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羽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他转醒之时,天竟还亮着。少年郎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顶着个鸟窝似的脑袋把自己缩进了上原的披风里,一时有点儿恍惚。
“上原呢?”
蒯丹奉命坐在他边上守着,瞥眼一看他那散漫劲儿不禁叹道:“刚睡醒就要找人!你上辈子要是也能这么黏糊,现在孩子都能打老鸟了!”他拿着树枝拨了拨火星子,“营地里一团乱,很多事情都等着原帅去安排。”他复又是一叹,“年纪轻轻的,可真能睡啊!总算是醒了。你要是再不醒,原帅大约就要差人掘地三尺去找那碎嘴子神医来救你了。”
邯羽才刚醒,正是懒的时候,人也萎糟,不怎么愿意动,就连嘴皮子都懒得多翻几下,“天都还亮着,难道我睡了很久?”
蒯丹往他手里塞了个算盘,指着不远处的营地,“就你睡觉的功夫,卯日星君都出来当了两回班了。这不,算盘给你取来了,营地也都整理干净了。”
邯羽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望,果真是焕然一新,遂把嘴一撅,“那他怎么还不回来!”
“抓到几个俘虏,要怎么处置,得原帅拿主意。”
“还能有什么主意,审呗!往死里审!问问清楚翼银枭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谁还不知道要审啊!”蒯丹两手一摊,“奈何人家嘴硬!”
邯羽哼唧道:“剥皮抽筋,剔骨削肉,架锅烧水,再让弥菓开坛金玉露。”
“露帅,你是饿了还是怎的?”
“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南沙军是怎么处理战俘的。”他复又哼了一鼻子,“老子就不信了,还能撬不开几张鸟嘴!”
蒯丹哦了一声,不禁好奇他还有没有其他更丧心病狂的法子,“那要是还撬不开呢?”
“那就是撬不开了呗。那还留着干嘛!按方才我说的步骤再做一遍就是了。这大冬天的,肉总不能浪费。”他终于把自己从温暖的披风中刨了出来,作势要站起,“上原的新帐子在哪里?”
这两个人才闹掰,蒯丹以为邯羽此时定是要去找上原说几句贴心话挽救一下,遂赶紧如实给他指了方向,“还是老地方。”
“行吧!”少年郎一手拎着算盘,一手拽着那件对于他来说过于大的披风潇洒地往肩上一甩,“这风刮得我脸疼!老子再去睡个回笼觉。”
蒯丹:“……”
蒯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上原这个沙家婿着实是挺可怜的。
邯羽吊儿郎当地往上原的主帐去,去得十分坦然,也没管其他小兵看他的神色,好似他就应该住在南沙军主帅的帐子里一般。上原远远地就看见邯羽独自进去了,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头的事情,归心似箭。
此时营地里刮的是北风,从北海刮来的风劲儿大,吹得人东倒西歪。南沙军的帅逆风而行,却行得急促,几乎就要跑起来了。他太想邯羽了,想要用行动向他证明自己根本不介意他现在的样子。
上原掀帘而入的时候,邯羽已经脱了自己的战袍,正心不在焉地在解中衣。
“哟,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睡饱了?”
“还差点意思。”邯羽把衣带往边上一扔,“外头风太大了,我进来睡个回笼觉。”
上原在外面吹了一天的冷风,帐中温暖,看到邯羽又想起那四个字,他顿时就情上心头了。伸手要把人往怀里搂,可他嘴上却还在迂回着。
“这是我的帐子,你来我的帐子里睡觉?”
“怎么,不让吗?”邯羽颇为冷淡地推开了他,与刚下战场时在祈安背上的热情截然不同。他脱了靴子往草榻上一坐,一只脚索性踩在了床榻的边沿,“一进来就动手动脚的。我早就说过了,那事可还没过去呢,上原。不过老子现在倒是有点儿精神头,咱们不如先把账来算一算!”
