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刚过,天气逐渐炎热沉闷,道路两旁的树林在烈日下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的。舒阅走的很慢,因为很快就接近目的地了,就放慢脚步好好地看看周围的一切吧,也许每个被忽略的细节都有美好的回忆呢。
阳光在树林中参差不齐地钻出来,眼前一片青翠,充满生机。而舒阅无心欣赏,她内心还残存着悲伤,每挪一个脚步,眼眶就多一分湿润,她也没想到,回到这里依然能把她这两个月以来努力收拾好的情绪逐一攻破。
舒阅走到了路口处,往前走就是那个熟悉的地方了,她习惯性地抬头望着远处的那扇窗,内心空洞而失落,因为如今,那就只是一扇窗了。
舒阅在一栋旧大楼停下了脚步,她抬头看了很久,但还是趁一路上憋着的难过爆发之前,快步地走进了大楼。钥匙转动着还没完全生锈的锁,舒阅打开了3楼左拐的第二间房子的门,这是舒阅小时候的住处,直至大学之前,一直住在这。
“妈妈。”舒阅在心里暗暗地叫了声。她知道不会有人应答,就像两个月前在医院里,舒阅撕心裂肺地对着妈妈恩美叫喊了无数次,换不来一声应答。
她永远地离开舒阅了。
建议她回来看看的是舒阅的丈夫沐泽,虽然了解到妻子在大学之后,已和母亲搬离这里,但房子却一直保留着。岳母每次都会跟沐泽提起这里,说这里是苦日子的避风港,周围绿绿葱葱,看起来再困苦的日子好像也不会太难过,而且房租也低,周围的人都友善的很,自己后来也会偶尔回到这里,邀上这边的好朋友到家里坐坐,岳母每次说到这里都很开心,大概是对这房子有一种特殊的“同甘共苦”情怀吧。
舒阅把桌上的茶叶罐都放到垃圾袋里,杯子全部放在餐桌等待收拾,因为她也不知道,之后是否要把这间房子租出去,所以很多物品的处置都令她犹豫不决,她想了想,还是把坐垫全部收起来吧,往后一大段时间,也不会有人来了。
舒阅给每一张沙发都盖上了花布,没用白色的,可能这样看起来没那么悲伤,也不会触动自己敏感的神经吧。
“哎,快大功告成了”收拾完家务的舒阅头往后仰了仰舒展脖子,余光好像看到右边有个角落的沙发还没盖上花布。舒阅在袋子里重新掏出一块布来,往右边的角落处走去。正准备盖上的时候,舒阅脚步仿佛被上了枷锁,挪不动了,手还保持着即将盖上的姿势。体内一股热烈的感觉涌上来,充满整个胸腔,她慢慢地走上前,双腿跪在沙发上,缓缓地打开面前这扇窗,所有的思绪仿佛都在等着这一刻,一下子全都炸开。
关于这扇窗的回忆,这一刻,每一点一滴都落在舒阅的身上。
“家里没有钱供两个孩子读幼儿园了!”舒阅的父亲大声道。
“让哥哥读小区这家幼儿园不就能省下不少钱吗。”母亲恩美反驳。
“男孩子读书怎么能随便糊弄!市中心的教育才是最好的,好的教育就要从小抓起!”
“那舒阅呢,她更小,她就能糊弄了吗!”
