。红冠鸡扑棱着翅膀,爪子落在白冠鸡眼上的瞬间,武生突然想起地主的缠魂鞭—— 快、准,带着不容躲闪的蛮横,连疼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疼吗?” 一个长衫客凑过来,袖口磨出毛边,手指却白净得不像干过活的。

武生没回头,单眼斜瞥:“疼是好东西。” 话音未落,一口唾沫擦过长衫客鼻尖,打在身后石碾上,溅起的细灰里,竟裹着点当年鞭梢的盐粒味。

长衫客僵了瞬,手不自觉摸向腰间—— 那里果然藏着硬物。“你怎知……”

“你喘气时,第三根肋骨动得格外厉害。” 武生捡起片槐叶,纹路在指间转了半圈,“七岁挨第一鞭时就懂了 —— 打你的东西,总会先露破绽。”

风卷着磨面房的粉尘飘过,武生突然笑了。那笑意里藏着几十年的疼,像淬了火的铁,硬得发脆。

“没人教过我,疼能变成这样的本事。” 他说。

槐树叶簌簌落下来,盖住了石碾上那点唾沫印,像在藏一个刚露尖的秘密—— 关于疼,关于活,关于一个独眼汉子从泥土里刨出的武功。



第一章:皮鞭与辫子

 

【疼到极致时,人会看见什么?七岁的武生盯着地主扬起的缠魂鞭,鞭影里浮出个歪嘴小人—— 那是他第一次在疼里,摸到命运的形状。】

 


七岁的武生缩在牛棚角落,盯着地主家那根缠魂鞭。鞭身的麻花纹里还凝着白花花的盐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他总觉得那鞭子是活的,白天被账房先生攥在手里时,鞭梢会偷偷绕圈,仿佛在丈量他后背的尺寸。


“看什么看?”账房的靴子踢在牛棚柱子上,震得草屑簌簌往下掉。武生慌忙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地面。他闻到账房身上的酒气,混着鞭梢的盐腥味,胃里一阵翻腾。前几日就是这味道逼近时,缠魂鞭抽在背上,那阵蚂蚁啃骨头的疼让他至今打颤——更可怕的是鞭影里那个歪嘴小人,青面獠牙,随着鞭梢颤动狞笑,像是要从影子里钻出来咬他的骨头。  


“牛没拴好,踩了三亩秧田。”账房的声音突然拔高,武生的后颈瞬间绷紧。他知道鞭子要来了,肌肉像被冻住的铁块,连呼吸都忘了。余光里,那根鞭子缓缓抬起,盐粒在麻花纹里滚动,歪嘴小人的轮廓在鞭影里越来越清晰。


鞭子抽在背上的瞬间,武生盯着那只左脚抬起的弧度,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鞭子再快,也快不过蚂蚁爬。他数着背上的疼,像数磨盘里的麦粒——第一下是咸的,第二下是麻的,第三下……竟品出点铁锈味。  


“爹说过,疼到极致会看见东西。”他脑子里突然闪过父亲编草蚱蜢时说的话。那天父亲的手指被麦秸扎破,血珠滴在草蚱蜢的翅膀上,“但看见的不是真的,是心里的怕。”  


怕?武生想,我怕的不是疼,是那小人。


“啪!”  


鞭梢抽在肩胛骨上,比上次更疼。蚂蚁群顺着血管往上涌,直冲到天灵盖。歪嘴小人在眼前跳得更欢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武生死死咬住嘴唇,尝到血腥味的瞬间,突然生出个念头:这小人跳得再欢,也离不开鞭影。


这个念头像颗火星,在剧痛里炸开。他不再看小人的脸,转而盯着鞭影的边缘——那里有层淡淡的光晕,随着账房挥鞭的动作忽明忽暗。当小人的爪子快要碰到他鼻尖时,光晕突然收缩,他下意识往旁边一滚,鞭子抽在地上,溅起的泥点打在他脸上。  


账房愣了愣,骂道:“还敢躲?”武生趴在泥里,后背的疼让他直抽气,心里却有种奇怪的热流——原来只要盯着光晕,就能躲开那小人。  


三年后的秋夜,这热流变成了滚烫的血。


武生被吊在老槐树上,辫子像条浸了血的黑蛇,缠在树杈上。打手的烟袋锅在他眼前晃,火星子落在辫子上,烫出个小窟窿。他闻到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混着树皮的腥气,突然想起父亲今早编草蚱蜢时说的话:“树影晃得急,是要落枝了。”  


此刻的树影确实晃得厉害。月光透过叶缝,在他脸上织出张网,网眼随着树枝的颤动收缩、扩张。勒进头皮的疼越来越沉,像有块石头压在天灵盖,可树影的节奏却越来越清晰——快、慢、快、慢,每晃三下,树干就会发出一声轻响。


树影晃得他眼晕。他摸着辫子上的草绳,突然想:爹要是看见这月光,会不会说“树影的频率,就是老天爷在数数”?绳子勒进头皮的疼越来越沉,他却笑了——原来疼到极致,脑子里会开出花来,像坟头蹦出的野草。


“西头第三根枝,三更断。”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打手以为他在说胡话,啐了口唾沫走开。武生闭上眼睛,辫子被勒得更紧了,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脑子里却异常清醒:父亲攥着草绳倒下去时,树影也是这么晃的。  


草绳……他猛地睁开眼。父亲的草绳落在离脚不远的地方,绳头的麦秸在风里抖,节奏竟和树影完全一致。  


“爹,你在教我?”眼泪混着血珠滴在草绳上,那一瞬间,勒进皮肉的疼突然变了味道——不再是蚂蚁啃噬,而是某种流动的东西,顺着辫子往下淌,淌到草绳上,和麦秸的颤动合二为一。  


“咔嚓!”  


三更的梆子刚响,西头的槐枝真的断了。武生借着震动的劲儿,猛地弓起背,辫子上的绳结蹭过树杈的裂痕,“啪”地断开。他摔在父亲身边,草绳正好缠在手腕上,三个绳结硌得他生疼。  


月光照在草绳上,父亲的血在绳纹里泛着暗红光晕。武生摸了摸辫子,那里的勒痕已经变成了树影的形状。他把草绳缠在辫梢,突然明白:那些疼不是白挨的,歪嘴小人也好,树影也罢,都是要告诉他——疼能说话,就看你听不听得见。  


打手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武生攥紧草绳,后背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次他没看见歪嘴小人,只听见草绳在辫梢轻轻哼着,像父亲编草蚱蜢时的哼唱声。


 

第二章:短工江湖

 

【挨打的次数多了,骨头里会结出什么?十一岁的武生蹲在货栈角落,盯着监工抬起的脚尖,突然算出:疼痛是有脚印的。】


十一岁的武生,辫子上的草绳已经磨得发亮。父亲下葬那天,他把半块发霉的饼埋在坟头,草绳在坟前的石板上蹭出三道白痕——那是他新学会的计数方式,一道代表一顿饿,两道代表挨了打,三道,就是遇到了能要他命的事。  


现在这三道痕又深了些。他在镇西头的货栈扛包,监工刘三的脚尖总爱往人膝盖上招呼。那脚裹在千层底布鞋里,看似平平无奇,踢上来却像被铁锥扎了似的,疼得人直打哆嗦。货栈的老伙计说这是“踏雪无痕脚”,发功时脚尖前三寸藏着暗劲,踢断骨头都不见血。  


武生挨到第七脚时,正扛着半袋绿豆往车上送。刘三的布鞋尖带着风声扫过来,他下意识矮身,膝盖还是挨了一下,疼得他差点跪在地上。绿豆从袋口漏出来,滚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在这时,他看见刘三落脚的地方,地砖缝里渗出一丝细土——那是地砖被震裂的痕迹,比头发丝还细。  


“原来如此。”武生捂着膝盖笑了。旁边的伙计以为他被踢傻了,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他却蹲在地上,盯着那道裂缝看,刘三的脚抬、落、抬、落,每次脚尖点地,裂缝就会往外渗一点土,像春蚕在吐丝。  


第八次,刘三的脚又过来了。武生没看他的腿,只盯着青石板上的纹路。当那丝新土刚冒头时,他猛地往旁边一跳,刘三的脚踢在空处,身子往前趔趄了两步,差点撞在货堆上。


“小兔崽子!”刘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练这“踏雪无痕脚”三十年,还没人能从他脚尖下躲开。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变着法地踢武生,或明或暗,或左或右,可武生总能像泥鳅似的滑开。有时他明明踢中了,却像踢在棉花上,暗劲全卸了——后来他才发现,武生总往地砖松动的地方躲,那些地方震不出细土,他的“三寸发力”根本使不出来。  


货栈呆不下去,武生又去了北街的磨面房。掌柜是个独眼龙,挥起枣木棍子来,总爱往磨盘周围的面粉堆里砸,扬起的粉雾能迷得人睁不开眼。老磨工说这是“粉尘功”,看不清就躲不开,挨打的时候都不知道棍子从哪儿来。  


武生头回挨揍,就是被这粉雾迷了眼。棍子落在背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可鼻子里全是面粉的甜腥味,呛得他直咳嗽。他咳着咳着突然发现,掌柜挥棍越猛,粉雾就越浓,落在脸上的颗粒也越粗。


“面粉浓度和棍速成正比。”他趴在地上,用手指捻起脸上的粉粒。粗颗粒像细沙,是棍子快到眼前时扬起来的;细粉末像烟尘,是棍子刚举起来时带起的。  


下次掌柜举棍时,武生盯着粉雾的颜色。当那层“细沙”刚出现时,他闭上眼睛往旁边滚,枣木棍子“啪”地砸在他刚才趴的地方,震起的粗粉全扑在掌柜自己脸上。  


“阿嚏!”掌柜的独眼被面粉糊住,打得惊天动地。他以为武生在耍什么邪术,抡着棍子乱挥,结果粉雾全灌进了自己嘴里,呛得他蹲在地上直吐白沫。  


“属狗的,鼻子比谁都灵!”掌柜抹着脸上的粉骂。武生蹲在磨盘旁,把辫子上的草绳解下来,在粉堆里蘸了蘸。草绳上的三个结吸饱了面粉,变成了雪白色。他数着结上的粉粒,突然明白:刘三的脚、掌柜的棍,其实都在说话。脚说“我要往这儿踢”,棍说“我要往这儿砸”,就看你听不听得懂。  


这天收工时,武生路过货栈,看见刘三正对着青石板发呆。他的布鞋尖磨破了,露出的脚趾甲缝里还嵌着细土。武生往磨面房走,远远听见掌柜在骂徒弟:“筛细点!再细点!我就不信迷不住那小杂种的眼!”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辫子上的草绳在风里轻轻晃。武生摸了摸背上的伤,一处是被“踏雪无痕脚”踢的,一处是被“粉尘功”打的。他不觉得疼,只觉得那些伤像长了眼睛,正帮他看着前方的路。  


