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和它的蛋蛋

我是一只猫,我的名字叫六月。

我费了很大劲才敲下这行字,一来是人类的电脑我不太会用,二来我已经垂垂老矣,爪子不经不太听使唤。

这台电脑是我跟汉娜要来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很少拒绝过我的要求,尽管这些要求看上去匪夷所思,就像现在,她张嘴瞪眼的看着我打字,那样子活像生吞了两只癞蛤蟆似的。

天空依然乌云密布,这里已经连下了两个星期的雨,汉娜前几日撒下的花种被雨水冲到土壤表面,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衣物上的霉点,地板上的水渍,横行霸道的蜘蛛和蚊子,一切似乎都在说明,这个春天糟糕透顶。

当然,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南方的每个春天都糟糕透顶。

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最明显的就是我开始看不清汉娜的脸,似乎眼睛总是被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我心里很清楚,那不是梅雨季的原因。耳朵也变得不灵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鸟鸣了,我变得嗜睡,几乎白天黑夜都在睡觉,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长眠在黑暗里了。

这让我变得恐慌。

我要留下点什么,给汉娜、波先生、蛋蛋和拉拉。

给这个世界。

一条狗的葬礼

约莫半岁的时候,汉娜带我出门。

母亲告诉过我,猫比人类发育的快,出生一个月便可以断奶,三个月就能自己捕食,半岁已经可以脱离家庭独立生存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如今猫咪作为人类的宠物,除了进食和繁衍外,基本散失了生存能力,只需会撒娇卖萌即可。

相比于其它需要付出高昂的金钱成本才能得到的猫,如布偶、暹罗、折耳、波斯等,汉娜可谓不花分毫便将我收入囊中。我是一只中华田园猫,在人类为猫建造的金字塔,我只有住在最底层的资格。

我不明白这个等级是以什么标准来划分,就如同我至今也没弄清楚黑人白人和黄种人哪种应该住在金字塔的顶层一样。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跟汉娜和谐相处,我不会朝她撒娇卖萌,她也不需要像个小丑般时时逗弄我,我可以抓蛾子和鸟来吃,也会帮她消灭讨厌的蚊子和蟑螂。我对汉娜只有一点不满,就是逼我洗澡,全身被淋透,还要打上讨人厌的白色泡泡。

不明白那只白色的傻狗拉拉为什么每次洗澡都兴奋不已,尾巴摇的和台风里的小树苗一样,我真鄙视她。

白色傻狗拉拉今年四岁了,据波先生讲,她是在某个雨夜被捡到的,浑身湿透,一条腿被压断,奄奄一息的躺在草丛里。波先生将她送到医院,又是手术又是打针住院的,花了好几千大洋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但那条腿最终没保住。三条腿的拉拉格外与众不同,每次出门都有一堆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围过来:“呀!它的腿怎么了?”,“好可怜的小狗哦,医不好了吗?”诸如此类对话。波先生很是乐在其中,因为这带给他不少桃花运。

我鄙视白色傻狗拉拉还有其它原因,比如她不会用猫砂盆,每天早晚波先生都得带它出门解决;什么都吃,还要抢我的猫粮和罐头;把我的猫窝咬的千疮百孔,搞得我只能去床上睡,直到汉娜为我缝好新窝;发情的时候抓着我的腿怼来怼去,张着嘴哈喇子流的我满身都是,一脸的欲求不满……

就比如今天,汉娜和波先生第一次带我出门,她屁颠屁颠的非要跟去,箱子被它庞大的身躯占了一大半,我只能被迫缩在一个小角落里。

我喵了几句向汉娜表示抗议,但她充耳不闻。

九月的南方依旧酷热难耐,一丝风也没有,树木都耷拉着脑袋,天倒是蓝的出奇,与湖的远处连成一线,湖中央有座人工小岛,岛上沙汀和绿树辉映成趣,一群大白鹅围着岛游来游去,我很想去抓几只鹅来开开荤,但想到自己不会游泳,便有些伤感起来。

波先生把他的小电驴停到湖边,将我和娜娜放在前座,汉娜横跨在后面。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马路两旁各色店铺林立,挖路机的轰隆声响个不停,大地满是伤口,触目惊心,感觉我们的小电驴随时都会掉下去。四周大车小车围追堵截,一不留神就能将我们压扁,喇叭声已经快要把耳膜都刺穿,空气中尘土飞扬,天空混浊一片,我暗暗发誓永远不要再出门。