南沙军的帅留不住怀中一瞬即逝的温度,站在原地无奈地笑了。从前都是他追着朝露讨债,不想六百年后风水轮流转。
“那你想让我怎样呢,邯羽?跪着求当真不行吗?”
邯羽睨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好糊弄?”
“那告诉我要怎么做。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气。”垂眸间,他瞥见了放在枕边的算盘,灵机一动,“倘若我跪在算盘上求你,你可能消气?”
这只算盘本是邯羽用来做做样子同上原算账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没想让上原跪,也没想他当真会跪,更没想到他竟别出心裁想要跪在这算盘上。他这一招,可谓是一招苦肉计,博的就是一个心软。邯羽看着那一排排的木珠子,自己都觉着膝盖疼。但一想起那件事,他也着实气未消,遂抄起算盘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扔在了上原的脚边。
邯羽皮笑肉不笑道:“行啊,那你跪上面吧!”
他以为上原不过是嘴上说一说罢了。毕竟老爷们但凡是有骨气的,都不会放下自尊心曲膝盖求饶。就算是为了爷们的面子,也要死扛道最后。他料想上原也是如此,是以扔算盘的时候连怼他的说辞都想好了。
孰料,南沙军的帅二话不说,衣袍一掀,径直跪了下去,半点犹豫都没有。
邯羽:“……”
堂堂八尺男儿跪在算盘上讨饶,邯羽都不知道这男人到底是真狠还是窝囊了。
就算是跪在算盘上,上原也跪得十分端正,叫邯羽看着心里硌得慌。他心疼上原的膝盖骨,但一想到那一日在帐中吵架的事情,心里又实在气不过。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便索性自暴自弃了起来。
“行,那你跪着吧!”
邯羽两眼一闭,图个眼不见为净,枕着胳膊倒头就睡。但又许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他此刻半点儿睡意都没有。这瞌睡养了半晌都没能养起来。他闭着眼睛,心里想着上原,偏头一看,竟见他还跪得规规矩矩。
他一骨碌又坐了起来,继续自暴自弃道:“算你狠!给老子起来!”
上原身形未动,先是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忐忑地问了一句,“还气吗?”
邯羽心直口快,本也就没准备掩饰心中的不快。他继续给他脸色看,“换作是你,你能不气吗?上原,这件事情是你跪一会儿算盘,在我跟前装一装可怜就能过去的吗?”
南沙军的帅跪着一动不动,“那我便跪到你消气。”
邯羽:“……”
这个男人可忒有出息了!
邯羽认定上原是存心要同自己过不去。他给他竖了根大拇指,气得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上原暗中观了观他的神色,继续添油加醋道:“只要你消气,我这双腿就算跪断了也值得。”
邯羽觉得简直了!他两眼又是一闭,破罐子破摔,“行了!行了!老子消气了还不行嘛!你给我起来!还男人呢,说跪就跪像什么样子!”
跪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的南沙军主帅闻言两腿一蹬就站了起来,没事人似的,腆着脸皮道:“跪你无碍。”
邯羽见状,嘴角抽了好几抽。
他觉得自己大约是被这男人给气傻了。当初他能飘在露台的栏杆上,现在也能飘在这硌人的算盘上。什么跪算盘,还要跪废一双腿,全都是这个男人的套路,用来装可怜博同情的。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
上原毫不掩饰他的良苦用心,迫不及待地就开始脱衣。
邯羽登时从榻上弹了起来了,指着他手都抖了,“你你你!想干什么?不准脱!”
“这仗都打完了,自然是要把战袍给脱了的。”南沙军的帅促狭一笑,“你想哪儿去了!”
邯羽自然是想他一直在想的事情,想得整个人都快要不正常了。就在他语塞的当下,上原将他从草榻上拽了下来,搂进了怀里。
帐中即便再暖,也没有上原的怀抱来得暖人。邯羽有些贪恋这个温度,耽搁了一瞬,便就错失了推开他的时机。
上原抱到了人,得寸进尺道:“我欠你的账,你同我算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我同你来算算账了?”