路过铁匠铺时,他看见铁匠在打一把镰刀,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武生蹲下来数那些黑点,突然想起刘三地砖上的裂缝、掌柜粉雾里的颗粒。他把草绳重新缠在辫子上,绳结勒进头皮的疼,让他心里格外清楚——这江湖,原来不止有刀光剑影,还有藏在脚尖和面粉里的功夫。而他的功夫,就是挨一次打,多看清一分。


 

第三章:推算之术

 

【当挨打变成一种算术,拳头会不会也有公式?破庙里的锅底灰图谱在月光下发亮,武生摸着墙上的指印,听见夜游武师在梦里说:“你算对了疼,却没算对气。】


破庙的香案积着半寸厚的灰,武生蹲在供桌前,用烧焦的木棍在墙上画小人。左边的小人举着鞭子,右边的小人歪着身子,鞭梢离皮肉还有三分远——这是他昨天在油坊挨的那一鞭,掌柜的胳膊比磨面房掌柜粗半寸,鞭子落下的速度也快了一成。  


“速度=力度÷距离。”他嘴里念念有词,在小人脚下画了道横线。这是他从货栈的青石板上悟出来的理,刘三的“踏雪无痕脚”踢到膝盖前,总会在地上留半丝裂痕,那就是距离的标记。  


夜里的破庙比白天更热闹。老鼠在梁上赛跑,猫头鹰在树梢叫魂,还有武生自己的呼吸声,像风箱似的呼哧呼哧。他把破棉袄铺在香案下,枕头垫着那根缠满草绳的辫子,刚合上眼,就看见个穿皂衣的人影在墙上晃。


“这图谱,倒是合《挨揍十三式》的路数。”人影的声音像磨盘在转,武生想睁眼,眼皮却重得抬不动。他看见那人影伸出手指,在墙上的小人旁按了个印,指腹的纹路清晰得像货栈的地砖缝,“可惜少了‘卸力式’,挨十下顶别人一下。”  


“卸力式是啥?”武生想喊,喉咙却像被面粉糊住。人影没回答,只用手指在墙上划了道弧线,从鞭梢到小人的腰,正好穿过三个画歪了的小人。  


鸡鸣第三遍时,武生猛地坐起来。香案上的月光碎成一片,他摸了摸辫子上的草绳,绳结硌得头皮发麻——那不是梦。他举着松明火把照墙,果然在一群挨打小人中间,多了个深深的指印,指腹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新鲜的墙灰。  


“卸力式……”他把手指按在指印上,大小正好吻合。指尖触到墙的刹那,后颈突然一阵酸胀,像被刘三的脚尖踢中时的感觉。他下意识往旁边歪,肩膀撞在香案上,供桌腿发出“吱呀”一声——这声响,和他昨天躲开油坊掌柜的鞭子时,身后木桶滚动的声音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七天,武生没去找活计。他守在破庙里,对着指印比划。指印的第一节关节处有个小坑,按下去时,手腕会自然往回收半寸,这让他想起磨面房的粉雾——当粗颗粒的面粉飞到眼前,侧身的同时收手腕,正好能抓住旁边的磨杆。  


“原来不是躲,是借劲。”他对着墙上新画的小人点头。左边的小人举拳打来,右边的小人不躲不闪,只把肩膀微微一沉,拳头擦着锁骨过去,带起的风还能吹起他额前的头发。  


第八天头上,两个泼皮堵在了破庙门口。左边的光着膀子,右边的露着脑袋,天灵盖亮得能照见人影——是镇上“铁头帮”的,据说能用脑袋撞碎青砖。  


“听说你会躲?”光膀子的往地上啐了口痰,“今天让你见识见识,铁头功是不是能躲过去的。”  


武生蹲在香案前,手里还攥着那根烧焦的木棍。他看着那光脑袋,头皮上泛着油光,太阳穴突突地跳,像货栈里快炸开的粮袋。“铁头功发力时,太阳穴会鼓起来。”他想起老磨工说过的话,“那地方软,经不起戳。”  


“看打!”光脑袋大喝一声,弯腰往武生身上撞。武生没动,眼睛盯着他的太阳穴,那里的青筋正像蚯蚓似的爬。就在脑袋离他还有一尺远时,武生突然仰头看天,嘴里喊:“快看,流星!”  


光脑袋下意识抬头,身子却没收住。旁边的光膀子正往前冲,两人的脑袋“咚”地撞在一起,像两块烧红的铁砸在一块儿。  


武生蹲在地上,用烧焦的木棍在地上画圈。光脑袋捂着头蹲下去,光膀子也抱着太阳穴直哼哼,两人的额头上都肿起个包,大小差不多,像庙里供桌上的馒头。


“原来铁头功怕碰头。”武生把木棍插进土里,正好插在两个包的中间。他站起身时,辫子上的草绳扫过香案,带起的灰落在地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从光脑袋冲过来的方向,到两人撞在一起的位置,正好是他昨天在墙上画的“卸力弧”。  


泼皮们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地的脚印。武生对着墙比划,指印的凹槽里积了些香灰,他用手指抹了抹,在墙上添了个新小人:两个光脑袋撞在一起,旁边画了个仰头看天的武生,头顶还画了个圈,代表那根本不存在的流星。


“《挨揍十三式》,还差十二式。”他摸着墙上的指印笑了。破庙外的太阳升得老高,照在他的辫子上,草绳的影子在地上晃,像在画一道又一道的弧线。  


路过镇口的茶馆时,有人喊他:“武生,听说你破了铁头功?”他没回头,耳朵却听见茶馆里的动静——三个茶碗落在桌上,两个碎了,一个没碎。没碎的那个,碗沿肯定比另外两个厚半分。  


他摸了摸辫子上的草绳,绳结在阳光下泛着光。原来那夜游武师说的没错,挨打不是白挨的,每一道疼都在教他怎么算,怎么躲,怎么让别人的拳头落在空处。


就像此刻,街角的凉粉摊前,两个醉汉正抡着拳头打架。武生站在三步外,看着他们的胳膊挥舞,心里默默算着:左拳速度快,右拳力度大,下一拳会打在对方的鼻子上,因为醉汉的脚步已经晃了三下,再晃一下就站不稳了。


果然,“咚”的一声,鼻血溅在凉粉上,像撒了把红辣椒。  


武生转身往破庙走,辫子在背后晃悠。他得赶紧回去,把醉汉打架的样子画在墙上,这说不定就是《挨揍十三式》里的“醉拳式”。墙头上的茅草在风里点头,像是在催他快点。


第四章:老爷断指

 

【当拳头算不准时,唾沫里藏着什么玄机?张老爷的裂石掌劈向桌面时,武生突然想起磨面房的粉雾—— 最软的东西,往往藏着最硬的反杀。】


武生在张老爷家当长工时,总觉得后院的青石板透着股邪气。那些石板被人踩了几十年,边角都磨圆了,唯独厅堂前那块三尺见方的青石,表面光溜溜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张老爷练掌时震碎的石屑,年复一年,竟磨出个浅坑。  


“老爷的掌,能裂石。”伙房的老王头往灶里添柴,火星子映着他缺了颗牙的嘴,“但练这掌得用朱砂混蛇毒抹手,时辰久了,手背会生颗红痣。”武生正蹲在灶前拔鸡毛,闻言抬头看了眼厅堂的方向,张老爷此刻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左手撸着袖子,手腕内侧果然有颗指甲盖大的朱砂痣,红得发黑。  


他想起破庙里墙上的指印。夜游武师的指节上也有颗痣,只是颜色淡些,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或许也是某种标记。“绝情门的旁支都练裂石掌。”老王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发力前要屏息三秒,你听,他喝茶时吸气总比别人长。”  


武生侧耳细听,果然,张老爷呷茶时,喉结滚动前会停顿片刻,像磨面房的石碾子在蓄力。他默默数着:一、二、三——茶碗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规律在半月后派上了用场。张老爷的小妾丢了支金钗,搜来搜去,竟在武生的草绳辫子里找到了。武生攥着辫子想辩解,张老爷已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左手缓缓撸起袖子,朱砂痣在油灯下亮得刺眼。


“小杂种,敢偷主家的东西。”张老爷的声音像结了冰,“给我跪下。”  


老爷的朱砂痣在眼前跳动,武生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破庙里的指印,想起刘三的脚尖,突然明白:所谓武功,不过是把疼嚼碎了,再咽下去。


武生没跪。他盯着那只抬起的左手,指节分明,掌心泛着青黑色——那是常年抹蛇毒的缘故。老王头说过,绝情门的掌法刚猛,却要先聚气,聚气时胸口会微微起伏,就像货栈里即将炸开的粮袋。  


此刻张老爷的胸口正在动。当掌风劈来时,他侧身的刹那,看见老爷袖口的补丁——那针脚歪歪扭扭,像他爹编草蚱蜢时的手法。一、二、三——武生数到第三秒,突然往旁边一闪。  


“砰!”  


掌风擦着他的鼻尖扫过,拍在身后的八仙桌上。桌面没裂,桌腿却“咔嚓”断了一根,带着尖刺的木茬弹起来,正好砸在张老爷的右手食指上。  


“啊!”张老爷疼得嘶吼,指骨断裂的声音像树枝被狂风劈断。武生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浸湿了粗布衫,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躲闪的角度,正好和破庙里墙上指印的倾斜度一样。  


“反了!反了!”张老爷捂着流血的手指,眼里的凶光比裂石掌还吓人。武生看着他手背上扭曲的青筋,突然想起早上喝的黄连水——老王头说他总咳嗽,给了半包黄连让泡水喝,此刻嘴里还留着苦味。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上来。他想起爹攥着草蚱蜢倒下的样子,想起二丫被抢走的半块饼,想起那些抽在背上的鞭子、踢在膝盖的脚尖、糊在脸上的面粉。这些念头像麦秸在心里烧,烧得他喉咙发紧。


“不要脸。”武生啐了一口。  


啐出那口黄连唾沫时,武生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不是想伤人,只是突然觉得,那些藏在皮肉里的疼,总该有个去处,比如老爷那只总打人的手。


带着黄连味的唾沫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落在张老爷的手背上,正打在那朱砂痣旁边。怪事发生了——痣周围的皮肤突然抽搐起来,像有无数条小蛇在皮下钻,原本青黑的掌心慢慢浮起紫斑,像被人泼了墨。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张老爷的脸瞬间惨白,内力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顺着那口唾沫渗进地里。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太师椅,指缝里流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竟冒起了细小的泡沫。  


武生也愣了。他没想到黄连水竟有这用处,就像当初没想到草绳能测疼、地砖能示警。老王头从伙房跑出来,看见这情景,吓得手里的铜勺都掉了:“黄连解蛇毒……原来老话是真的!”  


张老爷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像根发紫的萝卜。他瞪着武生,眼里的凶光变成了恐惧:“快……快叫人抓他!”  


