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有点老气,波澜不惊。却有着动人的力量。
雨下了有快三个月。老被单又生了新霉,中药罐子上的垢也又厚了一层。小屋那张雕花的大床到底还是烂了腿,那还是结婚的时候老头置办的家当。
床上的老头,不知道躺了多少个梅雨季。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或者卯足劲攒出一阵咳嗽。他拼了老命似的想咳出一口痰,却因为咳得太狠,不停地喘着粗气。
难得今天没雨。老太坐在小院里,抬起头想看看天,却只看见交错的电线。天怎么这么灰啊。她有点郁闷。她朝巷口望呀望,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其实她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鸟飞过去。她最喜欢鸟了,不管是棕色的老家贼还是头顶白毛的白头翁。
要问老太最喜欢的鸟,还要数那燕子。
老太是山东人。她总盼着老头能好起来,好起来就拉上他回关里看一看。关里家不比这潮的要命的江南,那爽气得多。老太盼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床上那老家伙躺得气定神闲,有种要在那张大床上安度晚年的意思,时间久了老太倒也断了这念想。只是有时候她还会想起来,那年啊,那年关里开春的时候。
那年老太还没出阁。她是家里的老姑娘,整日里绣绣花,逗逗院子里的大黄狗,有时候帮爹娘装装磨好的豆面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过得倒也舒心。老太的家里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是吃穿不愁的。所以,家里的几个小娃娃到了学文化的年纪,爹娘就让大哥请来了一位教书先生。爹娘的意思是,成天跑那么远去念书,功夫都耽误在道上了。还是把先生请到家里好。
几个娃娃是叫苦连天的,到底是没法和其他小孩儿一起玩了。老太心里却高兴得紧。她连识字都还不会,勉勉强强能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中午趁家里人都睡着的时候,老太就从房间里钻出来,跑到后院的枣树下练字。说是练字,不过就是拿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旁人看到说不定觉得好笑,可是老太却把这当成很严肃的事情。她挑了好久,终于挑到了一根顺手的树枝,于是她一笔一划的在地上写起来。木子李,春天的春,燕子的燕。这燕字可真难写啊。赶明儿一定让先生好好教教我。不认字起码也得把自己的名写好看啊。这歪歪扭扭的,哪像个姑娘家的字,简直就像道士画的符。
第二天一早,先生就来了。老太没出屋,只是听见大哥和一个男人唠家常。大哥平日风风火火的一个人,要不是遇到先生,哪能这么一板一眼,压了嗓门的说话啊。一上午先生都在给娃娃们上课,老太想过去看看,又磨不开面子,她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好直接冲过去。好不容易到了晌午,爹娘留先生在家吃饭,先生推辞了几次,还是留下了。吃饭的时候,老太壮着胆子问先生:"先生你都教他们啥啊?"先生愣了一下,放下筷子,跟老太说:"先教他们笔画,笔画教好了就开始读书练字了。"先生看着老太的眼睛,心想,这个姑娘的眼睛真大,又透又亮,好像里边藏着一汪水。老太从来没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对视过,吓得她赶紧低下头,不停地往嘴里扒饭。老太边吃边想,这个先生长得真斯文啊。人生的白净,带着一股子书生气。
时间长了,老太和先生也熟了起来。老太让先生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其实老太有点不好意思,先生文化那么深,自己却连名都写不好。真是臊得慌。想着想着,脸上就冒出了两朵粉红的云彩。先生和她说,燕子是很美好很坚强的鸟。就像诗里面写的,"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老太心想,黄莺叫声好听,却是娇气的鸟,燕子可不是娇气的鸟。我也不娇气。老太,不对,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叫她老太了,她是李家的小女儿,春燕。自从和先生学了写字,春燕没事就坐在桌子前写。木子李,春天的春,燕子的燕。这三个字春燕怎么说也写了上百遍,写得也是一遍比一遍规整娟秀。有一天先生问她想不想学一首诗,诗里边有她的名字。春燕欢喜得像个小孩,忙不迭地让先生教她。先生一字一句的把诗写在纸上。然后开始读起来。
钱塘湖春行
白居易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先生读起诗来,好像多了一分韵味。尤其是读到"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这句。春燕总觉得先生读这句的时候声音里多了一分温柔,连速度都慢下来了。
春燕跟着先生读,却总是读不出先生的味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谁家新燕啄春泥。"
老头又是一阵连绵不绝的咳嗽。只是这阵咳嗽似乎凶得多。老太没来得及拾起地上的拐棍就一步一跛地朝屋里走去。六十年了,春燕早就变成了老太。那些有点羞涩有点甜蜜的回忆也在时光的流逝中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每次翻开,都会冷不防的被钻进口鼻的灰尘呛一下。可是,老太却能透过灰尘依稀看到那回忆里泛起的光。如同暖阳一般的黄色的光。
老太坐到床前。握着老头的手,轻轻地说,你说要带我去钱塘湖的啊。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背,谁家春燕啄新泥。你还笑我,你说,是谁家新燕啄春泥。谁家新燕啄春泥。
老太一辈子都不知道老头笑眯眯地说那句"曲有误周郎顾"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这个躺在床上的老头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老头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老头想说,你的眼睛还是那么透,那么亮,里边好像藏着一汪水。老太感到一阵暖流从手掌传到心里,老头握住了她的手,含糊地发出了两个音节,那音节好像是"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