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及剧情大纲来源自VOCALOID曲《粘着系男子十五年の纠缠不休》
本篇是在歌词的基础上写出的半衍生作品
01.
西岛展开了信纸,提起了笔。
他落笔极轻,似怕惊扰了一室的宁静。
那支用了好多年的钢笔写下第一行字。
“给我的”
他犹豫了一会,继续写下去。
“亲爱的恋人 榎”
窗外正是春季,如雪般的樱开满整个东京。
榎是西岛大学时期便结识的恋人。大学毕业时榎回了老家横滨,而西岛留在了东京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虽然几个月前榎在信中写了已经回到东京,但两人日常都很繁忙,在这喧嚣的城市中竟没有机会见面。
西岛写下第二行字。
“近来可好?”
虽说对方的电话号码早已烂熟于心,但两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信件来往。
没有什么理由。
西岛以唾液濡湿邮票的背面,但想了想后还是用上了胶水。
方正的字体在有着油墨味的信纸上流淌。
不过硬要说的话,理由还是有一个。
信件拿在手里有沉甸甸的分量,让人欣喜不已。
“东京的樱花开了哦。你在看吗?”
微开的窗户外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那粉色的花瓣像顽皮的孩子般钻进屋子,亲吻了黑色的墨水瓶。
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枝像招摇的手。
西岛开始写信。
即使对方并不一定有时间回信。
02.
“给我的”
展开了不知道第几张信纸,西岛以笔杆敲了敲额角,写下开头。
“亲爱的恋人 榎”
第二年的冬季,西岛开始加班,埋头于杂志的选稿与校对中的日子变多了。
晕起白雾的咖啡恰到好处得温暖,头顶上白得有些发黄的灯给面前的信纸投下柔和的阴影。
杂志社的暖气九点以后就关了,冬日的寒意从脚底缠绕上来。西岛握笔的手有些发僵,他敲了敲有些断墨的笔,对冻红的手呵出白色的气。
“近来可好?”
在没有其他人的杂志社里,西岛写下已经用了很多次的开头。
放在电暖气上的外套烘烤出阳光的味道。
“今年秋天起,我开始加班了。”
他诉说自己的近况,在脑内想象着恋人走在街道中那高挑可爱的样子,嘴角悄悄地弯起来。
“等攒了钱后,我们就一起去旅行吧。”
他搁下笔,随即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慌慌张张地跑到电暖气边,发现自己的外套烧出了斑驳的痕迹。
西岛叹口气,有些心疼地揪掉露出来的线头,将目光投向染满黑色的窗外。
东京的十二月深夜,天空下起细雪,将这座不眠的城市添上一刻的静谧。
“天气冷了,照顾好自己。”他写。
“东京的雪景很美。”
03.
“给我的”
西岛带着笑意,轻快地写下开头。
墨水是今天新买的,带着浓郁的香味。钢笔反射着窗外炙烤众生的阳光,在墙壁上聚成小小的光点。
“亲爱的恋人 榎”
蝉在四十度的高温中不倦地鸣叫。
空调的温度很低,可依旧阻挡不了窗外的热浪。神明像是开了个玩笑,将这座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扔进了毁灭索多玛的天火之中。
“近来可好?”
柏油路面扭曲着熔化了,升腾起多余的雾气。电视里到处播放着各地的受灾情况,评论员大难临头一般汗水淋漓。
“公司放假了,现在路上基本没几个人。但是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昆虫的尸骸落在窗台上,被追奔而至的鸟儿一口吞掉,随后缩在这一方荫庇不敢再挪动半步。
唯有楼下花园中的向阳花傲然迎着太阳盛放。
“我在MIXI上发表的诗歌,几分钟内就突破了两千点击。”
西岛抿一口罐装的绿茶,细密的茶香在舌尖上晕开,让脑内分泌出更多的多巴胺。
瓶身上冰凉的水珠聚在一起,“啪嗒”一声落在空白的纸上,扩散开波浪状的水渍。
“托你的福。”
红色的封泥精雕细刻,藏住一颗欣喜雀跃的心,由想要立刻诉说的欲望与对恋人的爱编织。
夏日时分尚长,夏日的精灵昼夜不停地歌唱。
直到它们七年的生命划下最美的休止符。
直到秋意渐浓。
04.
