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

春风和缓,杨柳依依。碧瓦红墙下,两个人用稚嫩的童声一起念出这首诗。女孩软软糯糯地问道:“暮生哥哥,他们都是夫妻了,为什么还要分开?”

男孩大概也是鹦鹉学舌,只听了个囫囵就拿来显摆,因此支支吾吾了一阵,说道:“因为他太忙了,我阿爹就经常出门,娘也这样夜夜等着他。”

女孩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继续问,“那她为什么不和她丈夫一起走呢?两个人一直一直不分开,也不用这么伤心了。”

“因为那里又苦又累,他不想她跟着他受罪。我爹说了,他在外面挣钱,娘就在家里哪也不去,等爹回来,看到娘,就不累了。”

程暮生把女孩的羊角辫缠成一股,故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婉婉是妹妹,以后咱俩成婚了,你也不要到处跑,你呆在家里漂漂亮亮的,我从外面给你带麦芽糖吃。”

柳婉婉听到吃糖,先是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沮丧起来。她拿小手扣着袖子上的绣的金丝盘扣,摇摇头:“我娘说了,我以后要嫁给谁,我爹娘说了算。”

程暮生的小脸皱成一团,有些不甘心的说:“那也得嫁给我,我们是青梅竹马,以后是一定要成婚的,这是书上说的。”

似乎“书上说的”对他们来说比夫子和皇帝都有震慑力,两个小孩破涕为笑,柳婉婉牵着程暮生的手拉钩:“那咱们可说好了,你不许跑的太远,我们不学他们,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十一年后。

程家和柳家结了姻亲,将柳婉婉嫁了过去。八抬大轿,凤冠霞帔,程家上下挂着红灯笼和绸条,宾客热热闹闹地庆祝。柳婉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静静地坐在床榻上,脸庞被喜服映得通红,含羞带怯,眼波流转。

紧接着盖头被掀开,自小伴她长大的夫君满眼爱意地看着她:“婉婉,你今天真美。”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柳婉婉时常感激上天对她太好,喝下合衾酒的那一刻,她注视着红烛上淌下的热泪,带着一种幸福又惶恐的心情许下愿望——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婉婉并没有遭到上天的垂怜,亦或是不祥的幸福——在他们成亲的第二年,战争爆发了。

皇帝昏庸无能,朝臣们拉帮结派,边疆纷乱不止,终于在有一天,外敌入侵了。

一座座城池被攻陷,上京终于慌乱起来,不少商贾之家纷纷南下避乱。

而在这个时候,程暮生决定参军。

“你疯啦?你个文臣到战场上添什么乱!”柳婉婉拉着丈夫的衣袖,无助的看他吩咐下人收拾行囊,竟然哭了起来。

“暮生哥哥,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她被程暮生娇生惯养,还是未出阁的脾气,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婉婉……”程暮生把她揽进怀里道,“我虽是文人,但也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软脚虾,这次蛮夷来势汹汹,倘若、倘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地说:“我去了,才能保证你的安全。我们就像小时候说好的一样,我随军打仗,你在家里描描眉、下下棋。”

“听到锣鼓喧天,就是我回来了。”

“那时候,给我备一盏热茶。”

程暮生走后的第二个月,柳婉婉发现自己怀孕了。

两家爹娘源源不断地往程府里送燕窝和山参,婉婉写信给他,信中有些埋怨地问他:“你会不会来不及看孩子的第一眼?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该取什么名字才好?”

最后还是要口是心非地附上一句:“盼君早归——婉婉”

程暮生的信回的断断续续,有时信封里还夹了黄色的砂砾和边疆的土,边疆传来的战报也时好时坏,婉婉把那几封信翻来覆去地读,整夜地给程暮生和未出世的婴儿念经祈福。

十月之后,婉婉平安诞下一个男婴,她给他取名叫长思,常思暮生。

长思百岁宴那天,程暮生来了一封家书。

“婉婉,吾妻——

我军和蛮夷都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等大战告捷,带你和长思来看西北大漠和落日。”

婉婉泪流满面,她抱着抓了一柄小刀不放的长思笑道:“长思,你爹是大英雄,但娘不求你以后战功立业,只求你平平安安的。”