由于人行道被挖的乱七八糟,我们只能走机动车道,出了城区之后,车辆变的少了起来,在我们正前方的是一辆白色的比亚迪,开的飞快,很快便将我们甩出一大截,波先生正在加速,我在心里嘲讽他“再加速,两个轮子也比不过四个轮子!”。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砰”的一声,前面的车子似乎装上了什么东西,但它并没有减速,一路绝尘而去。反倒是波先生,猛一刹车,一个趔趄差点将我甩出去。我凑到通风口向汉娜望去,发现她眼睛里满是惊恐,再看看波先生,也是一言不发。气氛如此诡异,我准备给拉拉两爪子,让她吠几声来收回这两人的注意力,不料我还未采取行动,拉拉忽然狂吠起来,并且暴躁的跳来跳去。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灰色的水泥地上一大滩血迹,上面横卧着一条黄狗,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双眼圆睁,脑袋破了个大洞,白的脑浆混着血液正在咕咕的往外冒。

“你去附近的便利店找个箱子吧!”汉娜说着下了车。“我先看看她怎么样了。”

波先生将我和拉拉从车上提溜下来交给汉娜,然后骑着电驴掉头往回走。

汉娜在黄狗身前蹲了下来,轻轻抚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圆滚滚的,看样子比拉拉的大了两倍不止。尾巴向上翘起,生殖器有血缓缓的往外渗出。

汉娜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后用力往尾巴处推,血流的更多了,肚皮上开始显现出轮廓来,像是里面包裹着许多硬物似的。她闭起嘴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推了大约四五分钟,黄狗的生殖器里慢慢伸出一只爪子,粉粉的,指头张开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我瞥了一眼拉拉,她停止了狂吠,正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只爪子看,一脸雀跃的深情。

汉娜忽然起身走到绿化带旁边,“哇”的一下吐了,回过头时,我看到她满脸泪水。她再次回到黄狗面前蹲下身,停止了推肚子的动作,改为轻轻的抚摸。黄狗的哼唧声越来越弱了,几乎不可闻,脑袋上的大洞已经停止往外冒血浆,眼睛茫然的盯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

那只小爪子,也慢慢的耷拉下来,像一朵开败的花。

等到波先生赶到时,黄狗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俩合力把她搬进纸箱,然后将我和拉拉放上车,汉娜抱着纸箱,我们开始掉头往回走。我本想安慰拉拉两句,但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我也就没再搭腔。

“小的也没出来吗?”波先生问道。

“没有,难产,而且大的已经不行了。”

“可能是前面那辆车撞的。”

“可能是。”

“如果撞的是一个人会怎么样?”

“会引来警察,然后就不知道了。”

两人没再搭话。

到家已经是徬晚时分,残阳如血,正在缓缓向西边山后坠落,湖面晃荡个不停,让我不停的回想起黄狗脑袋里面咕噜咕噜往外冒的血浆。

波先生把车停在路边,汉娜抱着箱子朝公园走去,波先生提着我和拉拉紧随其后。大妈们已经霸占了广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用夸张古怪的姿势扭来扭去,装在手推车里的婴儿笑个不停,几个男人倚着栏杆吞云吐雾,一堆狗在地上追来追去。

汉娜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径直朝前走去,过了广场是一条长长的木制栈道,旁边一排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小岛只剩下黑色的阴影,大鹅们不知去了哪里。

穿过栈道后是一片小森林,青石板的小路蜿蜒向前,汉娜没有顺着路前进,而是钻入林中。夜色越来越深,林中满是落叶,踩在上面发出诡异的沙沙声。林子的尽头是一片荒地,旁边有个棚屋,黑乎乎的,似乎没人居住,门口有把铁楸,,波先生把我和拉拉放在地上,走过去将铁楸扛了过来,开始动手挖土。

可能是前几日刚下过雨的原因,土壤格外松软,没多久就挖好了一个方形的深坑。汉娜蹲下来,捧着纸箱小心翼翼的放进去,波先生开始埋土。

拉拉忽然叫起来,声音凄厉,听得我毛骨悚然,汉娜走过来隔着箱子抚摸她,过意一会,她停止了吠叫。

坑被填平了。

汉娜摘了几朵野花放上去,那里平平整整的,几乎看不出有一堆生命埋在下面。波先生将铁楸放回远处,我们从原路返回。

走出林子时月亮已经升的高了,湖面像水银般在月光下流淌,四下里寂静无声。汉娜停下脚步,倚着栏杆抬头朝月亮望去,波先生站在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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