“给我的”
西岛敲打着键盘,一边展开了信纸,咬在嘴里的钢笔在手里转了个圈。他不顾黑色的墨水四处飞溅,写下了开头。
“亲爱的恋人 榎”
秋季,火红的枫叶落满停在路边的车。夏季过去之后天气转凉,不少人已经戴上手套。
午后的秋雨与无数的伞面缠绵,斜斜地落进发丝之中,打湿了过路人的额角。
“近来可好?”
“以后准备当全职诗人吗?”
在上司的办公室中,西岛将辞呈双手递了上去,听着一直很关照他的总编辑发出轻笑。
“的确,年轻人要有点梦想才行。”
“谢谢您。”
西岛恭敬地低下头,小声地说着。
“去吧。”
40多岁的总编辑挥了挥手,摇摇头。
“不干出点事业我可饶不了你啊。”
“我已经小有名气,诗集也决定要出版了。”
他用力地写着,字字力透纸背。
“虽然‘小有名气’用来讲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要去买我的书哦,榎。”
西岛走出工作了几年的杂志社,撑开了手中的伞。
风的味道是冰凉的。
路边早就谢了的紫阳花那透绿的叶片承载着生命的起源。那规则的晶体顺着叶的脊背滑落下来,映出掩映碧蓝天幕的碧蓝的云,像个愁着脸的新妇。
“我稍微有点想你。”
「紫阳花ゃ
青い决まけし
秋の雨」
(大意:
由紫阳花和青色的天空
决定了这场秋日的雨)
05.
“给我的”
西岛听着夜色里倾盆之雨的声音,目光所及闪电撕开黑暗。窗前的台灯闪了闪,似也臣服于这自然的力量。
“亲爱的恋人 榎”
雨水敲打着屋檐,泼湿了窗台,惊扰了云层之上苍银色的梦。
第五年的梅雨季节,西岛被约到了一家咖啡厅。
“西岛老师……我很喜欢您!请您接受我的心意吧!”
打扮靓丽的女大学生对着他深深地低下头,垂下的秀发几乎要落进面前的卡布奇诺里。
窗外的雨把静衬得更加深沉。
“近来可好?”
这一年,西岛在诗坛收获了不少赞誉。“诗坛的新星”之类的话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了。
各路媒体纷纷追捧他,大量的访谈接踵而至。而他的支持者也呈爆发式的增长;特别是在F1群体中(注:指20岁至34岁的年轻女性群体),那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似乎很痴迷他的诗。
所以,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他的支持者装成记者接近他。
“对不起。”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西岛开口了。他看着面前没有一丝起伏的红茶,继续说。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听着雷雨,用那支握笔处的漆已经磨损的钢笔写着。
“我拒绝了。因为在我眼里,她们不过是羊栖菜上长出的萝卜罢了。”
西岛安慰了那个看起来快要哭出来的女孩很久,抢先付好账走出咖啡馆。
路旁的紫阳花那淡紫淡粉的花瓣伸展着,像是孩子的笑脸。在5月的凉风中惬意地展示着自己恬淡清秀,而又天真烂漫的美丽身姿。
雨停了。
西岛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谢了花的樱树,射向将灰色的云染成近乎金色和橘色的太阳。
那刻的景象美丽得让人恍神。
西岛调出了相机,捕捉下这都市匆匆众生没有注意到的光影瞬间。
把相机冲洗出来给榎吧。他想。
她一定会喜欢的。
雨没有要停的迹象。西岛以手掌触碰因潮湿而有些霉了,散发木头独特气味的书桌。
“虽然东京总是在下雨,但并不令人讨厌。”
他拧灭了灯。
「愿留你在此。」(出自《万叶集》)
06.