武生转身就跑。辫子上的草绳在身后甩动,带着黄连味的唾沫星子还沾在辫梢。他听见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听见张老爷气急败坏的咒骂,听见老王头在喊“往东门跑,那边有山”。  


跑出张府大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厅堂的灯光里,张老爷正捂着断指打滚,那只练过裂石掌的手,此刻软得像团烂泥。武生摸了摸自己的嘴,黄连的苦味还在,只是这一次,苦味里混着点说不清的滋味——像打赢了架的孩子,既得意,又慌张。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草绳在辫子上轻轻颤。他知道,从啐出那口唾沫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以前他只是躲,现在,他能让打过来的拳头,砸在对方自己的手上。


前面的路口传来狗吠,武生钻进旁边的小巷。墙根的青苔沾湿了裤脚,他却觉得心里烧得慌,像揣了团火。这火不是疼,不是怕,是某种更烈的东西,顺着那口带黄连味的唾沫,烧遍了四肢百骸。


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知道不能停。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却突然笑了——张老爷断指的疼,说不定比缠魂鞭抽在背上,还要厉害三分。



第五章:深山猿影

 

逃进深山的人,会被野兽吃掉,还是会变成野兽?武生盯着金毛猿猴甩动的尾巴,突然明白:躲过追杀的秘诀,或许藏在动物的本能里。


武生钻进林子时,后背的伤口正往外渗血。他没回头,耳朵却像贴在地上的瓦片,把追兵的脚步声分得清清楚楚——有个穿布鞋的落脚重,该是个胖子;另个穿草鞋的总蹭着石头走,定是脚底板磨破了。这些声响混在松涛里,倒比张老爷家的算盘声好懂些。  


“往哪儿跑!”追兵的吆喝声撞在岩壁上,弹回来吓飞了一群山雀。武生抱着棵老松树喘气,树皮的裂纹蹭着他的手掌,像账房先生算盘上的格子。他突然想起刘三的“踏雪无痕脚”,那时总盯着地砖缝看,如今换了山林,该看什么?  


答案很快砸到脸上——支箭擦着他的颧骨飞过,箭头刻着张歪嘴笑的脸,箭杆上“追风堂”三个字被虫蛀了半边。武生摸着颧骨上的血珠,那箭尾还在颤,颤得有规律:快三下,慢两下,像磨面房掌柜挥棍的节奏。  


“笑气箭。”他往嘴里塞了块黄连,苦劲从舌尖窜到天灵盖。上次挨这箭时,他笑了整整半个时辰,笑得肚子疼,却在笑声里数清了箭羽上的翎毛——七根,比寻常箭多两根,难怪飞得稳。  


这次他学乖了。听着箭羽的颤声辨方向,快三下时往左边躲,慢两下时往右边闪。有支箭钉在他脚边的青苔里,冒出的甜雾裹着松针味,他赶紧闭气,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原来黄连水也防不住痒。  


爬到半山腰,武生撞见个“老熟人”。那金毛猿猴蹲在树杈上,手里攥着个野果,黑眼珠滴溜溜转,像极了地主家偷东西的猫。武生刚要躲,猿猴突然尖叫一声,尾巴往反方向一甩,整个人荡到另一棵树上。  


“尾巴……”武生摸着自己的辫子。他的辫子比猿猴尾巴粗三倍,缠在树杈上时,倒也能吊住半个身子。前几日摔下土坡,就是靠辫子缠树才没摔断腿,当时只觉得疼,此刻倒像猿猴在教他:“长东西不光能挨打,还能救命。”  


他开始学猿猴的样子腾跃。起初总摔在厚厚的松针上,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哼一声——爹说过,疼的时候喊出声,就像挨打的时候求饶,没用。摔第七次时,他突然摸到窍门:猿猴蹬腿前,后腿会先往回收半寸,就像他躲账房先生鞭子时,膝盖总要先弯一下。  


“原来天下的躲法,都是一个理。”武生坐在树杈上,看夕阳把影子投在岩壁上,像幅歪歪扭扭的挨打图。猿猴们围在他身边,有的抢他兜里的黄连,有的扯他辫子上的草绳,他也不恼,只是把野果往它们怀里塞——这些毛家伙虽不会说话,却比张老爷家的人实在,给口吃的就不打他。  


追兵又上山时,武生正跟着老猿猴学“树语”。老猿猴扯着树枝晃,快晃是“有危险”,慢晃是“能吃的果”。武生学得慢,总把快慢弄反,逗得小猿猴吱吱叫。直到听见山下传来箭羽的颤声,他才猛地拽断根枯枝,照着老猿猴教的快节奏晃起来。  


猿猴们瞬间懂了。有的往追兵头上扔野果,有的故意踩断树枝制造响动,最机灵的那只,竟把支哭笑箭拨得调转方向,直射向追兵自己。武生蹲在树顶看,见那穿布鞋的胖子中了箭,笑得在地上打滚,露出的肚皮上有三道疤——倒和货栈里被他躲过的三脚位置一样。  


“原来笑起来的胖子,也挺好对付。”武生嚼着野果笑,果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凉丝丝的。他突然觉得,这深山比镇上自在:不用算谁的脚会踢过来,不用躲谁的棍子带粉雾,连疼都是明明白白的,摔了就是摔了,不像人打的疼,总裹着些说不清的坏心思。  


夜里,武生枕着老猿猴的肚子睡觉。猿猴的呼噜声很响,像磨面房的石碾子,震得他辫子上的草绳都在颤。他摸了摸草绳上的结,想起爹编的草蚱蜢,想起张老爷断指时的尖叫,想起自己啐出的那口黄连味唾沫。


往往防身的不是什么厉害武功,是能把疼变成疤,把疤变成算路,把算路变成……连猿猴都肯帮你的本事。  


天亮时,武生跟着猿猴去摘野果。他的辫子在树间荡来荡去,像条不怎么灵活的尾巴,却总能在摔下去前缠住树杈。老猿猴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把野果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跳进了更深的林子—— 那叫声里带着股说不清的劲,像在教他:“疼的时候,就得像尾巴一样,软着躲,硬着缠。”


武生站在山顶,看追兵的火把在山下像萤火虫似的闪。他摸出块黄连,含在嘴里,苦劲漫上来时,竟笑了——不是哭笑箭逼的笑,是自己从心里冒出来的,像山涧里的泉水,清清爽爽的。


第六章:僧语如谜

 

和尚的手掌贴在背上时,暖流里藏着武功还是命运?武生摸着石碑上“四十乃成” 的刻痕,指尖的震颤比挨揍时更凶 —— 原来气不是练出来的,是疼出来的。



一日,武生不小心踩滑滚下山坡。滚下陡坡时,以为自己要像爹那样断气了。后背撞在凸起的岩石上,骨头咯吱响,像磨面房快散架的石碾子。他趴在满是青苔的地上,看血珠渗进石缝,突然想起张老爷断指时的血沫——原来人快死的时候,血的颜色是一样的。  


“哼哧……哼哧……”  


有东西在扒他的胳膊。武生以为是山里的野兽,想抬胳膊挡,却软得像团棉花。睁眼一看,是个穿灰僧袍的老和尚,光头上沾着草屑,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锡杖。


“小娃子骨头硬,摔不坏。”老僧的声音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瓮声瓮气。他没去扶武生,反倒往他后背按了只手。那手掌糙得像砂纸,刚贴上时凉丝丝的,片刻后竟冒出股暖流,顺着脊椎往下爬,爬过的地方,疼像退潮似的缩回去。  


武生想笑,又想哭。那暖流不是张老爷家炭火的烫,也不是黄连水的苦,是种痒痒的麻,像无数只蚂蚁顺着血管搬家,从后颈爬到脚跟。他忍不住动了动脚趾,竟觉得脚底板烫得厉害,像踩着块刚从灶里扒出来的热石头。


“别使劲。”老僧的手挪到他腰上,“气要散,不是聚。”  


武生听不懂,只觉得那蚂蚁似的暖流越来越欢,原本动弹不得的胳膊,竟能勉强抬起来了。等老僧收回手,他已经能坐起身,后背的伤口还在疼,却多了种说不出的轻快,像卸下了半袋绿豆。


“这是……啥?”武生摸着后背,那里的皮肤还在发烫。  


老僧没答,拄着锡杖往坡上走,灰袍下摆扫过带露的草叶,留下串水痕。武生赶紧跟上去,看他的脚踩在碎石上,既不躲也不绕,却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连点声响都没有——这功夫,比刘三的“踏雪无痕脚”厉害多了。  


寺庙藏在半山腰的竹林里,就一间破殿,供着尊缺了胳膊的泥塑菩萨。老僧让武生住下,每日的活计是挑水、劈柴、扫落叶,绝口不提那天后背的暖流。武生想问,又怕像在张老爷家那样惹祸,只好把疑问咽进肚里,只在夜里摸着辫子上的草绳琢磨:脚底板发热,是不是跟那暖流有关?


答案藏在劈柴的斧头里。老僧说劈柴要“听树的哀嚎”,武生不懂,只知道斧头落下的瞬间,脚底板会突然发烫,那股热劲顺着腿往上窜,斧头就会劈得又准又稳。有次他故意不用力,脚底板的热劲却自己涌上来,斧头竟像长了眼睛似的,顺着木纹劈进树心。  


“这就是散功。” 老僧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捻着串油亮的佛珠,“别人把力气囤在肚子里,咱们偏要撒到脚趾缝里。挨打的时候,力气能顺着脚底钻进地里,疼就轻了。”

武生摸着辫梢的草绳,突然想起前日被野狗追咬时,憋气跑到第三口气时,脚底板突然发烫,竟把狗甩远了半丈—— 那时长,正好对上石碑 “十” 字的横画。


武生这才明白,那天后背的暖流不是蚂蚁,是力气在搬家。


寺庙后院有块青石碑,风吹日晒得褪了色,上面刻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四十乃成”。武生没事就去摸,指尖划过刻痕时,脚底板总会隐隐发烫。他发现每个字的刻痕里都藏着细槽,横平竖直的,像他在破庙里画的挨打小人。  


“摸三遍,记一遍。”老僧偶尔会站在碑前,看武生用指尖“读”字。武生就真的每天摸三遍,早中晚各一次,摸得石碑比供桌还亮。摸第一百天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刻痕的走势很眼熟——像老猿猴教他腾跃时,尾巴摆动的弧线。  


摸满一年,武生在碑前挨了第一下打。是个云游的野和尚,见他总摸碑,骂他“亵渎神明”,挥拳就打。武生想躲,脚底板却突然发烫,他下意识屏住气,拳头砸在肩上,疼是疼,却没觉得骨头要断——就像被货栈的麻包蹭了下。  


“憋气多久?”老僧在一旁问。  


武生数着心跳:“三口气。”  


“再摸‘四’字的竖钩。”  


武生的指尖划过“四”字的长竖,突然愣住——那竖钩的长度,正好是他刚才憋气的时长。  


接下来的两年,武生开始在挨打时数数。被野狗追着咬,他边跑边数;被偷香火的贼打,他抱着头数;甚至自己不小心撞在门框上,也会闭着眼数到气尽。他发现,每次憋气的时长,都和石碑上某个字的刻痕长度一样。


“‘十’字的横画,要憋五口气。”  


“‘乃’字的撇,得憋七口气。”  


到第三年深秋,武生摸着“成”字的最后一笔,突然懂了。那些刻痕不是字,是口诀,是用手指读的吐纳法。挨打的时候,憋住气的时长跟着刻痕走,脚底板的热劲就会涌上来,把疼往地里带。  


“气在挨打里。”老僧躺在病榻上,声音轻得像羽毛。他快圆寂了,却笑得满脸褶子,“别人练气要打坐,你练气要挨揍,划算。”  


武生跪在榻前,把辫子上的草绳解下来,缠在老僧枯瘦的手腕上。草绳上的结磨得发亮,那是他挨过的打,记过的数。


“四十岁……才能成?”  


