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偶遇孙冰清,人不如其名,胖,白,丑……一对儿若隐若现的眉里爬着两条细长的眉线,眼睛窄小无神,鼻梁塌陷,扁平宽阔的大脸盘子一如从前,然而吸引我的是她更加挺翘的大肚子。
寻思间,她轻轻地揉摸着肚子告诉我:我快要当妈妈了。我“哦”了一声怔在那里。
关于她的记忆还要追溯到小学,那个时候她一直是我羡慕的人,因为她是我们这些女生里第一个穿皮靴和吃巧克力的人。
我只知道她爸爸妈妈各有一个家庭,她跟乡下的奶奶住,每周五的下午她的姥姥和妈妈都会来看她,会带许多巧克力和新奇的衣服,我巴巴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是我记忆里最匮乏的东西,放学后我必定一溜烟跑回家央求母亲带我去镇上买衣服,劳碌的母亲总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小小的人,讲究个啥么劲?”
然后我也不免是懊恼的,失落的,躲在被窝里遐想孙冰清的巧克力,我想那一定是滑进嘴里又软又甜的,不由自主地搅动着舌头,已经吮吸到甜意的味蕾放肆地刺激着脑垂体,所以我一直觉得孙冰清很幸福。
那天午后教室里只剩我和孙冰清两个人,我鬼使神差地跑到她课桌前放声大吼:“像你这种胖子还在吃,你实在是太丑了,穿皮靴也还是丑得要命”
回到座位的我分明看到她抽动的肩膀,我的手心已经彻底湿透了,我想她也许是哭了,我想我从来不是那么讨厌她,我终于是不能按耐住内心的恐慌,可是一秒两秒………她一直没有回头。
很久,我似乎已经遗忘了这样一个人,自从她被姥姥带走后,我第一次见她,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吮吸着自由的空气,踊跃在各大社团之间,梳理着如瀑的长发,也会有暗自倾心的学长,我常常定期把兼职攒下的钱用来挑选不同款式的皮靴,偶尔也会收到巧克力……
然而,大一的暑假我意外地知道孙冰清过得不好,贪凉的我由于一场冒失的胃痉挛住进了医院,在检验室插队送化验标本的人分明是孙冰清,她还是那样沉默,却不似从前那么胖了,两排牙齿都黑了,我想那一定是吃太多巧克力的缘故。
她的目光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更加暗淡了,她愣在那里指着旁边一米六不到的小男人,说是她老公,那男人瘦小黝黑,眼神出奇地凶狠,朝我挤出个不咸不淡的苦笑,扯着孙冰清就离开了。
对于孙冰清,母亲总是长嘘短叹,说她姥姥带她离开农村后并没有供她读书,而是四处为她寻觅“好人家”,她妈妈这个时候已经离开继她爸爸之后的第三任丈夫,嫁了一个70多岁的爷爷,那老男人听说很有钱,孙冰清的妈妈每天按时给老人洗澡接便……
孙冰清后来被“慈眉善目”的姥姥卖给了现在的老公,在这个家庭里她没少受苦,公公婆婆嫌弃她生不出个一男半女,每天只让吃一顿饭,孰不知,这个40岁的侏儒男人才是不育的罪魁锅首……
最后她求爸爸帮她起诉,逃离了魔掌,今天见到她,是一位高胖的中年男人陪着,脸上的微笑暖了许多,我并不是真正地讨厌她,我想她也一定不再像我想象中那么笨掘。
后来,我听说孙冰清的妈妈依然结了离,他爸爸被后妈赶出了家门,孙冰清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把流落街头的爸爸接回了家。
她真的没有那么笨了,高胖的中年男人对她依然很好。
(二)
我想我并不是一个乐于沉浸在回忆中的人,我却伤感、多愁。天下着雨,壁挂的老钟滴滴答答,母猫儿伸着懒腰躲到暖气的夹缝里,一阵急促的铃声蹦蹦跳跳钻进耳朵,惊扰了刚刚抢到鱼食儿的“黑妞”。
用脚指头都能算到,是林菲打来的,一副鹅蛋脸上剜了两个精致的酒窝,咯咯的笑声就像风铃一样悦耳,然而她的故事并不比孙冰清少。
人生的前十年她犹如一位公主,有吃不完的蛋糕和冰淇淋,炫耀新款的文具盒是她永远不会疲倦的事情,我深刻地记着那天,她坐在越过玻璃窗洒进来的阳光里,火红的蝴蝶结箍着骄傲的麻花辫,朗朗的读书声淹没了老师的鼾声。