“给我的”
西岛的额头很烫,但他仍提起了笔。
住院部的单人病房里堆满了各方送来的慰问品,食物的香味掩去了消毒水的苦涩味道。
空气中细小的浮尘落在他遍布针眼的手背上。
“亲爱的恋人 榎”
第六年的冬春之交,西岛不堪超负荷的运转,最终栽在了病痛上。
他知道这是迟早的的事。这一年来他的身体出了很多问题,夸张点来说没有哪个部位没有问题,没有哪根骨头没有断过。
他总觉得意识逐渐远离,连忙放正的身体,不顾各处传来的惨叫。
“近来可好?”
医院的信号不太好,电视也只有那几个频道,屏幕闪着雪花。西岛关上电视,把退热贴从额头上撕下来换了片新的。
“我的诗篇总数超过两千了,第二本诗集说不定很快就能出版了。”
夜幕四合的时候,疼痛总是会占上风。西岛埋在被子里,感觉自己是一艘行驶在暴风雨里的轮渡,上下颠簸而毫无方向,只有胃部像被薄薄的铁板逐渐压扁一样,想吐又吐不出。
高烧令他忽冷忽热,一会浑身是汗,一会冷到发颤。逐渐白热化的头脑空空如也,而周围安静到如坠入深海。
像被弃留在孤岛,渐渐地失去生命体征。
痛到连呼吸都像在灼烧,从气管一路烧到肺部。
“我很好,请不用挂念。”
窗外玉兰满枝将光亮悉数隐藏。
他与身体里的猛兽搏斗着。
07.
“给我的”
西岛擦掉桌上积起的薄薄的灰,展开了信纸。
“亲爱的恋人 榎”
窗外阳光明媚,春光大好。
第六年的晚春,西岛痊愈出院了。但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去了一家早已联系好的深山疗养院恢复,直到次年的春季才回来。
空气里有熟悉的味道,让他心生怀念。
说不定是榎来过呢。他想。
“近来可好?”
西岛活动着不太灵活的手腕,写起了新的诗。
他的灵感从没枯竭过。如果不是疗养院的硬性规定,他能从日出写到第二天的午夜。
“我今天该把你比做什么呢?”
旭日东升。
日落西沉。
月明星稀。
周而复始地转动着的地球。
“是把你比成极限熨烫(注:一种极限运动,在极限环境下熨衣服),还是复素内积空间(注:一种增加额外结构的向量空间,这个额外结构叫内积)呢?”
西岛咬着笔杆,不倦地写下去。
像是这个空间,是不受地球公转限制的地方一般不停地写下去。
枯萎的樱花瓣被风吹得扑在他的脸上,咖啡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低于他的体温。
当他最终放笔抬头时,所见到的是一轮圆到完美的月亮,那皎洁的光芒将他的眼睛眼睛瞬间点亮。
「今晚月色真美。」
「我死而无憾。」(注:日本翻译家二叶亭四迷翻译屠格涅夫的《阿霞》时将表白回应翻译成此句)
08.
“给我的”
西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吞下放在手里的药片,咽下一大口温水。
水渍把信的边角染成了深色。西岛咳嗽了几声,尝到喉咙深处腥甜的锈味。
又被流感袭击了吧。他想。
“亲爱的恋人 榎”
第八年他依旧写着诗,自春天第一枚绿叶写到冬天最后一片雪花,自黎明第一丝晨曦写到黄昏最后一抹红霞。
他写着快乐,写着孤独,写着稚嫩也写着老去。
他乐在其中。
“近来可好?”
但无论多忙,他都没忘记给榎写诗。
因为那是榎。
“今天要把你比作什么呢?”
他沉吟许久,把皱起的眉头展开。因为榎说过,他皱了眉就会白白浪费他的脸,像个老头子一样。
“是把你比作幕下十六枚全优全胜呢?(注:相扑得奖用语,获得十五枚可晋级)还是AMPA型谷氨酸受体呢?(注:脑内兴奋性神经递质,实验中缺乏该类的老鼠会出现失忆)”
他以指腹抚上相框的边缘,CD Player放完了一整张专辑。
「唯有那无悲之人,撑伞亦会显出优美。」*
他吃下感冒药,合上了眼。
(*注:出自由太宰治所著《女生徒》改编的同名歌曲。)
09.
