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当家奶奶,人人知道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王熙凤。她本是荣国府长房儿媳,被二房王夫人也就是她的姑妈借调过来当家。出身金陵王家的凤姐,人称凤辣子,从小玩笑间就能杀伐决断。春风得意的她每日打扮得像神仙妃子,被十几个丫鬟媳妇簇拥,纵情享受权利的快感。
其实王夫人也有自己的儿媳,就是做了寡妇的李纨。李纨身为二房嫡子长媳,出身书香门第,本理所当然该为自己的婆婆当家,却因为青春丧偶被剥夺了合法合情合理的权利。每日只教育自己的儿子和陪伴未婚嫁的小叔小姑,给自己取了个“稻香老农”的称号,仿佛对一切早已无欲无求。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平儿是《红楼梦》四大丫鬟之一,因为是当家奶奶王熙凤的心腹,所以手中握有不小的权利。她模样体面心地善良、性格外柔内刚,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平儿随凤姐陪嫁来到贾府,其他三人死的死去的去,孤身一人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她并无父母兄妹,在贾琏之俗和凤姐之威之间周全妥帖。即使万般小心,贾琏偷情被凤姐抓奸在床,只因鲍二家的夸赞了她几句,就被凤姐和贾琏二人先后打骂拿着煞性子。第二天当着众人,平儿反而给凤姐跪下告白。再怎么体面,到底是奴才!
因为同样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深深隐忍,风华正茂却不得不收敛起自己锋芒的无奈,李纨处处对平儿表现出极大的欣赏和同情。她们两个的光芒,都被凤姐合法得抢走压制,还要低眉顺眼不敢异议。
早在史湘云做东请贾母众人一起赏桂花吃螃蟹一回,李纨对平儿的欣赏和感同身受就掩饰不住。平儿来替凤姐要螃蟹,李纨就留下她吃酒不准走,还揽着笑,替平儿感叹命运的不公。她称赞平儿是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还感伤自己屋里留不住人。李纨屋里留不住人,不是她本人容不下,是因为没了男主人。以李纨沉稳的性格和接受的女德教育,对于男子三妻四妾她完全可以容忍,不像凤姐是个醋缸。可容得下人的李纨没有臂膀,容不下人的凤姐身边却大浪淘金,夹缝里生存着聪敏能干的平儿。
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着,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么摸的我怪痒痒的。” 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 平儿道:“是钥匙。” 李氏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这么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
等到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回,平儿无故受了凤姐贾琏夫妇的双重委屈。 李纨将平儿拉入大观园,晚上平儿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可知吃蟹一回非闲文。草蛇灰线,伏笔千里,正是曹公文笔。
大观园众姐妹起诗社,李纨带着她们来找凤姐作监舍御史,妯娌俩的对话非常精彩,细品大有深意。 先是凤姐给李纨算了一笔账,说她一年通共算起来少说也有四五百银子,还调唆姐妹们来闹我。可见凤姐之贪财,连李纨这一处的银子都看在眼里,恨不能囊入怀中。如果不是经常惦记,怎么会一笔笔账脱口而出。李纨对凤姐的反驳用词更文雅,但怨恨更深。她说凤姐无赖、泥腿、市俗,不像大家闺秀,贫嘴恶舌太能算计,更是为平儿无故挨打打抱不平,说凤姐给平儿拾鞋也不配。没有一个封建时代的女人愿意以失去丈夫为代价来换取钱财,况且论出身、学问、见识、甚至排次,李纨哪里比不过凤姐?她为平儿打抱不平,里面何尝没夹杂着自己的怨恨。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命运最终给了李纨一个不算凄惨的晚年,让她凤冠霞帔,终于以母亲的身份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在大观园这样一个青春洋溢的温柔富贵乡,她处处克制压抑,着素衣远脂粉,表现得像一个完美的寡妇。可谁又是生来无欲无求的呢?在某个春光旖旎的午后,在某个秋雨潇潇的夜晚,孤独和苦闷未必不曾折磨着李纨。这种命运给的不公,李纨终于在宝玉挨打后,借着王夫人的一声“珠儿”哭了出来;在酒后,借着对平儿的惺惺相惜吐露出来。平儿也只能眼圈一红,忙拿话岔开。李纨尚能酒后流露一下真情,平儿对于自己的内心除了掩饰只能掩饰。李纨还有个贾兰当人生寄托,平儿的委屈和无望只能烂在肚子里,只有灯知道罢了。
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是,如果伯乐看到了千里马却没有权力拥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