老僧眨了眨眼,没回答。窗外的竹叶沙沙响,像在数着什么。


下葬那天,武生把石碑上的刻痕拓在布上,贴身揣着。他背起老僧留下的锡杖,走出竹林时,脚底板又开始发烫。山风掀起他的粗布衫,后背的旧伤隐隐作痛,却不再是单纯的疼,倒像有无数只蚂蚁,正顺着血脉,往脚趾缝里搬家。


他不知道“成”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以后挨打的时候,不光要算拳头的方向,还要数着气——数到石碑上的刻痕走完,疼就会变成别的东西。至于是啥,或许到四十岁那天,脚底板会告诉他。  


路过山脚下的镇子,有个算命先生拦他:“小师傅,测个字?”  


武生摸了摸怀里的拓片,吐出三个字:“四十成。”  


算命先生掐着手指算半天,突然瞪大了眼:“怪哉!这数,不是命数,是……”  


武生没听下去,脚底板的热劲催着他往前走。他知道那先生说不出啥,有些道理,只能用脚底板去懂,就像石碑上的字,只能用指尖去读。



第七章:吐沫破霸

 

【当快刀劈到眼前,吐出去的究竟是口水还是救命符?张霸的刀光里,武生看见辫梢的露水在晃—— 那是深山教他的道理:最凉的东西,能冻住最快的刀。】


武生扛着锡杖下山时,辫梢的露水正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他数着这些湿痕走,像当年在货栈数绿豆滚落的颗数——一颗,两颗,三颗……数到第七颗时,镇口酒肆的幌子突然晃了三下,像在给他打招呼。  


“听说张霸的刀能劈断空中的苍蝇?”酒桌旁有人拍着桌子喊。  


“何止!上次李屠户不服,被他一刀削掉围裙绳,连片肉星子都没沾!”  


武生蹲在对面的茶摊前,把锡杖往地上顿了顿。杖头铜环叮当响,正好盖过酒肆的喧哗——这是他在深山学的本事,用声响判断人的注意力,就像守山时听狼嚎辨方位。他看见茶摊主往茶壶里续水,壶嘴的热气在阳光下弯了个弧,突然想起磨面房的粉雾——快刀带起的风,大概也会这样弯吧?  


黑马踏踏地来了。张霸的刀鞘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武生一眼就看见鞘尾磨出的豁口,像货栈里被老鼠啃过的麻袋角。更妙的是,马每走三步,那镶宝石的刀柄就会往膝盖上撞一下,“咔”“咔”“咔”,比账房先生的算盘还准时。  


“哪来的野和尚?”张霸勒住马,刀还没出鞘,武生已经算出他右肩比左肩高半寸——这是常年单手提刀磨出的习惯,就像扛包的伙计左肩总比右肩厚。  


“你是何物?”武生又念起这句。他摸着怀里的石碑拓片,脚底板微微发烫,像有蚂蚁在爬——这是散功在提醒他:对方的气聚在胸口,还没散到四肢。  


张霸的刀“噌”地出鞘时,武生正盯着他靴底的泥。那泥是青黑色的,混着碎木屑——镇东头的当铺门口才有这种泥,说明他刚从赌场回来,腿肚子准还在发颤。  


刀风劈面而来,带着股铁锈味。武生没躲,反而想起磨面时的石碾子:快转的碾子边缘总会带起细粉,刀快到极致,周围的风也该有轨迹。他顺着风势往斜里迈了半步,辫梢的露水正好甩在张霸手背上。


“咦?”张霸的刀顿了顿。  


武生趁机往旁边滚,手肘撞在地上的碎石堆里。他攥起块带棱的石子——这是货栈卸货时练出的本能,手里有硬东西,心里就不慌。张霸的第二刀紧跟着劈来,刀柄又往膝盖上撞,武生突然明白:这就像扛包时扁担顿肩的瞬间,再快的劲也得歇半分。  


“就是现在。” 脚底板的热劲突然顺着腿窜到指尖,像有蚂蚁顺着血管往掌心爬 —— 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里面混着早上没咽完的锅巴碎,唾沫飞出的弧度,正好顺着散功带起的气流。


这是他讨账时学会的招——当年跟油坊掌柜要工钱,吐口带饭粒的唾沫,比骂脏话管用十倍。唾沫带着晨露的寒气飞出去,锅巴碎“啪”地粘在刀背上,正卡在刀纹里。  


“冻……冻住了!”张霸的手指突然僵成了钩子。寒气顺着刀身往上窜,混着锅巴碎硌出的麻劲,比三九天攥着冰碴还难受。他想甩刀,手腕却不听使唤,就像被磨盘卡住的木棍。  


武生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看见张霸靴底的泥正往下掉,算出他站不稳了——赌场输钱的人,腿肚子比豆腐还软。  


“服吗?”武生问。他捡起地上的锅巴碎,塞进嘴里嚼——这招能赢,一半是散功的热,一半是讨账的冷,加起来正好是人间的道理。  


张霸的脸由红转紫,又由紫转白。他突然“噗通”跪下,腰间的玉佩撞在地上,碎成了两半。“爷爷!我服!”他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那刀……那刀是借的,我其实就会劈柴!”  


武生没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扛包时,也被监工的“踏雪无痕脚”踢得跪过。他往地上啐了第二口唾沫,这次没有锅巴,只有普通的口水。“以后别借刀了,”他说,“劈柴的刀,劈不了人。”  


锡杖的铜环又响起来,武生扛着它往前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歪歪扭扭的“武”字。他摸了摸嘴角,锅巴的渣还在——原来最厉害的功夫,真就藏在讨账的唾沫、磨面的粉、扛包的肩里,不用学,天天见。  


茶摊旁有人追着喊:“英雄留个名!”  


武生没回头,只把锡杖往地上又顿了顿。铜环的响声在说:


一个靠锅巴碎赢了刀的人,要什么名?



第八章:半仙卦象

 

【算卦的铜钱转起来时,露出的是命数还是破绽?武生盯着半仙发抖的指尖,突然想起货栈里的假铜钱—— 江湖把戏,原来和挨打一样,都有暗号。】

 


市集的柳荫下,半仙的幡旗招摇得像只褪色的蝴蝶。“铁口直断”四个字被风吹得卷了边,倒比他脸上的皱纹更显沧桑。武生扛着锡杖经过时,正看见半仙捏着三枚铜钱,在个农妇掌心晃得哗哗响。  


“铜钱笑,祸事到。”半仙的山羊胡抖了抖,“你家男人今晚会摔断腿,得挂块红布辟邪。”农妇吓得脸发白,摸出半吊钱递过去,武生却盯着那铜钱多看了两眼——边缘磨得太光,不像流通多年的样子。  


他想起在货栈磨铜钱的日子。那时掌柜让他把废铜钱磨成铜屑,混在铅里铸假钱,他磨得多了,闭着眼都能摸出铜钱的成色。真铜钱边缘总有自然的毛刺,假的却像被狗舔过似的滑溜。


“先生,给我算算。”武生把锡杖往地上顿了顿,铜环响得半仙手抖了抖。  


半仙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单只眼睛上打了个转,又落在辫梢的草绳上。“报生辰八字。”他从袖里摸出个布满油污的罗盘,指针转得比磨盘还欢。  


武生哪记得这些,只想起爹下葬那天是惊蛰,便随口说了。半仙捏着铜钱摇了摇,往地上一撒。“叮啷”三声,两枚正面,一枚反面。  


“生于庚酉,死于丙丑。”半仙捻着胡须,声音突然拔高,“今年二十六,二十三被诛……不对,不对!”他又抓过铜钱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你是何物?”  


武生正盯着那枚反面的铜钱。阳光下,铜钱边缘有个极小的缺口,像被老鼠啃过——这是“子母钱”的记号!当年他磨假钱时,为了区分母钱子钱,就会在子钱边缘敲个小缺口。母钱落地必是正面,子钱跟着翻面,看似随机,实则早有定数。  


“你的钱在笑你。”武生指着那缺口,“它边缘缺了块,像在咧嘴。”  


半仙的脸“唰”地白了。这子母钱是他祖传的宝贝,缺口藏得极隐蔽,别说看,摸都未必能摸出来。他慌得手一抖,怀里掉出本蓝布封皮的小册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骗术十三招”。  


武生脚底板的热劲窜了一下,脚尖顺势往册子上一碾—— 这动作他太熟了,当年在磨面房挡偷粉贼时,脚底下也总带着股散功的巧劲,既不重,又挪不开。


“小……小友玩笑了。”半仙想去捡,武生的脚却像生了根。他低头看那册子,第一页就写着“铜钱卦:子母相扣,正反由心”,旁边还画着个小人,正偷偷用手指拨铜钱。  


“原来如此。”武生想起张霸的刀柄碰膝盖,想起刘三的脚尖带土,原来江湖把戏,不管是武功还是骗术,都藏着小动作。他突然觉得这册子比石碑拓片还有趣,蹲下身,用手指戳着那小人:“这招不好,太明显。”  


半仙的汗顺着山羊胡往下滴,滴在武生的布鞋上。“英雄饶命!”他突然跪下,比张霸跪得还快,“这册子送您,放我条生路!”  