“给我的”
西岛手里抱着装有信件的文件袋,急匆匆地走在去邮局的路上。
正值下班时分,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亲爱的恋人 榎”
东京又下起了雨,潮湿的味道像百日菊一样淡却悠长,钢铁的金属味挥之不去。
西岛穿过向Seven Eleven汇集的上班族群体,把袋子在怀里抱的更紧了。
一直以来准时来取信的邮差病倒了。他对那个被堵在东京下班高峰期马路上的新人有些不耐烦,等了十几分钟后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自己去邮局一趟。
让他意外的是,印象里在家附近的几家邮局都消失了,转而被关东煮和居酒屋取代——这似乎是为了整合优化资源。所以他只好走二十多分钟的路去路人给他指的片区总站。
其实去榎家里也可以,但她的电话无人接听,毕竟她一直很忙。
“近来可好?”
电器街飞快地经过脚下,紧接着三岔路口也过去了。西岛绕过了兴奋地踩着水坑的学生们和吃着稠鱼烧的OL,抬起手看了看表。
快点,快点。
他想着,在人群中迅速地穿行而过。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邮局要关门了。信就要后天才能寄到了。
苦恼地说着“请让一下”,西岛从握手会的长队伍中挤过去。虽然头发和衣服因此变得皱皱歪歪,但是怀里的文件袋依旧平整。
接下去穿过十字路口,邮局就到了。他想着,焦急地踏过黄昏最后一笔和皓月的第一划。——邮局的柜台人员已经开始做收工的准备了。
“请等一下!”
也不管对方能否听到,西岛不顾自己狼狈的样子大声地喊着,接着跑了起来。
雨伞打着伞面如同歌唱。
西岛的体力算不上好,跑了几步就已经大喘气,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跑了起来。
他等不到明天再送出去,或是放进邮筒里让她后天才能收到。
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等。
绿灯的计数已到了个位,但他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
西岛的脸因为呼吸不畅而像远处东京铁塔的顶端那样红,但他一步都没停下。
“请、请等一下。”
邮局的工作人员听到他的呼喊,停下了收拾柜台的动作,有些奇怪地看向他。见到这样,西岛的神经松懈了不少,动作也慢了下来。
(太好了……这样一来,信可以送出去了!)
西岛上气不接下气,却露出了笑容。
第九年的春夏之交,西岛——
周身传来一阵冲击,将他整个人都推飞出去。西岛还未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落在离斑马线几米外的路上,视野打横,映出掉在路那边的雨伞。
感觉不到痛。
(怎么……了?信……还没有寄出去啊。)
西岛尝试着起身,可两腿完全动弹不得。与此伴随的是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听到有人在惊叫。有人朝他跑过来。西岛茫然地听着,感觉到雨重重地砸在他脸上。
(信……没有淋湿吧……)
他把死死抱在怀里的文件袋举到眼前,安心地呼出积攒在肺里的空气。
(太好了……)
“喂,你!没事吧!能说话吗?请稍等,我马上叫救护车!”