“老子说话你都不听了是吧”父亲扬手打了恩美,当时舒阅就在那角落的沙发里,紧紧抱着熊娃娃目睹这一切,她好像记得她没有哭,只是内心的恐惧感覆盖了悲伤。她永远都记得自己曾躲在这角落的沙发里注视着这场仿佛因她而起的暴力。
后来舒阅还是没能读上幼儿园,而在这之前,父母离了婚,哥哥判给父亲,舒阅判给妈妈,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姑姑们宠哥哥,家庭也颇有素养,平日里能把哥哥教的很好,父亲更不用说了,视他如珍宝,听说后来重组了家庭,那位阿姨对哥哥也很好。而自己能判给妈妈也是最好以及最安全的了,如果跟着爸爸,她既得不到公平的对待,也得不到宠爱,相比之下,妈妈尽管没钱,舅舅们阿姨们也并非素雅之人,却也是最好的选择了。每每想到这里,舒阅内心都会酸到彻底,明明同一个屋檐下,却是两种命运。
当时父亲给的赡养费只够维持房子的房租和日常的水电,每次都以儿子上好的学校需要很多钱为由,推推拖拖,恩美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那也是她深爱的儿子。恩美没办法挪出钱来给舒阅读幼儿园,之前都是丈夫赚得多,这下生活的压力全都落在恩美身上。她思考了好几个夜晚,她想过去厂里上班,但舒阅还太小,又没上学,放在家里怕发生意外,她也想过把舒阅放到自己哥哥妹妹家里,但这个念头一下子就放弃了,因为她不希望舒阅在他们身上学到不好的言行,该怎样才能边照看着孩子边赚钱呢?恩美终于在第四个夜晚的苦思中得到了答案:在家楼下卖点心。这样一来,舒阅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照顾到,稳定一些还能把舒阅带下来,跟在自己身边。更重要的是家对面就是一家幼儿园,送孩子上学的大人们不仅能顺便买几个点心去上班,而且也能时刻提醒她,坚持下去,至少让舒阅读上学前班。
而没读幼儿园的日子里,舒阅每天都会在妈妈出门的时间跑到窗边,跪在沙发上往下张望,看着妈妈左手提着各种点心,右手提着摆摊用的小桌子慢慢走过小马路,看着妈妈安全抵达她的固定摆摊位后,她就把目光转向那些开开心心上学的小朋友,目光从右边的路口一直跟到家对面的幼儿园,偶尔会有家长路过妈妈的摊位买点心,舒阅的目光也会跟着停驻,然后再顺着他们的路线到幼儿园。用目光护送着每一位小朋友大概是舒阅每天开心又羡慕的事情。
舒阅“护送”完小朋友们之后,就会往底下大喊“妈妈。”,恩美也会抬头对她笑一笑,妈妈忙的时候,舒阅就把头往左边转,看幼儿园的小朋友玩滑滑梯,看他们做操,看教学楼里的小朋友上课。一天,就在舒阅沉浸在别人的美好之中时,底下仿佛传来一阵躁动。
“诶诶诶!快跑阿,城管来啦。”一位大叔推着小推车从路口狂奔大喊。然后一条走道的小贩子迅速收拾东西躲藏或逃跑,原本安静的街道一下子变得躁动。
舒阅不知道什么是城管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她只知道妈妈在慌忙之中踉踉跄跄地摔倒了。恩美提着点心的手却举的很高,一块没掉。舒阅急得要哭,她冲向家门想要走下去“救救”妈妈,可恩美为了不让舒阅乱开门给陌生人,干脆把门锁了,舒阅一直哭着喊妈妈,她也想不出办法,她再次跑回窗边注视,发现有个瘦小的阿姨把妈妈点心和小桌子放到自己的推车上奔跑,回头对恩美大喊“妹子!我帮你藏!你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走着,你等我!” 恩美扶着摔破的膝盖在路边弯着腰,但为了不让城管发现自己是个小贩子,她尽可能地直起了腰,拿出手机假装阅览,城管看这女的啥也没有,也就没有怀疑她了。
后来妈妈跟那位阿姨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母亲病逝时,她难过了好久好久。尽管那天恩美没被抓到,东西也没有被没收,但舒阅内心的担忧每天都在扩大。
那次之后舒阅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在家太无聊了,想跟妈妈一起在楼下,跟周围的小朋友打打招呼,恩美听到心里一酸,答应了。跟妈妈一起摆摊的日子里,舒阅左手抱着熊,右手紧握那个点心篮子的把手,她要时刻做好准备,以便城管来了她能提着就跑。
“哎哟,这是你女儿啊,该上幼儿园了吧。”一个买点心的大叔对恩美说道。
“是,是该上学了,供不起呀。”恩美苦笑道。
“拿两个艾糕,四个红豆糕。”
“好勒。”恩美忙着打包,舒阅就站到旁边去了。
“你是不是点心妹啊。”那个大叔笑着对舒阅轻声调侃。舒阅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大叔,心里一阵不悦。“你家就是卖糕的,说好听点你就是点心妹知道不?”那个大叔见舒阅没说话,又补上了几句。
“好了,7块钱。”恩美把那位大叔点的东西给了他,收下了钱,就忙着其他顾客了。恩美丝毫没察觉这一切。而舒阅的目光一直死盯着那位大叔的背影,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卑感。
从那天起,舒阅在陪着妈妈的同时,头永远低着。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拿着小熊跟恩美玩,跟恩美说说话,一有人经过,舒阅就像个缩头乌龟,不说话,不抬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舒阅终于在家对面的幼儿园里读上了学前班。在学前班里,舒阅很沉默,她生怕小同学们知道自己的妈妈就在附近做着小买卖,生怕他们会像当年那个大叔一样,喊她“点心妹”甚至给她取更难听的外号。
当时的舒阅唯一开心的是,妈妈一般都在自己放学之前就收摊回家烧饭了,这样一来,舒阅就不用过去跟妈妈打招呼,从而避免了被其他同学看见。
一到放学的时间,恩美就会拿着舒阅的小熊等在窗边,看到舒阅出来,恩美就挥动小熊的手开心地跟舒阅打招呼,之前对着舒阅喊过一次,后来被舒阅回家小声制止了。
“妈妈,下次......不要喊我了,周围人很多,会......会看到的。”舒阅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对恩美说。
“哦......那好,妈妈知道了。”,恩美心里有些难过但也没有多想。
舒阅每次都会给恩美回应一个微笑,没有挥手,但内心无比喜悦。那个熊娃娃是舒阅最重要的玩偶,整个童年,多得它的陪伴。
现在回想起来,恩美真是可爱,一个微胖的身体和一只还没肚子一半大的小熊总是形成鲜明对比,窗户刚好就像个相框一样把她们框起来。这一举动,延续至大学结束。只要恩美放学回家,在路口抬头就能看见妈妈和小熊在这扇窗边的守望。想到这,舒阅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董舒阅,你妈妈是不是在那边卖点心的姨姨呀?我总看到对面楼的阿姨跟你打招呼。”一个小男生半蹲着对趴在桌上的舒阅说。
本来趴着的舒阅一下子坐了起来,吓得小男生直起了腰杆避免被撞倒。
舒阅内心慌乱,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睛开始急得变红,这感觉就像是精心埋在土里的小纸条被挖出,像是极力打造的华丽城堡被破灭,舒阅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他是不是要告诉全世界?