武生捡起册子,拍了拍上面的土。册子纸页糙得像砂纸,字里行间还沾着面粉——想来这半仙也在磨面房混过。他翻到第二页,“声东击西”四个字旁边画着个举棍的人,棍头往左,脚尖却往右,像极了磨面房掌柜挥棍的虚招。  


“这招我会。”武生笑了。他把册子往怀里一塞,锡杖往肩上一扛,“你的钱留着自己玩吧。”  


半仙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敢动。直到武生的辫子消失在街角,他才抓起铜钱细看,那缺口果然显眼得像个笑嘴。


武生在茶馆的角落里翻完了册子。“借刀杀人”讲的是如何挑唆别人动手,让他想起张老爷家的狗咬了人,老爷却怪他没拴好;“虚张声势”说的是如何用大话吓住对方,倒和张霸挥刀时的吆喝差不多。最妙的是“察言观色”,说要看对方的眼神、脚步、呼吸,这竟和他推算挨打的法子如出一辙。  


“原来骗术和挨打,是一回事。”武生把册子夹在石碑拓片中间。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骗术十三招”四个字上晃,像货栈里晃动的绿豆。  


他突然想起半仙那句“你是何物”。以前他答不上来,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他是个挨过打、骗过骗、从铜钱缺口里看出门道的人。  


茶馆外有人吵架,是个卖菜的和收税的。卖菜的梗着脖子,眼神却瞟着地上的秤,收税的嗓门大,脚却悄悄往秤砣边挪。武生看着看着,突然笑出声——这俩的把戏,册子上都写着呢。  


他扛着锡杖走出茶馆,辫梢的草绳轻轻晃。怀里的册子硌着肋骨,像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他知道,以后再遇到挥拳的、动刀的、耍嘴皮子的,他不光能算准他们的招式,还能看穿他们的心思——这大概就是半仙没算出来的“命”。


武生揣着《骗术十三招》往镇西走时,锡杖的铜环总在响,像在提醒他什么。市集口围了圈人,攒动的脑袋缝里,露出面“妙手回春” 的幌子,幌子角沾着片干枯的艾草,被风刮得直抽抽 —— 这场景,和《骗术十三招》里 “悬壶式” 的插图几乎重合。


“只需三枚铜钱,便知家中吉凶!” 圈里的汉子拍着胸脯喊,声音洪亮得像货栈的铜锣。他穿件洗褪色的蓝布衫,袖口却绣着朵银线牡丹,左手食指戴着枚铜戒指,戒面磨得发亮 —— 武生一眼就看出,那戒指内侧有道细缝,藏着半截小针,是 “算命派” 常用的 “刺肤逼泪” 道具。


他挤进人群,见汉子正给个老婆婆算命。老婆婆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怀里揣着个布包,露出半截药渣—— 看颜色是治咳的,和春桃喝的那副一个样。“你孙儿是中了邪啊。” 汉子摸着戒指,突然 “哎呀” 一声,“这邪气藏在你家灶膛里,得用我这‘驱邪符’镇着!”


武生的脚底板突然发烫。《骗术十三招》第三页写着:“悬壶式:先吓后哄,符纸掺朱砂,成本三文卖三十。” 他盯着汉子往黄纸符上撒的红粉,那粉末遇风就散,和磨面房的粗粉一个质地,哪是什么朱砂。


“我买!我买!” 老婆婆抖着摸出三枚铜板,汉子刚要接,武生突然往前迈了半步,锡杖 “咚” 地杵在地上,惊得众人往后退。


“你的符,烧了能驱蚊吗?” 武生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汉子的脸僵了僵,戒指在掌心转了半圈 —— 这是 “心虚式” 的典型反应,书里画得明明白白。


“哪来的野和尚?” 汉子往地上啐了口,“不懂就别瞎掺和!” 他说话时,右脚悄悄往旁边挪了半寸,脚尖对着人群最松的方向 —— 这是 “溜之大吉式” 的预备动作,武生在货栈见刘三用过百八十回。


武生没动,从怀里掏出《骗术十三招》,翻开第三页举起来:“你这符纸掺的是灶心土,红粉是胭脂渣,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他指着插图上的小人,“连戒指藏针都没改,太懒了。”


人群突然炸开了锅。老婆婆抖着扯开布包,药渣里滚出颗发霉的枣核—— 原是汉子趁她不注意塞进去的 “邪物”。汉子见势不妙,抓起钱箱就往人群外冲,却被武生伸脚绊了个趔趄。


“砰!” 钱箱摔在地上,滚出一地铜钱,还有半包没开封的胭脂渣。汉子爬起来要打,武生突然想起书里的 “借力式”,侧身让过拳头,手肘往他肋下一顶 —— 这劲道是扛包时练的,不大,却能让人岔气。


汉子果然捂着肚子蹲下去,武生趁机往他手背上啐了口唾沫—— 不是对付张霸的锅巴唾沫,是掺了黄连水的苦唾沫。这是他从张老爷断指那回学的,苦劲能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哎哟!” 汉子的手抖得像筛糠,戒指 “当啷” 掉在地上,滚到老婆婆脚边。老婆婆捡起戒指,见内侧果然藏着小针,突然抱着武生的腿哭起来:“恩人啊!我孙儿的药钱……”


武生把钱箱里的铜钱全倒给老婆婆,又摸出自己的半吊钱添上。汉子被众人围着拳打脚踢,他没看,只盯着《骗术十三招》上的墨迹—— 原来书里的小人挨打时,嘴角也会抽抽,和这汉子一个样。


走到街角时,锡杖的铜环又响了,这次响得欢,像在笑。武生抬头,看见青馆的红灯笼亮起来,在暮色里晃成团暖光。一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正站在门口,手里绞着块帕子,帕子角沾着点面粉,和磨面房的春桃小时候一个样。



第九章:青馆迷局

 

【青楼的胭脂香里,藏着比刀更软的杀招?春桃蜷起的脚趾在鞋里动了动,武生突然懂了:有些偷不是偷,是姑娘家在疼里藏的温柔。】

 


武生蹲在青馆后门的柳树下,把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酒是劣质的烧刀子,辣得他喉咙冒烟,却压不住心里的空——张霸跪了,半仙跑了,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仇人,如今像被踩扁的泥块,再也立不起来。可丹田那股气还在窜,脚底板的热劲没处使,就像磨面房空转的石碾子,轰隆隆地响,却碾不出一点粉。  


“爷,进来暖暖?”  


一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倚在门框上,鬓角斜插着朵珠花,珠花随着她说话的颤音晃悠。武生抬头看,姑娘的手指又细又软,搭在门框上,像春天刚抽条的柳条。他突然想起二丫当年递饼给他的手,也是这么细,只是没戴这么亮的镯子。


“我没钱。” 武生把锡杖往地上顿了顿,铜环的响声盖过了姑娘的笑。他看见姑娘的帕子上绣着朵蒲公英,针脚歪歪扭扭。


姑娘的脸红了,转身往院里走,辫梢的珠花掉在地上。武生捡起来,珠花的钩子上缠着根细丝线,像极了账房先生缠魂鞭上的摄魂丝。他捏着珠花往里走,听见老鸨在骂:“春桃!让你勾个肥羊,你倒把珠花丢了!”


原来她叫春桃。武生摸着珠花上的丝线,突然觉得怀里的《骗术十三招》烫得厉害。书里说“见招拆招”,可当招数裹着面粉香和蒲公英绣样,他竟忘了该怎么算。


武生把捏着的珠花递过去,春桃的指尖刚碰到钩子,突然红了脸,转身往院里走。


过了一会儿,姑娘笑着出来了,眼角的胭脂像化开的晚霞:“进来喝口茶嘛,不要钱。”


武生跟着她进了院。青石板铺的路,被胭脂水粉泡得发滑,空气里飘着股甜香,浓得像熬过头的糖浆。正屋的门帘上绣着对鸳鸯,鸳鸯的眼睛用金线绣的,晃得人眼晕。


“这是春桃姑娘。”一个胖脸老鸨摇着团扇走出来,扇面上画的牡丹,花瓣比她的脸还肥,“我们春桃啊,手可巧了。”  


武生没说话,眼睛盯着春桃的脚。她刚走过门槛,脚趾又蜷了一下,这次他看清楚了——蜷起的瞬间,手腕会跟着往里拧半寸,像他扛包时攥紧麻绳的样子。  


“爷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春桃给她倒茶,手指碰到茶杯时,指甲盖轻轻刮了下杯沿。武生的手突然一麻,像被蚂蚁叮了口——他放在桌上的半吊钱,不知何时滑到了春桃手边。  


“你的脚趾……”武生想说“偷钱时会蜷”,话到嘴边却变成,“是不是冻着了?总蜷着。”  


春桃的脸“唰”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把钱推回来,脚趾蜷得更紧了。老鸨在一旁笑得团扇直晃:“姑娘家害羞嘛。”  


那天武生喝了三盏茶。春桃给他续水时,总会“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每次碰之前,脚趾必蜷一下。武生越看越觉得有趣,这姑娘的小动作,比张霸的刀柄碰膝盖还规律。临走时,他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茶钱。”  


春桃的脚趾又蜷了,这次却没伸手去碰那钱。


武生第三次往青馆跑时,春桃正在院里晒衣裳。竹篙在她手里转得像风车,武生蹲在磨盘旁看,突然发现她晾的粗布褂子,袖口缝补的针脚和自己那件一模一样—— 都是把破洞剪成三角形,再用同色粗线密密匝匝绕圈。


“你也这么补衣裳?” 武生忍不住问。春桃的脚趾蜷了蜷,竹竿 “哐当” 掉在地上,褂子飘到武生怀里。他捡起时,闻到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暖香,比青馆里的脂粉好闻百倍。


那天晚上,武生拉完最后一趟车,特意绕到河边。月光洒在水面,像撒了层碎银,他想起春桃鬓角的珠花,鬼使神差地捡起块扁平的石子,往水里扔—— 石子跳了三下,沉了。他突然笑了,这比算张霸的刀路容易多了。


春桃教他认青馆后院的草药。“这是蒲公英,能治拉车磨的水泡。” 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像羽毛扫过,武生的耳朵 “腾” 地红了。春桃的脚趾在草鞋里蜷了又伸,说:“你拉车时要是疼了,就默念‘石子跳三下’。”


武生不懂为啥,却乖乖记在心里。


武生数着石子落水的“咚、咚、咚”,突然想起破庙墙上 “卸力弧” 的弧度 —— 三跳的间隔,正好能让脚底板的热劲散进地里,像老僧说的 “气要散,不是聚”。春桃教的口诀,正好能让他按 “癫僧派” 的吐纳法调整呼吸,磨破的水泡果然好得快。


他想把这事告诉春桃,她此时正在给他缝补磨破的裤脚,线头突然打结,半天解不开,脚趾蜷得像颗小核桃。


“我以前听老鸨说的。” 春桃的声音比蚊子还轻,武生却听得清清楚楚 —— 她哪懂什么吐纳,不过是见他总皱着眉揉腿,偷偷去问了路过的游方和尚。


之后武生总往青馆跑。他不喝茶,就蹲在院里看春桃干活。春桃扫地时,扫帚柄在她手里能转着圈儿飞;晾衣裳时,竹竿能从东头搭到西头,手腕轻轻一抖,衣裳就像鸟似的展开。武生看着看着,突然一拍大腿:“你这劲用错了!”  