有人跑到他身边焦急地喊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阻止他的意识远去,然后用手帕擦掉他脸上的污物。
(对了……)
西岛的余光看见邮局的职员一脸惊惶地站在那边,于是吃力地抬动手臂将文件袋交到身旁人的手中。
“请帮我……寄出去……”
为什么嗓子这么沙哑还带着铁锈的味道呢。西岛茫然地想着,手掌贴上脸颊是一阵发麻的痛,随即手被身边人惊叫着打开,那人还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这么红……)
手指染成了红色的西岛感到浑身发冷,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导致他再也无力阻止思考的停止。
雨水冷到连心都能冻僵。
他轻轻地呼唤某人的名字。
“榎。”
我有好多好多话,还没有对你说呢。
在此之前,黑色的雾把他想要诉说的话语,像多云时的太阳那样遮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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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内闪过闪电一般的白色,随后眼前光色更迭。红蓝绿的三原色,黑白的两色,然后构成的是无休无止的大雨——不断不断地,不断不断地更迭,而他的头像是被锤子砸到一样痛。
他努力地从这片让人想呕吐的色彩中脱离,像鱼主动跃出水面,或是随着浪潮搁浅在沙滩上那样。
他花了好多时间才再次醒来。再次醒来时,身边站着的是穿白大褂的人。头顶是发白的天花板和白色的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您醒了,西岛先生。”
“……”
“您在十字路口被闯了红灯的车撞了,但庆幸的是只有右小腿骨折和一些擦伤,内脏或许有一些内出血,然后是轻微的脑震荡。我们将做进一步检查。”
“……”
“您的随身物品已经带过来了,但由于您的手机被车子压坏损坏严重,我们当时没法联系您的家人和朋友,医药费由肇事者付了。”
“明白了。”
“有哪里不舒服吗?虽然我刚刚已经帮你检查过了。”
“没有。”
“如果还有什么事,请再叫我。我现在去叫护士给您做第一次检查。”
医生安下心来转身向门口那边走去。
“那个,请问。”
他突然开口叫住医生。
“嗯?”
医生疑惑地看着他,而他凝视着白色的顶端,轻声地问。
“请问,西岛是谁啊?”
灯管闪烁了一下。
第九年的春夏之际,西岛失去了自己的过去。
雨不停地下着,溶解了西岛的心。
之后来了很多医生,他们围在他的床边严肃地讨论着他的状况。
“过激状况下导致的短暂失忆。”
他们这么对他说。
他们拿来了各种仪器检测他的状况,宣布他存放记忆的区域里什么也没有。万幸的是,他的常识方面和原来无异。然后不多时,有了自称是他的编辑和朋友的人来看他,中年的夫妇伏在他的床边跟他说了好久的话,说是他的父母。
可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虽然医生对他说他总有一天会恢复,但他的心里还是一片空白和不安。
他看着一屋子的人总觉得少了什么。
西岛的父母执意要留下照顾他,于是他给附近的酒店打了订房电话,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他的朋友跟他说“多保重”,留下了很多东西就离开了。
他的编辑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他了句他觉得云里雾里的说“这样也好”,然后离开了。
当一室复归平静,西岛听着雨声,把自己有些许划痕的脸深深地埋进白色的被单。
他对他们隐瞒了一些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比如,他并不是一个空白的人。醒来之后,胸口总是有某种炽热的感情,烫得他无所适从。但回忆完全是空白的他完全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又关于谁——他只能感到彷徨。
输液管中冰冷的液体缓慢地流进身体,他轻轻碰了碰右脸的纱布,抬起头来。
(那是什么。)
他将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文件袋。送他来这里的路人之一告诉西岛,当时他执意把这个文件袋给他让他寄出去,但他不敢自作主张。所以这个文件袋就经过了医院消毒后放在了西岛的床头。没有拆封过,医生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医生认为这对他的记忆回复或许会有帮助。
于是,西岛拿起了文件袋。
再普通不过的文件袋,上面写着文件袋三个大字的,黄色的,普通的文件袋。地址栏曾用黑色的水笔写过什么,但却被大雨和消毒水给冲得只剩一抹夜色。
消毒水的淡淡味道,和消除不了的几个血手印。
袋口用胶封住了。西岛小心翼翼地撕开封死的部分,发现里面是一封信。
西岛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他定了定神细细地去看,可发现信封上的字已模糊不清。
他唯独想起了一件事。
他唯独没忘记一件事。
西岛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西岛忘记了自己的职业。
西岛忘记了自己的经历。
西岛忘记了工作忙到如同抛弃了他的父母。
西岛忘记了与他度过许多时光的朋友。
他忘记了自己的成败荣华,忘记了这数十年以来的全部。
但他唯独没忘记他的恋人。
但他唯独没忘记他深爱的榎。
“给我的”
“亲爱的恋人 榎”
“近来可好?”