因为等待一个人的感觉,太苦了。

等到长思会走的时候,城门内锣鼓喧天,大军归来,战争结束了。

婉婉牵着长思立在家门口,从旭日初升等到落日西沉,热茶放了太久,已经凉透了。

程暮生没有回来。

“我不相信,暮生哥哥会回来的。”婉婉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角也生出了白发,她对着程家父母认真地说:“不是只说是失踪吗?暮生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朝廷将失踪的程暮生计入死亡,战后抚恤发到柳婉婉手里。有的人家惨惨戚戚,有的家庭重聚,劫后余生,死去的人终将被忘记,而活下来的欢欣鼓舞,继续生活。

程府始终没有为程暮生设置灵堂。

柳婉婉对每一个反对的人说:“暮生没有死,他答应我会一直在一起的。”

她怕她一旦扯了白幡,他就真的死了。

柳婉婉被视为失心疯,众人敬而远之,生怕跟她有一点牵扯,只有吏部尚书前来祭奠,直到这时,婉婉才知道当初暮生执意从军的原因。

“当时皇上想点我去押送粮草,可我害怕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家母七十余岁,实在不能承受丧子之痛。我就去求了程兄,我给他跪下磕头,让他代我去。”

“我告诉他说如果上京沦陷,我能带着你们一起往南逃,起码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柳夫人,逝者已逝,我定不会言而无信,以后长思就是我的养子,程家的生意我也会派人照拂。”

“你……节哀。”

婉婉安安静静的听完,没有发怒也没有哭,她只是淡淡地说:“君子一诺,我也相信暮生哥哥,他说过要带我上西北,看大漠的。”

吏部尚书摇着头走了,婉婉又开始了她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

后来她回顾一生,方才发觉命运的刻薄与不公。她人生的前十八年顺风顺水,余生却是糖衣底下的鸩毒,尽是绵延不绝的苦涩。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等长思到了读学堂的年级,程府来了一位故人——程暮生的贴身小厮阿江。

婉婉见到他时几乎要认不出来了。阿江和程暮生一起陪着婉婉长大,论亲疏几乎可以说是婉婉的哥哥,而此时却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穿着破破旧旧的衣衫,一只眼睛瞎了,跛着脚,踉踉跄跄地来敲程府的门。若不是他拿着当年程暮生做官时的腰牌,守门人就要把他当叫花子打发了。

柳婉婉几乎是跑到会客厅的,她双眼赤红地大喊了一声“阿江!”就扑到他面前,充满期盼地看着他,喜极而泣道:“我就知道!你活下来了,暮生呢?暮生他在哪?!”

阿江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慢慢说道:“他也活下来了,但是……”

“他不会回来了。”

六个字犹如雷鸣刺破她的胸膛,柳婉婉呆呆地重复了一遍阿江的话,强笑道:“为什么?暮生哥哥变成什么样我也不嫌弃,他难道不想见长思吗?他在哪,我派人去接他……我、暮生……哥哥、他不想见婉婉吗?”

“他想留在西北,他和别的女子成亲了。”阿江不忍地别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他最后给你写的信。”

柳婉婉颤抖着撕开信封,几乎要晕厥般地大口呼吸着,信头是她最熟悉的字迹:

婉婉,吾妻——

“婉婉,吾妻——

……经此一战,蛮夷元气大伤,我不幸被流矢击中,和大军失散,幸而被青青姑娘所救,日夜相处,情难自禁,婉婉,对不起,我爱上了她。

遇见青青之后我才明白,我对你只是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青青喜欢西北的落日和炊烟,我决定留在那里和她一起生活。

婉婉,是我负了你。

从今日起我们和离,程府和所有财产都留给你,我相信你能将长思照顾的很好,父母老迈,希望你能顾忌我们多年的情分,照拂一二。

珍重。”

落款的“程暮生”三个字干脆又冷漠,彻底割断了她们十六年的情与爱。

婉婉呕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等婉婉醒来的时候,程母和娘都一脸关切地望过来,婉婉好像回到了幼时生病的时候,娘也是一脸疼惜地攥着她的手,她突然觉得很委屈,一把抱住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娘!”,眼泪滂沱而下。