他拉着春桃到院角的石磨旁,让她握住磨杆:“你蜷脚趾的时候,力气都聚在脚心了,得把这劲顺到胳膊上。”他边说边示范,脚底板一发力,磨杆“吱呀”转了半圈,“就像这样,脚紧,手松,劲才顺。”  


春桃试了试,磨杆果然转得快了。她惊讶地看着武生,脚趾在布鞋里悄悄蜷了蜷,这次却不是为了偷东西——她感觉胳膊上的劲像长了腿,顺着磨杆往石碾上跑,比以前省了一半力气。  


“这叫啥?”春桃问。  


“不知道。”武生挠挠头,“我拉车时就这么使劲,不容易累。”  


老鸨在门后看得直撇嘴。她这“勾栏派”的缠丝功,讲究的就是“柔若无骨,缠物即取”,传到春桃这辈,早没了当年的狠劲,没想到被这傻小子瞎指点,反倒把“缠劲”练成了“顺劲”。她心里发堵,晚上点起“迷魂香”时,特意往春桃屋里多插了半根。  


这香是老鸨的得意活,混了曼陀罗花粉,燃起来香灰不落,直往人鼻孔里钻。寻常人闻半柱香就会头晕眼花,任人摆布。她算准了武生今晚准来,想迷晕他,讹他那本不知藏着啥宝贝的蓝册子。


武生果然来了。他刚踏进春桃屋,就皱起了眉头——这香太冲,比磨面房最细的粉尘还呛。他盯着香灰看,灰絮慢悠悠地飘,一下,两下,三下……每次飘落的间隔,正好能数三个数。  


“这香不好。”武生伸手去拔香,手指刚碰到炉沿,春桃突然拽了他一把,脚趾在他脚背上狠狠踩了下——这是她们姐妹间的暗号,意思是“有诈”。  


武生没动。他数到第三十六下时,突然转身,舀起桌上的冷水就往香炉里泼。“滋啦”一声,香灭了,冒出的黑烟呛得老鸨在门外直咳嗽。  


“丧门星!”老鸨的骂声从门缝挤进来,“好端端的香,浇它干啥!”  


武生没理她,只看着春桃。春桃的脚趾还蜷着,却不是害羞,也不是偷钱,是紧张得忘了伸开。他突然明白,这姑娘的小动作里,藏着的不光是生计,还有别的东西,像他辫子里的草绳,看着普通,却能救命。


“我娶你吧。”武生说。他摸出怀里所有的钱,有铜板,有碎银,还有半块没花完的锅巴,“我没多少,但是我有力气,能让你天天吃饱饭,不用再蜷脚趾。”  


春桃的脚趾慢慢伸开了。她看着武生手里的锅巴,突然笑了,眼角的胭脂掉了点渣,像褪去的晚霞。


老鸨气得团扇都折了。她本想讹钱,没想到赔了个姑娘。可看着武生那双单眼里的认真劲,又想起被他泼灭的迷魂香,话到嘴边变成了:“彩礼得给双份!”  


武生把《骗术十三招》也塞给老鸨当彩礼。册子上的字被他摸得发亮,特别是“察言观色”那页,还画了个蜷着脚趾的小人。老鸨翻了翻,以为是本春宫图,骂了句“流氓”,却也收了。  


搬家那天,春桃没穿水红衫子,换了身粗布裙。武生替她扛着个小包袱,包袱里只有几件衣裳,和一支掉了珠的珠花。路过磨面房时,春桃突然停下,学着武生的样子蜷了蜷脚趾,再猛地伸开——磨房掌柜挂在墙上的秤砣,“当啷”一声掉了下来。  


武生回头看,春桃的脸又红了,脚趾在地上抠出个小坑。他突然觉得,脚底板的热劲有处使了,就像找到了碾盘的麦粒,那股气终于能顺顺当当,碾出生活的粉来。


只是他没算到,春桃的缠丝功,练得最精进的不是偷钱,是缠人。夜里他拉车回来,总发现春桃的腿像蛇似的缠在他腰上,勒得他喘不过气,却又舍不得挣开。这时春桃的脚趾会轻轻蜷一下,像在说:“这次,不是骗你的。”



第十章:妻死财空

 

【当最亲的人变成坟头草,拳头该往哪里挥?郎中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沉,武生摸着春桃冷透的手,突然算出:有些疼,是算不明白的。】


春桃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从冬月一直响到开春。武生把拉车挣的钱全换成了药渣,堆在墙角,像座小小的坟。他学着郎中的样子,把耳朵贴在春桃后背听,只听见呼噜呼噜的响,像磨面房堵住了出粉口的石碾子。


“得请个好郎中。”春桃蜷在被窝里,手指枯得像老树皮,却还不忘蜷了蜷脚趾——这是她生病后养成的习惯,仿佛还在偷藏什么宝贝。武生摸了摸她的脚,凉得像深山水潭里的石头。  


他去请了镇上最有名的“赛华佗”。那郎中穿件洗得发白的绸衫,山羊胡梳得溜光,把脉时手指在春桃腕上跳迪斯科,忽轻忽重,眼睛却瞟着武生腰间的钱袋。“病重啊。”郎中叹了口气,武生突然发现,他说这话时,右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三下,像货栈掌柜算错账时的小动作。  


“是不是要开三副药?”武生顺嘴问道。他想起《骗术十三招》里说的“察言观色,顺水推舟”,这郎中的踩脚节奏,倒和半仙摇铜钱的频率差不多。  


郎中的手僵了一下,山羊胡抖了抖:“嗯……三副,先试试。”他开的药方子写得龙飞凤舞,武生只认出“甘草”“柴胡”几个字,都是磨面房伙计常用来泡水喝的便宜药。  


药熬出来是黑褐色的,苦得能掉眼泪。春桃喝了三天,咳嗽竟真轻了些。武生以为是药灵,跑去谢郎中,却见他正对着个药罐发呆,罐底沉着半副没熬的药渣——原来他把两副药混在一起煮了,歪打正着凑够了剂量。  


“还是先生的药好。”武生憨笑。郎中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脚在桌子底下又踩了三下,这次却像是在骂自己笨蛋。  


好景不长,入夏时春桃的病又犯了,比上次还凶。武生把拉车的驴卖了,换来的钱请了三个郎中,个个都在说“病重”时踩脚,只是有的踩三下,有的踩五下。最后一个郎中说要“吊着命”,开的药方里竟有“朱砂”,武生一看就急了——张老爷的裂石掌就是用朱砂混蛇毒练的!  


“这药不能喝。”他把药方撕了,用剩下的钱买了只老母鸡,炖了汤给春桃喝。春桃喝了两口,突然笑了,说:“你辫子上的草绳松了。”  


武生摸了摸辫子,那根缠了十几年的草绳果然散了。他想重新缠好,春桃却攥住他的手,脚趾在被单底下轻轻蜷了一下,再也没伸开。


春桃的手指凉下去时,武生摸着她蜷起的脚趾,突然慌了——这双手偷过他的钱,编过他的草绳,现在却像片落叶。他想喊,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低头看见自己的手,粗糙得像磨面房的石碾,竟连她最后一口气都留不住。  


办丧事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武生把春桃葬在屋后的柳树下,坟头插了支掉珠的珠花。他站在坟前,突然想起春桃总说他“不会算账”,现在才懂,原来日子不是靠力气就能拉得动的,就像磨面时,光有蛮力转不动碾子,还得懂添多少料,撒多少水。  


没了驴,武生只能靠两条腿拉车。刚把车扶起来,税吏就来了,说他欠了半年的税,要拿车抵债。“去见县太爷!”税吏推了他一把,武生踉跄着差点摔倒,脚底板的热劲突然窜上来——这感觉,和当年面对张霸的刀时一模一样。  


县官坐在堂上,官帽翅颤悠悠的,眼睛像鹰隼似的盯着武生。“大胆刁民,竟敢抗税!”县官拍了下惊堂木,武生却盯着他的额头看——那里浮着层淡淡的黑气,像灶王爷脸上被熏的灰。  


“大人印堂发黑,像是火重。”武生脱口而出。他想起磨面房的掌柜,每次贪多了工钱,额头上就会起这种黑气,用凉毛巾敷三天就好。  


县官的脸突然白了。他这“印堂煞”是跟个游方道士学的,故意养出点黑气来唬人,没想到被这穷小子戳穿。“你……你懂医术?”县官的声音有点抖,惊堂木也忘了拍。  


“不懂。”武生老实回答,“就是见过磨面的掌柜这样。”他盯着县官的黑气,看得县官浑身发毛,好像那点心思全被看穿了——上个月确实多收了商户的银子,夜里总睡不着,额头上才起了这东西。  


县官的印堂在眼前发黑,武生盯着那团黑气,突然觉得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慑心术”,不过是有人把坏心思堆在额头上,像货栈里发霉的绿豆。他盯着那团气看,看它一点点散了,像春桃坟头的烟——原来再厉害的气势,也敌不过一个“看”字。  


“税……税就少交两文吧。”


县官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赶紧滚!” 他没看见,自己儿子正扒着屏风缝偷看,那眼神里,藏着和他当年学 “印堂煞” 时一样的好奇。


武生捏着省下的两文钱,走出县衙时,太阳正毒。他突然觉得脚底板的热劲没了,那股跟着他十几年的气,好像随着春桃的死,散进了泥土里。


回到空荡荡的屋,墙角的药渣已经发霉。武生摸着春桃睡过的枕头,发现底下压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半袋碎银子,还有张纸条,上面是春桃歪歪扭扭的字:“我没偷过你的钱。”  


他想起春桃蜷脚趾的样子,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原来那些被他当成“害羞”的小动作,都是这姑娘在偷偷攒钱,想给他个惊喜。而他却教她用蜷脚趾的劲握犁耙,让她的缠丝功越来越厉害——厉害到能攒下这么多银子,却没厉害到能留住自己的命。  


夜里,武生把碎银子包好,埋在春桃坟前。他没再拉车,也没再算什么招式,就坐在坟旁的柳树下,像当年蹲在磨面房外那样,数着风吹树叶的次数。一片叶子落下来,他就想起春桃的一个笑;两片叶子落下来,就想起她蜷脚趾的样子。


数到第三十七片叶子落下时,他摸到坟头的泥土里混着珠花的碎片,棱棱角角的,像春桃没说完的话。数到第一百片时,露水打湿了他的辫子,散开的草绳缠在手指上,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算不准的—— 比如春桃咳到最后,往他手心里塞的那半块锅巴,为什么会带着点甜。


天快亮时,武生站起身,辫子上的草绳彻底散了,像条断了的蛇。他往镇外走,没带任何东西,只带走了春桃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大概是“我也想给你留个后”之类的吧。  


路过青馆后门时,老鸨正往炉里添香。那迷魂香的味道飘过来,武生却闻不出了,鼻子里只有春桃坟头的泥土味。老鸨看见他,撇了撇嘴:“丧门星,又来干啥?”  