第九年,西岛展开了过去的信纸,听着雨与他忘记了的字句。
这些字句逐渐与他的感情相连,逐渐与那个名字相连,最后被重新拾回。
西岛忘记了一切,却还记得自己喜欢她。
10与11
西岛站在海边听着潮声回响,涨潮时的波浪一阵接一阵来到他的身边,他的脚下。
他的鞋底被海水浸湿,又被海风吹干。
他手中的信纸一个字都没有。
出院后,他被父母送到了远离东京的海滨之乡。据说这里是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父母希望熟悉的景色能尽早唤醒他的记忆。
但他心里只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唯有榎这个名字和他对她日益增长的思念一直在他的心里回荡着。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但却在看着电视里播映的东京的樱花时,会没来由的头疼。
西岛闭了眼又睁开眼,恰好看见流星划过深蓝的天幕。
海与他的眼睛里都是繁星满天。那星光是如此璀璨,以至于让人觉得一眨眼就会如昙花一般消失不见。
星星的原野。
西岛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闭上眼又睁开眼。
还好它们没有消失不见。
只是,给了他某种苦闷的孤独而已。
他一直站在海边听着潮水的余音。退潮时的波浪一寸接一寸地离开他的身边,他的脚下。
他的鞋底被海水浸湿,又被海风吹干。
他手中的信纸一个字都没有。
“那里唯独少了我。”
12和13
第十二年,西岛的记忆还是没有回来。
“给我的”
他微笑着在信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海风吹响了风铃,吹来西岛放在锅里蒸的螃蟹的香味。
“亲爱的恋人 榎”
渔人收网的吆喝声传来,引得海鸥鸣叫。
西岛咬紧了嘴唇,写下。
“你在哪里?”
随着时间推移,西岛越来越焦虑,也越来越思念自己未曾谋面的恋人——从失忆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可他忘记了榎的电话号码,忘记了榎的住址和工作地点。他不知道该去问谁才好。
他甚至忘记了榎的样貌,榎的声音。他只觉得每个好看的女孩都是她,每个声音清澈的女孩都像她。
螃蟹熟成了透亮的红。揭开锅盖,海鲜独特的味道直冲鼻腔。西岛从柜橱里拿了酱油倒在小碟里,轻轻掰开第一只蟹的壳。
金色的蟹黄吃在嘴里是浓而不腻的美味,微腥的味道经由酱汁消去只余鲜香刺激味蕾。腹部厚实的白肉多汁而柔软,和着白饭更显出其相对蟹子的浓厚所独有的清淡。
他吃完蟹肉,慢慢地咬下螃蟹那细长的腿,啪嚓一声脆响,姜汁便滑过筷子的底端。为搭配微腻的蟹,蔬菜是只翻炒一次便起锅的水灵灵的生菜,脆亮透彻的口感总是惹人喜欢。
西岛吃完,将余下的几只蟹端给邻居家。邻家的小女孩用甜甜的童声对他说谢谢。
待终于洗净手上的味道,西岛看着头顶上的太阳,总觉得什么时候他也和什么人一起吃过蟹。
“我很想你。”
即使味蕾充满了热烈的味道,西岛还是感到一片冷清。
寄不出去的信,表面像是爬满了嘲笑的话语。
西岛痛苦地咬紧了唇。
第十三年,西岛的记忆还是没有回来。
14.