小男生愣了愣,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女生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棉花糖递给舒阅,“舒阅你一定很幸福吧,每天都能吃到好好吃的红豆糕呢,呐,这个糖糖给你,能换一块红豆糕吗?”小男孩诚恳地看着舒阅,笑起来酒窝深陷。
舒阅听后身体静止了很久,内心开始自言自语:我没有听错吧?他是说,我很幸福吗?不过......我为什么在怀疑?我的妈妈那么努力为我,再艰苦也没有放弃我的学业,我在逃避什么?我自卑什么呢?我明明拥有一个很爱我的人啊!
那一刻的恍然大悟,让舒阅堆积了两年的情绪一下子瓦解,她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放松。
那一节课,舒阅没怎么听进去,她沉浸在那个小同学的言语里,沉浸在当前的轻松愉快里,但当她想到自己这两年来多么害怕别人因为知道自己的家境而躲避自己,现在自己却成为了这样的人,去躲避自己的妈妈,舒阅不禁垂下了眼睛,陷入深深的自责。
放学了,舒阅的脚步时而轻快时而沉重,她走到校门口,抬头望向窗户,恩美一如既往地晃动着小熊的手对她打招呼。这一次,舒阅朝她们挥了挥手,喊了一句:“诶,妈妈。”
那一次,恩美在窗口愣了很久,然后慢慢地露出笑容,心里又酸又甜。
舒阅跪坐在沙发上,趴着窗边看了很久很久。一阵开门声从后边传来,舒阅没有回头,她知道是丈夫沐泽,因为看窗户的时候,舒阅看到他了,1米8的大高个手里提着一袋外卖,上面放着一大包熟悉的棉花糖。
“在看什么呢?”沐泽望了眼对面,就开始撩起桌子的花布,把外卖一个个放上去,有舒阅最爱的炸鸡,还有她爱喝的低酒精度鸡尾酒,最后再拆开棉花糖包装,放几个棉花糖在边上,沐泽知道,舒阅回到这个地方,是不可能一两个小时就离开的,沐泽怕她饿着又怕她情绪不稳定,干脆请假过来陪着她。
“吃饭了啦。”,沐泽轻声说道。他伸了个懒腰,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等候,窗外阳光柔和,绿叶轻舞,微风轻拂,沐泽反方向坐在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椅背,连人带椅挪到直对窗户的位置,就这样一直看着舒阅。
“沐沐放学啦!看妈妈给你带了啥?”幼儿园门口,一个纤瘦的女人半蹲着,把藏在背后的手绕到小男孩的面前。
“哇!是红豆糕耶!哪里来的呀?”沐泽眼里充满惊喜,握着红豆糕闻了闻,然后系好袋子打算回家吃。沐泽一直都很喜欢这些糕点,可惜妈妈除了炸鸡外,对别的小吃都不拿手。
“今天妈妈帮助了一位卖点心的可爱姨姨,然后她就送了两块给我啦。”
“那你有没有给可爱姨姨尝尝炸鸡,老师说要礼尚往来呐。”
“那当然有啦,可爱姨姨夸妈妈做的好吃,还买了一份带回家呢。”
沐泽母子开心地走在小路上,还没走几步,沐泽就停了下来,扯了扯妈妈的衣角,手指向不远处,沐泽妈妈顺着手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扇打开的窗户,有个抱着熊娃娃的小女孩在看风景。
“妈妈,我想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