武生没理她,径直往前走。日出东方,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没了魂的稻草人。他知道,从今天起,再没人会蜷着脚趾偷他的钱,也没人会在他拉车回来时,用缠丝功似的腿缠着他的腰了。


这世上,最厉害的功夫,原来留不住人。


武生在春桃坟前蹲到第九天,坟头的珠花被秋雨泡得发胀,像朵哭肿的眼睛。他用草绳把春桃的粗布褂子捆在背上,褂角扫过膝盖时,带着坟头特有的湿冷—— 这是他要去县衙的理由,春桃藏的碎银子被税吏讹走时,县官儿子说那是 “青馆欠的皮肉税”,他得讨个说法。


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穿堂风卷着槐树叶灌进领口,武生缩了缩脖子,看见县衙的飞檐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野兽。廊下的灯笼还没点亮,昏黄的光晕在蛛网里晃,照得“明镜高悬” 的匾额蒙着层灰,倒像是 “糊涂高悬”。


“老爷在后堂审案,让你去仓库对质。” 衙役的声音裹着潮气,往武生脸上喷。他跟着穿过侧院,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青苔从砖缝里钻出来,缠上他的草鞋 —— 这路他以前拉车时走过,那时砖缝里长的是狗尾巴草,如今却长满了扯不断的阴湿。


仓库藏在县衙最西头,老槐树枝桠斜斜地压在屋顶,叶子卷着边,爬满了虫洞。树影在地上晃,像无数只手在拽他的裤脚。武生摸了摸怀里的锡杖,杖头的铜环突然“叮” 地响了一声,惊飞了树洞里的乌鸦,黑黢黢的影子擦着他的头皮掠过。


“就是这儿。” 衙役指了指扇斑驳的木门,门缝里透出的阴气比秋雨还冷。武生刚推开门,门轴 “吱呀” 一声惨叫,在空荡的巷道里荡出三圈回音,像谁在暗处数着数。


仓库里伸手不见五指,霉味裹着老鼠屎味扑面而来,比春桃熬药的药渣还呛人。武生摸索着往里走,指尖触到堆麻袋,袋口露出的谷粒发了芽,黏糊糊地缠上他的手。横梁上的蛛网挂着细碎的月光,在他头顶轻轻晃,像谁在纺线。


“谁?” 他低喝一声,锡杖往地上顿了顿,铜环的响声撞在墙上,弹回来时变了调,像有人在笑。


突然,破窗棂外闪过道黑影,紧接着后颈就挨了记闷棍。武生扑倒在地的瞬间,看见七八条人影从麻袋堆后窜出来,手里的铁钳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像群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独眼龙,县官老爷要你那只拉车的手。” 领头的豁嘴汉子啐了口,铁钳 “咔嚓” 一声捏碎了旁边的陶罐,陶片溅在武生手背上,划出三道血痕。这汉子去年总跟在县官儿子身后,在赌场里用 “抽老千” 骗光了磨面房老王头的养老钱。


武生的血往头上涌。他想撑起身子,右手却被铁钳死死钳住,指骨碎裂的脆响混着仓库的霉味钻进耳朵,比地主的缠魂鞭抽在背上还疼。他看见自己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被铁钳绞成了肉泥,血顺着铁钳的齿缝往下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洼,像春桃绣坏的帕子上未干的胭脂。


“春桃的银子呢?” 豁嘴又把铁钳往他左手凑。武生猛地用头撞过去,撞得豁嘴鼻子淌血,却被另个黑影一脚踹在胸口,锡杖 “哐当” 掉在地上,在满是谷粒的地上滚出老远,铜环的响声越来越弱,像在哭。


仓库顶上的破洞漏下几滴雨,砸在武生的断手上,疼得他浑身抽搐。他想起春桃总怕他拉车磨破手,给他缝的手套还在怀里,指套处绣着朵蒲公英,现在却连戴的资格都没了。


黑影们没找到银子,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豁嘴往他断手上撒了把盐,盐粒混着血珠在青砖上渗开,像幅歪歪扭扭的符咒。仓库里只剩下漏雨的滴答声,水珠砸在麻袋上,和他指骨碎处的抽痛合着拍子,一下,两下,三下—— 和当年地主抽他的鞭子一个节奏。


武生在仓库里躺了两天。饿了就嚼地上发了芽的谷粒,涩得舌头发麻;渴了就舔墙缝里渗的雨水,凉得像春桃最后摸他的手。右手肿得像发面馒头,断指处的血结成黑痂,碰一下就疼得眼前发黑,却能清晰地听见老鼠在麻袋上跑,爪子刨着谷粒,像在数他剩下的日子。


爬出仓库时,天已擦黑,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脸上又冷又疼。左手攥着半块从麻袋里摸出的发霉谷粒—— 这是他仅有的力气能抓住的东西。巷道里的灯笼亮了,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右手像团废布吊在腕上,单眼里的光比坟头的鬼火还暗。有个卖糖葫芦的经过,见他这模样,往地上啐了口:“定是偷东西被剁了手!”


他去磨坊找老王头,想求个看磨盘的活。老王头看着他的断手,往他怀里塞了块锅巴:“磨杆要握得紧,你这手……” 锅巴掉在地上,武生想用左手去捡,指尖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怎么也捏不住,眼睁睁看着它滚进泥里,沾了层黑灰。


税吏再来时,见他蜷在墙角啃树皮,突然笑得直不起腰:“连讨饭都得用手抓,你这下连要饭都不配!”


武生盯着税吏的手,那玉扳指在日头下闪着贼光—— 和春桃被讹走的那枚一个样。


真的开始讨饭时,武生才懂什么叫“求生不得”。他用左手托着破碗,碗总往下滑,好不容易有人丢个铜板,他捡半天都捏不住,眼睁睁看着铜板滚进阴沟。有次蹲在青馆后门,老鸨看见他的断手,突然骂:“丧门星!连偷钱都没本事了!”


那天傍晚,他坐在桥洞下,用左手笨拙地摸着断指。雨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倒压下些疼。他想起春桃教他认草药时,用指尖戳他手心:“蒲公英的根能治伤。” 现在,他连挖蒲公英的力气都没了。



第十一章:街头乞笑

 

【沦为乞丐时,最伤人的是拳头还是笑声?乞丐的骂声像针一样扎过来,武生的脚底板突然发烫—— 原来挨打的气,还能变成骂人的刀。】

 


武生的破碗在地上转了三圈,最后停在个瞎眼乞丐脚边。那乞丐穿着件露出棉絮的袄子,听见动静,裂开嘴笑了,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刮石头。


“独眼龙,讨饭都不会选地方。”乞丐的骂声裹着唾沫星子飞来,“你娘生你时没睁眼吧?一只眼够看啥?看你祖宗的坟头草吗?”  


武生蹲在墙根,没动。他的单眼盯着乞丐的喉结,那东西上下滚动,像货栈里没扎紧的麻袋在晃。骂声越来越尖,钻进耳朵里,痒得像有虫子在爬——这是“毒舌门”的“恶语伤人术”,据说能把人的三魂骂飞两魂。  


旁边的小贩缩着脖子偷笑,武生却想起老僧临终前的话:“气在挨打里。”他摸了摸辫子上散开的草绳,脚底板突然泛起熟悉的热劲,和当年躲张霸的刀时一模一样。  


乞丐还在骂:“娶个妓女断子绝孙,活该你现在讨口……”  


乞丐的骂声钻进耳朵时,武生的脚底板突然发烫。他想起老僧说的“气在挨打里”,那些被皮鞭抽、被棍棒打的瞬间,像麦粒在石碾里翻滚,竟磨出了点硬东西。


武生深吸一口气,憋着没吐出来。他左手下意识按住断手的伤疤—— 那里的疼突然和喉咙里的腥甜混在一起。他想起挨地主皮鞭时的憋气法,把那股劲往喉咙里送,再慢慢吐出来:“你袄子上的棉絮,是去年坟头薅的吧?”  


当他用憋气法骂回去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闷雷,心里却空落落的——原来伤人的话,比挨打的疼更让人发冷。


声音不大,像块石头扔进了深潭。乞丐的骂声突然断了,捂着耳朵直咧嘴:“你……你咋弄的?”  


武生没理他,继续用那股气说话,每个字都像蘸了黄连水:“你瞎眼不是天生的,是偷看人家姑娘洗澡被挖的吧?”  


“嗡——”乞丐的耳朵里像钻进了只马蜂,疼得他在地上打滚。武生的话顺着他的耳道往里钻,撞得脑壳嗡嗡响,比他自己的骂声厉害十倍——这是“癫僧派”的“以气御声”,把挨打的劲变成了说话的力。  


“别骂了!别骂了!”乞丐抱着头求饶,“我认输!”  


武生却停不下来了。那些憋在心里的气,混着春桃的死、县官的黑印堂、老鸨的迷魂香,全顺着这股劲涌了出来。他盯着乞丐的破碗,继续说:“你碗里的馊饭,够喂狗吗?”  


乞丐突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看着乞丐晕过去,武生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还残留着“以气御声”的热劲,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他突然想:要是春桃在,会不会蜷着脚趾笑他,说“你这功夫,咋不用来挣钱”?风刮过破碗,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替他回答。


周围的笑声全没了。小贩张大了嘴,手里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武生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沾着讨饭时蹭的灰,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原来气不光能躲打,能吐唾沫,还能变成刀子,扎进人心窝里。  


他捡起地上的破碗,往里面扔了块刚讨来的饼。风吹过街角,带着远处酒肆的香味,武生的单眼里第一次有了点光——或许,他还能做点别的,不止是挨打和躲。  


墙根的阴影里,乞丐慢慢醒了,摸着耳朵嘟囔:“这哪是骂人,是打雷……”武生没回头,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脚底板的热劲还没散,像揣着个小太阳。  


他不知道,这口带着“挨打气”的骂,比当年啐张霸的唾沫还厉害。有些功夫,真的要等把人间的苦尝遍了,才能练得成。


第十二章:天杀之兆

 

【当所有的疼都凝成血球,落地时会开出花还是炸出地狱?武生盯着自己呕出的血珠,突然看见七岁那年的缠魂鞭、十岁那年的辫子、春桃坟头的草—— 它们都在血里,活了过来。】



唾沫星子砸在武生脸上时,他正盯着地上的半截窝头。那是个穿绸缎的公子哥啐的,带着酒气,混着桂花糕的甜腻。周围的哄笑声像扎人的针,有人喊:“看啊,这就是用唾沫杀人的英雄!”  


武生的单眼眨了眨,睫毛上还挂着今早的霜。他从春桃死后就没怎么哭过,眼泪像被冻住了,在眼眶里结成冰。可此刻,那冰突然化了,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破碗里,溅起细小的泥花。


“他连自己女人都保不住,还英雄呢!”“娶个妓女当老婆,哪有子女,污了祖宗,活该!”人群中不断的有人骂,声音尖得像磨面房的砂轮。


武生慢慢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眼睛疼,那些模糊的人脸在他眼前晃,像当年地主家磨盘上的麦粒,个个都在嘲笑他的卑微。他想起七岁那年背上的缠魂鞭,十岁那年断裂的草蚱蜢,十五岁那年张老爷断指的血,还有春桃临终前蜷起的脚趾——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转得越来越快,像石碾子失了控。  


“气在挨打里。”老僧的话突然在耳边响。  


武生的喉咙里涌上股腥甜,像吞了口生血。他没吐出来,任由那股劲在胸腔里翻涌。脚底板的热劲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顺着血管往头上冲,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像要烧起来——这不是挨打的疼,是把所有疼揉在一起,发酵成了别的东西。  


“笑啊。”武生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众人笑得更欢了。有个卖糖葫芦的,用签子指着他的鼻子:“独眼龙,再吐口唾沫看看?是不是连唾沫都快吐不出来了?”  