第十四年,西岛的记忆还是没有回来。
“西岛先生,东西给你放这了。”
“谢谢……告诉我爸妈注意身体。”
西岛看着司机坐进车里,语气客气。车一点也没有留恋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快要五年了。从来没有来找过他。东西都由司机带给他。西岛用的钱是自己原先的存款。这五年来,他们什么都不曾亲自给他。
——不过,对他这个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拖油瓶是尽了本分了。
——他总觉得,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与父母就是这样的关系了。
“给我的”
他把那个小小的旅行包放在一边——司机说那是在他的旧居清理出的东西,但他决定待会再看。
他开始写今天的第一封信。
石英钟的秒针走着。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除了去海边散步,他就是写那些寄不出的信。
“亲爱的恋人 榎”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石英钟的秒针发出声音走动。榻榻米的味道和线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时间过得更加缓慢。
石英钟嗒嗒地走着。
“我受够了。”
西岛突然把信和笔一股脑从桌上扫了下去。钢笔在信纸上划出长长的一条,然后喷出墨汁扎进地板。厚厚的信纸撞上角落里的书堆,灰尘和书一齐坍塌下来。
西岛疲惫地撑着额头,闭上了眼,听着那不和谐的变奏。很久很久,他只是颓然地坐在那里,好像突然老了很多。
他只是想要一封回信而已。
然而他不知道她在哪,她也不知道他在哪。
归根到底,星野榎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
星野榎这个人,是不是只是他的幻想,只是空谈,只是镜花水月?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西岛的时间才再次开始流动。他站起来想去捡乱成一团的的东西,可又觉得即使收拾了也毫无意义。
他打开了父母带来的包。
堆在里面的无非是一些书籍报刊。他翻阅了几本,上面都有他的名字。
写的是情诗。
他自嘲地笑了笑。
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在给一个虚无的存在写信写诗呢?如果是的话,他为何又要把自己锁进这个牢笼?——这滚烫的感情甚至还超越了痛苦和科学,化作他本该空白的心里最浓重的一笔。
究竟要喜欢到什么地步,才会变成这样啊。
他继续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于是书籍铺了一地。空白的信纸和用坏的钢笔几乎要将他淹没。
最后,静静地躺在旅行包底的是一个木制相框。
仅仅是看着那张相片,西岛就笑了。
照片上的女孩并不是说有多好看,她对着镜头展露的笑脸也不是说有多耀眼。
但是照片上写着星野榎这个名字。
这就够了。
西岛喜欢的不是幻影,他追逐了这么多年的人不是空想的。
这就够了。
西岛像傻子一样笑了好久。心里的焦虑像是春天的冰块那样顺着涌上的暖流给冲走了。
“我好想你啊。”
第十四年,西岛的记忆没有回来。
15.
西岛伫立在宽敞地有些过分的客厅里。
他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黑色振袖的边角,似在忍耐些什么般,牙齿也紧紧地咬着。
今天是个晴天。
他面对着窗外泛起光辉的海,晶莹的液体从眼角一直流到下巴,掉在地板上发出轻响。
无休无止,无休无止地流淌。
西岛无声地哭泣着。
他在堆满了不知道收件人地址的信件的房间中无声地哭泣着。
海潮带来的咸涩化作他的泪水,新发的柳树吐出柳絮,扬扬地粘在他的发间。
西岛将哽咽声压进喉咙的深处,眼泪即使以衣袖拭去依旧不断涌出。
就在刚才,西岛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18岁的西岛遥在樱树下对着大学新生处踌躇,18岁的星野榎从他身边穿行而过;
——他想起19岁的西岛遥早早地到公开课的前排占座,开课后急匆匆地跑进来的19-岁的星野榎轻声问他旁边是否有人,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他想起20岁的西岛遥鼓足了勇气约20岁的星野榎去电影院,两人的手在黑暗中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他想起21岁的西岛遥在毕业晚会上带着21岁的星野榎去看烟花大会,花火升空时他轻轻地在咬着苹果糖的她耳边说“我一直都最喜欢你了”和她回应的“我也是”,随后两人都红着脸笑了;
——他想起22岁的西岛遥在车站送22岁的星野榎回故乡,他看着她被卷入人群的洪流怅然若失,她喊着他的名字奔回来在他的唇上留下轻轻一吻,他看着坏笑的她乘上离去的新干线,捂着嘴唇像傻瓜一样笑出了声;
——他想起23岁的西岛遥和23岁的星野榎像任何一对异地恋人那样彼此思念信件不断,电话费更是水涨船高;
——他想起24岁的西岛遥在信中写下“嫁给我吧”,24岁的星野榎用有力的字体回信“好”。
他想起星野榎陪他看过樱花,把他墨水瓶里的樱花瓣挑出来;
他想起星野榎陪他熬过盛夏,在写作的他背后边写题边吃刨冰;
他想起星野榎陪他一起看雨,让他拍下雨过天晴时太阳的盛放;
他想起星野榎陪他度过寒冬,给他的手里递上一杯咖啡。
他想啊,想啊,把过去都拾起来了。
鼓励他写诗的人是她。
和他一起去吃了螃蟹的人是她。
和他是在海边牵着手听潮的人是她。
帮他把大衣拿去洗的人是她。
说喜欢雨的人是她。
爱着星空的人是她。
西岛遥的回忆里满是星野榎。
最后啊。
39岁的西岛遥想起他那么喜欢那时候24岁的星野榎。
他想起十五年星野榎已经死在她本该最美丽的年华。
16.