这一刻祥和的景象竟被破门而入的林菲妈妈破碎了,林菲看着满脸血渍的母亲,哇地哭出声来,这下惊醒了流着口水憨睡的老师,林母拉着林菲跑出教室……
后来我才知道林菲的爸爸偷运矿厂的煤炭,走山路翻了车,被埋在了山崖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没有父亲的林菲突然就成了断翅的小鸟,只能原地扑腾,她的优越地位也就被其他的女生取代了。
也就是这场变故才令我和林菲走到了一起,我从来不会在她的面前炫耀爸爸的一切。我从来不会在她想哭的时候盯着她看,我总能在她的课本里放一颗温暖的奶糖,即使知道是我,她也从不会主动跟我说话,咯咯得笑声一如从前。
还记得学校里组织双人绑腿跑步比赛,她主动选了我。如今,她的母亲在两年前患病去世,那个时候她窝在我的怀里哭了两天两夜,就再也没有哭过。
我不禁想起任贤齐唱到
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
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
哪一个重要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可是,人生的某一段路,必须强硬到连自己都不能惺惺相惜,才能挺过去。
后来,她读了大学,甚至一直在靠自己的力量接济一群孤儿。
(三)
铃子的女儿去城里读书了,这令村子里的人很诧异,铃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见识能广到什么地步?
可铃子见识就是比头发还长,她对孩子的要求严格得体,女儿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她就自学了语言学,按蔬菜、水果、动物……等分类教孩子日常用词,只给孩子看启发类节目。
她的女儿活泼可爱,得体大方,诗词朗朗上口,思维敏捷,甚至联欢会上拌个小丑都惟妙惟肖,落落大方。
可是,铃子的父母并不开明,铃子的爷爷奶奶重男轻女,铃子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中间还有一个妹妹被别人抱养了。
因为家庭迟迟没有男孩,她的爸爸酗酒抽烟,不如意的时候还会追着妈妈劈头盖脸地打。作为姐姐,铃子常常护着两个妹妹,躲到邻居家,直到天大黑才敢回去。
自从弟弟出生以来,爸爸收敛了许多,但他压根儿不喜欢铃子和两个妹妹,说女孩子念书没什么用,不如早点结婚嫁人,念到初中爸爸就帮她退了学,老师来家里找过几次,说铃子英语念得好,数学算得快;她爸爸说:将来又不出国,念啥英语?数学算得好,钱来得就快吗?
如今铃子,跟老公在城里打工,托关系把女儿也接到了城里念书,上个月刚刚贷款买了房子,村里人笑她轴,笑她贪恋城里的生活,铃子笑而不语。
在这个世界上叫不醒的,不是装睡的人,而是真睡的人。
比物质贫穷更可怕的是对贫穷的适应。
有些孩子自出生以来就在一片祥和与岁月静好的时光里茁壮成长,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改变家庭所造成的阴影。
就像张爱玲,犀利、奇异,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在爱情里会吃亏的女子,她却一生流离,被薄情辜负,人们总是在她的文学成就与灼灼光环里汲取和陶醉,唯独放逐她的躯壳于清冷孤独。
然而,同样家庭关系复杂,母亲乖戾的林徽因却拥有了完整富足的人生,她的理性和才情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终其一生,她受人尊重,惹人爱戴,不卑不亢,成就一段旷日传奇。
于是,与其自怨自艾,与其消磨抗拒,不如接受与改变,人的强大不是一片阴影就能遮蔽的,就像一棵被砍过的树,真正能弥合它的是裂口的新鲜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