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扫好屋子,月光已经透过窗格照在床头。拉亮电灯,生着煤球火熬稀饭,火苗舔着锅底,盈盈的温暖不离左右。
山中天黑早,父母已经吃过饭,他们到隔壁准备睡了。
四目相对,你说从明天开始可以实现我们的梦想了:我写文字你种菜,咱们的篱笆上绕着各色的花。
二十年的奔赴后,今天终于能安心在河东。
那年过罢元宵节,远山还是一片黛黑。我们一起登上咱家屋后的山顶往东看。对面的山崖豁口处,长着一棵老柳,它不远有瀑布倾泄。你说每年春来你都仔细看,你发现总是柳枝返绿,然后才瀑布开消。
现在那柳树还在。下午我们的车子从新修的路上经过,老柳仍然还是老柳。
我们往地里拉粪,风不大。牛儿的铃铛响彻空山,少年的我把鞭子甩得脆响。年前迎春花已经开了,河东现在除却迎春再无花,我嫌枯燥。
静夜,我蜷在被窝看书,或者随便在纸上划拉。你坐在桌旁打毛衣,煤油灯的光影照着你的秀发,微微淡香合着轻轻墨香,丰富浸染着我的少年梦。
清早起来月西斜,树上宿鸟未醒。我扛着镢头上南山,心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在腾腾。我坐在地头看远,正南是河南,西南是陕西。一河之隔,一山之远,不知道那边的少年在想什么做什么,那边的春色也年年相同年年新吗?
二月,枝头开杏花,如奶奶养的芦花鸡的羽毛。没有一大片,只是隔老远一棵,就这就把站在对山看它的人感动得想大喊要心醉。懂文字的人心更软更善感呢!这家的坡脑,那家的屋后,石磙旁,泉眼下,杏花不寂寞地开着,点亮了远近的荒野,如灰色天幕间的那些亮星。
几天后,下了杏花雪。雪花杏花同色,雪花没有打落杏花,杏花不会疏远雪花。杏花刚开不落,飘扬的一定是雪花。天晴雪止,雪在杏花周围聚集凝住,这时风吹飞扬的,一定是杏花。雪落花开,并不是经常遇到的事情,任是最没情趣的人也满心欢喜,啧啧着这情景的难得,自己幸运地遇上了。
二月底,黄河开。听人说河套那边壮观如战阵,八百里远尽开河,两岸渔家唱新歌。我驰骋想象,觉得放舟滔滔,搏击激流才是男儿气概,打鱼上岸,擒龙下河,怎么着都是英雄身手。心,收不住了,我要去。
早不唱《走西口》了。我把心思说给父母,告诉深具情怀的你。你不忍你不舍,但我已经背包袱上肩,我说一肩日月就是生涯,我不怕,你别担心。
你送我走那一天,杏花欲落而桃花始开,油菜花还是饱满的骨朵。南山的几茎草芽刚刚拱出,阴坡的残雪还是一溜伸展。
你立定在那棵小榆树下,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你目光的河流。
我亲眼见到了开河。可他们,让我先从拉纤开始。我的英雄胆和豪士梦,必须收起。
弯腰,低头,前倾,抬脚,纤绳勒背,脚下打滑。我和纤夫们手抓山石,我们头上是汗水,肩上手上是血水。
停下,湿透的衣服挨住身子,冰凉。肚子咕咕。那三年,我只记得一个字,饿。
我想改变我的命运去。我拿着自己的文字,应聘到办公室的工作,凭笔杆混着稀汤寡水的饭菜。就这也不能顺心,我亲眼见那不凭良心的作为和不见天日的交易。我独善其身也不能够,他们要我也参与,也就是上他们的贼船。我想起咱父亲的话,他说那样做将来不能进咱家的祖坟。
我不。我逃离。
那几年,重重山层层雾隔断你我的遥望,不算太远的山水恍如天涯,漂泊不定的我如黄河小舟。我们写信,白天劳作晚上倾吐,素笺清墨记录千里心声,但往往是你把信寄到上一个地址时,我刚刚到了下一个地址。不知道我们的信在路上流失了多少,不知道可有人暗拆我们的信看。我在这边为久接不到你的信而辗转反侧,你在河东为没有我的飞鸿哭红眼睛。那时的岁月啊!
我到河西。我想走走河西走廊。有时默默独行,没有人时我会一路浩歌。河东闭塞险峻,河套开阔单调,河西雄奇迷人。我一辈子忘不掉乌鞘岭的大开铺洒,古凉州的十万歌鼓,金张掖的雪水奔流白杨钻天。我把胸膛都打开,没有什么不可装。
我入城市,我被高楼束缚。我的行旅是我的营养,我的阅读钻研是我的谋生手段。我辛苦,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你来,你告诉我赵家的孩子在北京占尽繁华,王家的女孩在南方呼风唤雨。我笑笑,你也笑了。你说我们干这也真不错,没有污染绝对环保,不看张三脸色不给李四送礼,进退自我做主,胜败全靠能力,挣钱再多心安然,落魄不过从头来。我们一起工作,劳累里有充实和快活。
忽忽间,身后的孩子比我们还要高了。猛一回头望,歪歪斜斜已走了万里,摔摔打打已过了好多年。称不起事业,我们有了自己的角落。与富贵无缘,但生存已无忧。孩子们也都自理,将要展翅飞向自己的天空了。
而我们的父母,八十多岁的亲爹亲娘,还在深山,还在河东。我们偶尔回去如做客,他们在村口遥望了多少年?
决定,回去。如今有网络,哪里有天涯?放下该放下的,尽心该尽心的。文字在心,真心依旧,哪里都是能抒写的疆土。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们夜夜入梦的都是河东的山水亲人。今天已经归来,再不远离,今夜是会梦见儿时的亲戚朋友,还是城里冷漠而匆忙的一张张脸?我们归来,河东真正的故乡终于坐实,我们在这里会不停思念外面的朋友和亲人吗?在他乡想故乡,在故乡想他乡,这是你我的宿命,还是人心的弱点呢?真的是向着远方,忽视脚下吗?
父母那屋已经不说话,他们睡着了吧?
在都市的我们的孩子,此刻是在上网,还是和同学朋友去嗨歌了?
一月高悬,我们共对。河东,萦牵我多少梦境?
不是二十年前的河东了,我们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