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村要拆迁了,近几天闹得人心惶惶,原居民和拆迁办闹得不可开交。
我叫洪,是这里的租户,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之所以选择住在城农村,一是因为廉价,二是村头有个自然形成的花园,热心的村民用篱笆把它围起来。
孩子们有时会在草地上玩耍休息,我也喜欢来这里――因为月季花,这里的月季花最多的是红色,偶有白色、黄色点缀其间,土地上的青草长势喜人――怕是有小半尺高,倒也不影响月季花的茂盛。只是不久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了――于是忧伤之情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几天每每下班回家后,我都要来坐在草地上与鲜花们倾诉我的烦恼――算是做一惜别的罢。
夜幕披上了这片天空,月亮不知何时已从缝隙间钻了出来,俏皮地打量着我这个穿梭在孤寂中的人儿。王村依然灯火通明,村民们都围绕在广场周围看着穿着火爆的女郎跳劲舞。我以前也好这口儿,后来更喜欢一个人思考――在繁忙的工作后总要留一些时间让自己做回自己,不是么?
热烈的气氛渐行渐远,再向东走,公路上偶尔穿过一辆汽车,时不时地打破夜的宁静。
在皎洁的月光下,我注意到花园今天的异样――一个四尺左右的黑影在草地中闪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一个小男孩俯卧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我不忍打破他的梦境,于是独自靠在一棵树上仰望星空。
不过多久,小男孩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用警惕的目光凝视着我,我也看向了他。我们就这样相互对视着――小男孩长相十分可爱,弯而长的睫毛将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半掩住,他的瞳孔中藏着一弯金黄的月钩儿,挂在夜空中,挂在他心中,也一直挂在我脑海中。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相望下去,可是并没有这样――小男孩率先笑了起来。
我很久没有见过小孩子笑了,他的笑容中没有大人所有的麻木,呆板。他的笑于我面便像桃花园,那么美丽而梦幻,以至于我竟一时沉醉了起来。
“哥哥,你是不是偷听到我的秘密了?”小男孩儿双手插在腰间,用审讯犯人的语气问道。
我佯装做路过的神态,继续看着天空,但余光一直注意着小男孩这边。
小男孩并不因此尴尬或胆怯,他继续说道:“哥哥,你听了我的秘密,也要用一个秘密交换哦!”
“嗯,好吧!可是我真的没有听到你说了什么呀!”
“那我告诉你,我有一个爸爸!”他用了如此滑稽的开场白,然后继续说,“一个别人都说他很坏的爸爸,妈妈说他整天只会抽烟喝酒,不务正业。可是他还会画画呢!我画画都是他教的!我画的月季花还被老师给全班同学展示了呢。虽然有时候他对我很凶,但我知道他很爱我,每次吃肉他都给我夹好多……”
小男孩后面说了什么,我不知怎么,竟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稚声稚气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时,每个字都像是清新的海浪扑打在我的心头,令我的精神为之振奋。我想起我的父亲来――小时候,我家里贫穷,父亲也是这样。给我煮鸡蛋,他会只吃馒头 ,给我做鱼肉,他会率先抢了鱼头和鱼尾。
我还以为他拿走了最好吃的部分,又哭又闹,最终如愿以偿得到了鱼尾,这才发现味道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吃……
直到小男孩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
“哥哥我讲完了,你想什么呢?快给我讲讲吧!”
“那我就讲讲我的父亲吧。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看过什么伟大的事儿,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但对于我,它就如一尊神像。他不只是我的偶像――是已经有一点信仰的味道。
九八年,父亲为了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卖了家里的土地――这可是农民的命根,也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唯一一份传家宝。父亲是个农民,但他的眼光远不止于一个农民。
后来,我们搬到了省上。父母买了些木头,做成小推车推去买夹馍。艰难地供我上学,我记得有一次,常常跟父母因摊位问题闹别扭的老晨“不小心”踢倒了我们小车旁的垃圾桶。我分明看到了父亲脸上的怒容,可他还是立即强忍着微笑,说:“没事,没事,都是朋友。”
小男孩的眼中闪着懵懂的光芒,我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于他来说有些复杂了。就向他笑了笑,继续说:“哈哈,可能哥哥的心情你还不能理解,也许以后你会理解吧!”