一旁的程母有些尴尬,听到儿子还活着的消息虽然高兴,但也觉得婉婉可怜,痴痴地等了这么久,却换来了和离书,饶她是亲生母亲也忍不住埋怨程暮生不识好歹了。

她拍拍婉婉的手背,带着些歉意说:“暮生这事……确实是我们程家对不住你,我和你爹做主,把程家的商铺都补偿给你,你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你和暮生长大,实打实地喜欢你……”

程母顿了顿,真心实意地劝道:“婉婉,遇到喜欢的就改嫁吧。”

婉婉摇了摇头,她脸上犹带泪痕,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愿。”

柳婉婉扔了鲜艳的衣裙,脱了珠玉钗环,带发出家。

时间一轮一轮的走,柳婉婉看长思慢慢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心里对程暮生的恨逐渐淡去,她慢慢明白一个人不可能一直爱一个人,也不可能一直恨一个人,更不可能一直陪着一个人。

西北很好,程暮生也很好,柳婉婉也很好,不好的只是她的命。程暮生也不是尾生,不会为她柳婉婉抱柱而死。

等到柳婉婉六十岁那年,阿江死了。阿江早年受的伤亏损了身体,柳婉婉把他留在程府当差,偶尔听他讲程暮生和青青姑娘的故事。

阿江说程暮生和青青姑娘很恩爱,生了一子一女,闲暇时就去骑着马儿打大雁、摘野果来吃,婉婉能想象的出来,那时候的程暮生一定很幸福、很幸福。

阿江临死前把婉婉叫到榻前,挣扎着给她磕头,被婉婉按住,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我对不起你啊,婉婉。”

他说:“我骗了你。”

——暮生早就死了,死在那个大捷之夜。

程暮生中箭后意识已经很模糊了,还叮嘱阿江不要让婉婉知道他的死,阿江拼命地按住他流血的伤口,可程暮生的脸色还是一点点苍白下去,嘴里仍不住的唤着“婉婉,婉婉”。

大概是回光返照,他用最后一点生命留了一封诀别信,翻来覆去地说:“就让婉婉以为我负了她吧,我不能死啊,婉婉那么爱哭,长思还小,我走了婉婉怎么办啊,婉婉怎么办啊!”

阿江的眼神黯淡下去:“早知你这么痛苦……你别恨少爷啊,后来那些故事都是我编的,我怕你想不开去了,又不敢告诉你真相……婉婉可怎么办啊……”

他面前仿佛还是年幼时那个跟在少爷和他屁股后面的小女孩,娇气得很,动不动就哭闹,少爷却很有耐心,摸着女孩的头哄道:“哦哦,婉婉不哭了,哭起来就不漂亮了。”

阿江微微笑起来,说:“婉婉,别哭。”

他像摆脱了什么重负一样长舒一口气,再也没醒过来。

婉婉没有哭。

她不年轻了,感慨过后只觉得可笑,可笑她平白怨恨了暮生哥哥这么多年,原来他其实没有变,原来他们都是抱柱而死的顽固之人。

恨无处恨,爱无处爱,支撑婉婉四十多年的一口气送了,病来如抽丝,她再也没能起来。

婉婉真的疯了,她反反复复的念那首《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嫌。

……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她的诗永远背不到夫君远行,仿佛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只是悲欢,没有离合。

长思一直陪在婉婉身边,她有时候会把他认成程暮生,欢快地说暮生你回来了,有时又会把他认成别人,说你是谁暮生在哪。

有一天婉婉突然听见窗外锣鼓喧天,她一下子安静下来,眼神也恢复了几分清明,对着长思说:“暮生回来了,他来接我走了。”

她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喃喃道:“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她声声泣血,大喊了一声暮生,带着些空茫的笑意:“尾生抱柱,死而无憾啊!”

长思往窗外望去,锣鼓喧天,原来是谁家新嫁娘,花轿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火红嫁衣,凤冠霞帔,含羞带怯。

再回头一看,婉婉已经去了。

程暮生尸骨无存,只有一件衣裳陪着婉婉下葬。棺椁合上,也掩盖了这一生的执念与遗憾,留给后人的只不过是说书先生惊堂木下的一句:可怜河边无定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文/朱朱

公主号/一只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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