他抱着白玫瑰在那个墓碑前站了很久。
正值春季,如雪般的樱花开满整个东京。粉色的花瓣钻进他的口袋,他的衣领,他的头发。
最后他放下玫瑰,与碑上女孩的照片仅一指之遥,如恋人耳语之距,又如预备亲吻女孩的脸颊。
“对不起。”
“我现在才来见你。”
城市不会因谁的离开而悲伤,记忆也会随着时间逐渐褪色。而最终,时间也会将过往冲刷掉。
西岛站在车站前的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
十六年前,星野榎答应了他的求婚,回到了东京。她回来的那天让他来接她,高兴得恨不得立刻拥抱她的西岛去买了她最爱吃的点心,却只看到她横倒在地被白布包起的身体。
女孩救了调皮捣蛋冲到马路上的男孩子,以自己的死换得了他人的生。
那血红的痕迹早就消失得什么也不剩了。
十六年的时间足以使婴儿成为青年,使中年成为老年。足以使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足以使一个人牵起另一个人的手。
西岛深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微微眯起眼。
时间可以使他成为中年人;但时间不可能洗掉他心里星野榎的样子。
只要他一闭眼,她的一切都会出现在他眼前。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愤怒——以及她最后的结局。
榎死的那天,他一边哭一边烧掉了所有的信,醒来之后一地灰烬。
他曾有过怨恨。他曾到被救下的男孩家里闹过事,也曾对着警察大吼大叫耍无赖。
世上的人这么多,为什么死去的会是榎。
他们马上就要成为一段幸福故事的主人公,为什么结局却是悲剧。
为什么榎会死。为什么榎要救那个男孩。
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幸福快乐地生活着才对啊。
于是他欺骗了自己。
他骗自己她没有死。
他在自己造出的泥沼中如困兽般挣扎了十五年,给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地址寄了十五年的信,最后在一阵沉默中向命运选择了缴械投降。因为经过了那几年的空白,他突然觉得,如果那天站在这里的是他自己,他也会去救人。
因为榎是那么善良。他们多像啊。他笑了笑,弹飞了一截烟灰。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们不过是其中的一份子罢了。这世上有无数个西岛遥,有无数个星野榎。承担痛苦的只要这一个西岛遥就行了,会死去的只要这一个星野榎就够了。
世上的人这么多,他们幸福快乐就行了。
让岁月冲淡那份执念吧。留下那份感情就好了。
这就够了。
西岛站在哪里,听新干线走远的声音。
他想起他们最后的会面,那时谁知将来。爱情加深于那个匆匆的吻,也在那个吻就埋下了未来的伏笔。
他笑了笑,呼出了烟草的味道。
我一直都最喜欢你。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如果再来一次,星野榎会对他说“我也是”吗?
一切的开始,亦是一切的结束的那句话。
不过,一切都已经被抛在了岁月里。
西岛把烟头丢进垃圾桶,在早春尚有寒意的风中卷入人群的洪流。
他们彼此相爱,但他们阴阳两隔。
他们阴阳两隔,但他们彼此相爱。
第十六年,西岛开始写信。
即使对方并不一定有时间回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