“我都还没开始算呢,怎么就算完了?”邯羽啧巴了一下嘴,“你同我算的又是哪门子的账?”
“你违背军令,私自带兵返回。”他探到了他耳畔,压低了声音,“我该怎么罚你呢?”
温热的呼吸横冲直撞,邯羽浑身一个激灵,唯觉头皮发麻,赶紧后仰着躲了开。他拿眼神剜他,“你胆够肥,还没完没了了!那你想把老子怎样?”
“还记得先前我们打的赌吗?”
这前前后后两仗打下来,邯羽早把那件事给忘了。此时提起来,竟觉得这好似是上辈子的事情,着实记不太得了。
“一年还没到呢!”上原提醒道,“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还记得吗?”
邯羽隐隐觉得不祥。
“你私自带兵归营,即违背了军令,也违背了赌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作为一军之帅,需得给你正规矩,让你长记性。”
上原遂松开了他,展开了自己的臂弯,“来,给我宽衣。”
邯羽的不祥之感应验了,他硬着头皮不甘示弱地问道:“那原帅想让我宽到哪一件为止呢?”
“那就得看本帅的心情了。”
他颤着嘴角把话说了个直白,“公报私仇!你这叫臭不要脸,你知不知道?”
上原笑了笑,一脸刁钻,“是了,本帅就是公报私仇了,就是臭不要脸了。今日我要定了你,你还想逃吗?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邯羽自然是不想逃的,他就盼着这一日,恨不得把脸皮子埋脚底下,自己动手!但他着实想念上原的霸道,想要重温那种身不由己任他摆布着的感觉。
“现在你是沙家军的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邯羽手指一弯,勾住了他的衣带,“但在我们基山猎户间有一句老话,我觉得原帅你应当好好参一参。”
上原挑眉看着他。
“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他说罢,手指一松,转身便要走。回眸一瞬,那一双神采奕奕的丹凤眼里全都是勾人的暗示。
上原的心尖都被他勾着走了,哪里肯放过他,当即把人拽了回来,一个弯腰就扛在了肩头。
“本想做个君子,奈何夫人偏喜剑走蜻蛉。”
邯羽被他扛得岔气,粗喘着道:“少他娘的装模作样,老子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榻上是个什么德行!”
上原把他扔在了榻上,倾身逼了上去,神色显露了几分凶相,“看来你还挺喜欢的!”
这才是他熟悉的上原的样子!邯羽的呼吸耐不住更加粗沉了起来,“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赶紧的!”
上原总觉得从前自己对朝露的索取过于凶悍,不够君子。而今,他可算是明白了过来!
“这么着急!”
邯羽早就急不可耐了,“你要是不急,你就给老子躺下!”
上原怎肯将主动权拱手相让,当即解了腰间的衣带往边上一扔,“急!当然急!急得不得了!”
“那还磨叽什么呢!少说话多做事!”
他可万万没想到邯羽会说出这番直白的话来。遥记当年,他可是一脚踹在磐石上也没人心疼的命!唯一一次撞在了软棉团上,却又无福消受到最后。若说当年的朝露冷得似块冰,那么现在的邯羽便赤诚得似团火,叫他化成一团灰都甘愿!
这样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南沙军的帅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且还是个白日梦!
“讨债的,还愣在那边干嘛呢!”
邯羽的催促声将他从恍惚中拉回,上原低头笑了,遂靠了上去,“我们还有件事情没做完呢。记得吗,朝露?”
此情此景之下,他提到的还能是哪件事!
邯羽的色瞬间柔软得似一汪泉水,“记得。”
他哑声道:“我等了你很久,但你一直没回来。”
邯羽揽上了他的脖颈凑到了跟前,在他耳边低语,“我没有食言。我回来了,上原。”
草榻随即深深地陷了下去,上原抱住了他。他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去,所以才想要把邯羽送去祷过山。而此刻,他只想把他留在看得见的地方,困住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