我试着拍拍他的肩膀,小男孩没有闪避,对我报以微笑。
“后来,我考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上班。父亲倒是以我为傲呢……”
“哥哥,我也为你骄傲!”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么一句话。
我的喉咙突然哽咽住了,面对小男孩一句亲切的鼓励,我想道一声谢。可我怎么也没能说出口。我感觉他就真的如我的弟弟一般――那样真诚而坚定地看着我。对于这样的弟弟,我似乎不能客套地把“谢谢你”说出口。
就在这时,村里走出来一个一米有八,身体肥胖的汉子。他手中挥舞着一个酒瓶,醉醺醺的样子。只听他口中大喊着:
“瓜娃子,跑到哪里去了?”
忽然,他把脑袋转向我们这里,黝黑的胖脸上镶着一对圆瞪瞪的眼珠,放射出凌厉的光芒。
我握紧小男孩的手,说:“我送你回家吧!咱们你这酒鬼远点儿。”
小男孩仿佛没听到我说话,他先是一愣,紧接着对那胖酒鬼喊道:“爸爸,我在这里,你今天怎么喝那么多酒?”
看到小男孩关切的目光,我脸色微红――刚刚听了人家的秘密,就说人老爸是胖酒鬼,得亏是个孩子……
那就继续这么称呼吧,胖酒鬼听到男孩关心的话,依旧无动于衷,脸色冷若冰霜。
他面露愠色:“这么晚还在外头瞎溜达!要是别人拐走了你妈还不得骂死老子!”
小男孩向我露出了略带歉意的表情,他摆摆手:
“哥哥,我先回了,你也早点休息啊!”
……
次日,我刚打开房门,就看见红棕色的大铁门敞开着,房东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这在平常是不多见的。房东刘老爷子好清静,平日里足不出户,就是出去,他也会把房门紧闭。我觉得反常,没来得及换鞋就穿着拖鞋直接走了出去。而一出大门,我突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几辆警车横放在狭窄的村道里,着装严谨的特警交谈着什么,村人大都出来围观,议论纷纷。
这时,不远处的几个医务人员将蒙了面的担架不紧不慢地抬进救护车。五名和我一般大小的青年戴着手铐走出来。他们对围观的村民露出狰狞的表情,吓得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村民们都停止了议论,静静的等待着……
救护车慢慢悠悠地晃出村,警车也是逐渐消失在天际,我已隐隐猜出了什么。
等到村人都散去,我问刘老爷子:
“刘爷,死了人么?”
刘老爷子吐出一口烟圈,叹息道:
“因为不想拆迁,二强这瓜娃跟人拆迁的干了一架,那些人急了,给二强身上捅了三十七刀。说起来二强也是个好娃,当时他给那些人说‘今天你想拆了我爸的老屋,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孝顺的很好个好娃。他爸前几年走了,心里难过着哩!今个好陪他爸去了。人家都说咱这是钉子户,唉,你说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千百年,自然是丢不了的牵挂呀,世道要变了!”
我安慰了几句,匆匆赶车上班去了,但心中还一直挂念着这事儿。
……
傍晚乘车回到家,我早早去了花园。月季花开得正盛,坐在草地上,醉人的幽香向我扑来,令我忘却了一日的烦恼,竟不知不觉地熟睡了。在梦中,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刘村的房子,是父亲一辈子的牵挂与骄傲,却被我以繁忙为由拆毁。说是为了新的希望,为了他更好的生活。谁又知道呢?他需要的也许并不是那些高楼大厦,只是一间老房子。
醒来后,我的手中多了一张信封。我打开它,字体十分清秀,想必是小男孩的母亲代笔,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哥哥,我的爸爸去找爷爷了!妈妈夸奖他是一个战士。这是我第一次听妈妈这样夸他。我真为她高兴!
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讲的故事,你要好好对你的爸爸哦。
我和妈妈要去别的城市生活了,再见,哥哥。
我永远记得你。
我望向深沉的夜空,柔和的星光化作父亲的手牵住我的手。
我想:今晚就不回去睡了,抱着月季花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