这句话像火星掉进了炸药桶。


武生猛地张开嘴,没吐唾沫,先喷出了口血。血珠在空中划过红线,打在地上“叭”地一声,陷进半寸深的泥里。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他……他吐血了!”  


武生没听见。他的眼前只剩下那些打他、骂他、嘲笑他的脸,每一张脸后面都藏着根鞭子、一只拳头、一把刀。他又喷出一口血,这次不是血珠,是团血球,红得发黑,裹着股风,砸在旁边的石磨上,竟把磨盘砸出个小坑。


“是气……他把气凝成血了!”有个懂点武功的老者突然尖叫。  


武生的单眼里没有焦点。他看见地主举着缠魂鞭的手,看见刘三踢向他膝盖的脚,看见张霸刀背上的绿光,看见春桃坟头的野草——这些东西在他喉咙里打着转,最后都变成了血球,争先恐后地喷出来。  


“叭、叭、叭……”  


血球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谁在地上钉了无数颗红钉子。每颗血球里都裹着点东西:有的裹着段皮鞭的影子,有的裹着声姑娘的笑,有的裹着句“四十乃成”的佛号。  


最大的那颗血球飞出来时,武生的身子晃了晃。他恍惚看见辫梢散开的草绳碎片在血里打转,像无数个没缠完的结—— 那是七岁被缠魂鞭抽时的结,十岁吊在树上的结,春桃为他缝补裤脚时,用草绳打的结。


那血球足有拳头大,在空中拖着道红尾,落地时没陷进泥土,反而“嗡”地一声炸开,震得周围的人耳朵发麻。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血球炸开的地方,地面突然裂了道缝,从缝里滚出截黑糊糊的东西——是段鞭子的碎片,麻花纹里还凝着白盐粒,鞭梢缠着三寸长的黑丝。  


“缠魂鞭!”有个白发老头认出了这东西,“是当年地主家的缠魂鞭!”  


那截黑丝就是摄魂丝,当年让武生夜夜做噩梦的东西。可不等众人反应,摄魂丝突然像被火燎了似的,蜷成一团,碰到溅过来的血珠,“滋”地化成了灰烬。  


武生看着那团灰烬,突然笑了。远处山林传来几声猿猴的尖叫,短促、急切,像在为他数着血球落地的节奏—— 快三下,慢两下,和当年老猿猴教他腾跃时的叫声一模一样。


他的嘴唇动了动,像在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更多的血球从他嘴里涌出来,这次不再往地上砸,而是飞向那些曾经嘲笑他的人。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抱头鼠窜,有的跪地求饶,刚才用签子指他的卖糖葫芦的,被颗血球擦着耳朵飞过,半边脸瞬间肿得像猪头。


“他不是人……是煞星!”  


武生没理会。他感觉身体里的热劲正一点点往外漏,像破了洞的水车。那些积攒了三十年的气,挨过的三百六十五次打,吃过的黄连,喝过的苦酒,都随着血球喷了出去。


最后一颗血球喷出时,他看见了春桃。她站在柳树下,鬓角插着珠花,脚趾轻轻蜷着,像在说“石子跳三下”。武生想伸手去摸,却发现胳膊沉得抬不起来。  


“武生,他死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武生的身体慢慢软下去,像根被抽走了芯的草绳。他倒在地上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天,蓝得像春桃洗过的粗布衫。那些飞在空中的血球,突然像蒲公英似的散开,变成点点红光,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像谁撒了把温暖的火星。


地上的小坑里,血珠还在微微颤动,每一颗都映着个小小的、倔强的人影。

“看嘛,这就是污了祖宗的下场,武生他是被天杀死的!”一老者指着武生,告诫后生道。


 

第十三章:终局回声

 

【人死了,疼会不会像草一样长出来?武生死去的第七天,血球坑里冒出的嫩芽在风里响,听起来像谁在数:一下,两下,三下—— 那是当年鞭子落在背上的节奏。】

 


武生死去的第七天,镇上的孩童发现,那些深陷地下的血球坑里,冒出了些嫩黄的芽。芽尖卷着,像攥紧的小拳头,谁也没在意——毕竟开春了,坟头路边总有些不知名的草要长。  


最先看出异样的是磨面房的老王头。他路过时被风刮得眯了眼,恍惚听见“啪、啪”声,像有人在远处甩鞭子。他揉了揉眼,声音却没了,只剩那片新草在风里摇,草叶上的纹路歪歪扭扭,竟有点像武生当年在破庙里画的挨打小人。  


“邪门了。”老王头蹲下来,指尖刚碰到草叶,突然缩回手——叶片边缘带着细锯齿,轻轻一划就是道血痕,像被极细的皮鞭抽过。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有人说那是武生的怨气化成的,有人说那草叶上的纹路是武功秘籍。半个月后,草长到半尺高,叶片舒展开来,真相才让人倒吸凉气:每片叶子上都印着幅小图,有的是举鞭的地主,有的是踢人的脚尖,最中间那片大叶上,竟画着个吊在树上的辫子,辫子末梢缠着根草绳,和武生当年的一模一样。


“是挨打图谱!”有个走南闯北的镖师惊得胡子都翘了,“这草在学武生挨过的打!”  


更奇的是风。只要刮起东南风,那片草就会发出“啪、啪、啪”的响,节奏和当年地主抽武生的缠魂鞭分毫不差——快三下,慢两下,中间还夹着声极轻的抽气,像武生挨揍时没忍住的哼声。有回张霸路过,听见声音突然瘫在地上,抱着头直哆嗦,说那声音钻到骨头缝里了。  


第一个敢打这草主意的,是个练铁布衫的武师。他听说武生靠挨打练成了怪功,特地从百里外赶来,对着草叶上的图谱研究了三天,拍着胸脯说:“不过是把挨打拆解成招式,我铁布衫刀枪不入,还怕几片草叶?”  


他选了个大风天,脱了上衣趴在草地上,让徒弟拿着竹片往他背上抽。“要跟草叶的节奏走!”他闭着眼喊,以为这样就能悟透“挨打功”的精髓。  


风正好刮起来,草叶“啪、啪”地响,竹片跟着节奏落下。起初武师还硬挺着,可抽了没十下,他突然惨叫起来——不是因为竹片疼,是那些草叶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背,锯齿像无数把小刀子,顺着他的汗毛孔往里钻,疼得比挨鞭子还钻心。  


“停!快停!”武师滚到一边,背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血痕,每道痕都和草叶上的图谱对应,像武生当年背上的疤。他看着那些草叶在风里摇,突然明白:这不是招式,是疼本身。武生的功,是把疼刻进了骨头里,草叶不过是照着骨头的模样长了出来。  


没人再敢学武师的傻事。但来看草的人越来越多:有卖膏药的,有说书的,还有个被地主逼债的佃户,蹲在草边哭了整夜。第二天他去交租,地主的鞭子挥过来时,他竟顺着草叶“啪、啪” 的节奏躲开了 —— 他说 “听着草响,就像有人在教我怎么疼、怎么躲”。


秋分时,草结了籽,黑得像武生喷的血球。有个放牛的娃好奇,摘了颗籽埋在自家地里,来年竟也长出了带图谱的草,只是叶片上的图变成了他爹打他的样子——用的是赶牛的鞭子,节奏比武生的草慢些,带着股牛栏的腥气。  


老王头看着那片草,突然想起武生拉车时总哼的调子,咿咿呀呀不成句,现在听着,竟和草叶的“啪”声合得上。他蹲下来,数着草叶上的图谱:地主的鞭、刘三的脚、张霸的刀、春桃蜷起的脚趾……数到最后一片叶,发现背面还藏着个极小的图,是个和尚在揉武生的背,旁边写着三个字,像用血写的:气不散。  


风又起了,“啪、啪”声裹着草籽飞,落在青石板上、牛车上、娃娃的草帽上。有人说这草是祸害,该烧了;有人说这是武生留下的念想,得供着。吵来吵去,草却越长越旺,把武生死去的那块地,铺成了片深绿,远远看去,像谁在地上铺了块绣满伤痕的布。  


冬至那天,来了个穿灰袍的僧人,背着和武生当年相似的锡杖。他在草边站了一整天,临走时对着草叶拜了三拜,说:“癫僧派的散功,原是要让疼生根发芽。”  


风穿过草叶,“啪、啪”声格外清晰,这次听着不像鞭子了,倒像武生在笑,又像他在吐唾沫,还像春桃在他耳边念“石子跳三下”。  


草籽还在飞,有的落在了张老爷当年断指的货栈,有的落在了青馆后院的柳树下,还有颗被县官儿子偷偷捡走,埋在自家院子里—— 来年长出的草叶上,印着个歪戴官帽的人影,印堂处总泛着团黑气。


还有颗钻进了磨面房的石碾缝里。春天一到,说不定哪里又会冒出卷着的嫩芽,带着谁的疼,在风里喊出自己的节奏。


这世上最荒诞的武功,从来不是练出来的,是长出来的。




后记:疼痛里长出的武功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梧桐树上蝉鸣不止。那声音激烈刺耳,像武生吐出去的血,又像他挨过的鞭子,掉在地上。


总有人问,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武侠故事”?没有秘籍,没有门派,主角最拿得出手的武功,是挨打、吐唾沫,最后喷血球而亡。其实我想说,这或许是最诚实的武侠 —— 江湖从不在云端,在皮鞭抽过的脊背、磨出血泡的手掌、讨来的半块窝头上。


武生的“气”,从来不是丹田聚起的内力。是地主缠魂鞭上的盐粒,是辫子勒进头皮的草绳,是春桃临终前蜷起的脚趾。这些疼像种子,埋在土里,浇水施肥的是更具体的日子:拉车时磨破的草鞋,磨面时呛进肺里的粉,数着树叶等天亮的漫漫长夜。


有人说他的武功荒诞。可你看,铁头功撞不过彼此,裂石掌敌不过黄连唾沫,连最阴毒的缠魂鞭,最终也被血球烧成灰烬。这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强弱,只有疼得够不够深,记得够不够牢。


老僧说“四十乃成”,或许 “成” 的从不是武功,是终于学会和疼共处 —— 不是忘了疼,是让疼变成脚底的热劲、喉咙的底气,变成活下去的法子。


那些从血球里长出来的草,风一吹就“啪啪” 响,像在数当年鞭子落下的节奏。它们在说:所有打不倒你的,不会让你变强,只会让你记住疼的形状、疼的重量,记住疼里藏着的、比武功更硬的东西 —— 是在泥里站直的韧性,是被碾碎后还能发芽的狠劲。


这大概就是武生留给世界的话——不必做英雄,能在疼里站直,就够了。



张永康诗人、作家、编剧,影视音乐人,网名蜀国立秋。原《剧本春秋》杂志主编、《西南作家》杂志副主编、《龙泉山》《东安湖》执行副主编、“天下云山”微刊主编,已在全国公开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心狱解码》、《绝地》,合著长篇小说《商宇》《天路》《革命理想高于天》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