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平静地讲述一个故事并不难,可是关于姨奶悲惨离奇的人生际遇,我却始终无从下笔。
直到最近我回老家遇到了一个人。
“小六回来了。”
在村口,一个美艳的女人向我打招呼。
“喔,是呀!我回来看看。”
我愣了愣,这个女人是谁?
“俺婶他们都在家呢。”她冲我微微一笑,转身朝村外走去。
我高兴地看着她,一头披肩长发,配一件拉风的棕色风衣,真是太带劲了!
谁家新娶的小媳妇吧?
——这时我还不知道她将要给我带来不可饶恕的影响,如果我知道我宁愿将她推到村口的井里活活地淹死。可惜我无法未卜先知!
我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家里,爸爸在屋檐下看书,妈妈在打扫院子,他们看到他们的小儿子回来了都很开心,我却心里盘算着怎么欺骗他们,说我已经找到了女朋友。可怜天下父母心,六七十岁了还要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
中午吃过饭,我去看望一直很关心我的二大爷。他比我父亲还年长几岁,他向我讲起他们老兄弟八个一起吃苦的经历,说到动情处眼角溢出了泪水。我知道我肩负的责任。
傍晚的时候,我离开了二大爷家,一个人到村子外的树林里散步,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里构想着我的未来。
忽然我又看见了她,她在一片菜地里。
菜地在树林外的池塘边上,她正在摘瓜,还有一个年迈的妇女。
我在杨树下望着她,她和那个妇女亲热地聊着什么,最后将瓜和青菜放在一个篮子里,拎起来走到池塘边,蹲下去细细地洗起来。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回头发现了我。她冲我挥了挥手,脸上尽是甜美的笑容。
我的小心肝一阵乱跳,这个小娘子……一定觉得我很帅?
她还站起来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两个瓜。
“尝尝俺妈种的香瓜。”
她甩了甩水,把瓜递给我。
“啊,谢谢!”
我有点局促地接过来。
她顿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过身,腰都要弯下去了。
我脸上一阵发烧,像是一个被捉弄的少年。
“你咋还这么害羞?!”她依然开心地笑着,“……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她有趣地望着我。
“啊,我知道——”
其实我啥也不知道,她对于我就是个漂亮的陌生人。
“我是宛晴!”她装着生气的样子,俏生生地说。
宛晴?!
我几乎要跳起来了。
“你不是已经……”
我指着她,心里砰砰直跳。
“我没有。”
她收敛了笑容。
之前村里人都说她被拐到了贵州,后来还有人说她已经死了。
她只比我小几个月,从小在一起玩耍、上学,我上初中的时候,两家人还悄悄地谋划着让我们长大了结婚……后来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和她奶奶去了外地。
如此说来,我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
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俺奶快不行了,我回来把她的东西带走。”
她走到一颗杨树下,眼睛望着树林外的池塘。
她奶?好像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俺奶多次提到你,小六。”半晌她又转过身,近近地看着我,“希望你能够去看看她。”她真切地说,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哦哦,是吗?你奶奶还好吧?”我随口而出,眼睛已经不敢看她了。
她似乎有点失望,一个劲地盯着我的脸,弄得我又局促起来。
——忽然,我脑子灵光一闪,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奶奶是我姨奶!
“姨奶怎么了?”我赶紧故作关心地问。
我觉得姨奶早就死了。因为我奶奶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时奶奶都九十多岁了,姨奶自然也不小了。
“她病了。”她淡淡地说。
我脑子不够用了,这个姨奶这么耐活。其实,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姨奶和奶奶究竟是什么亲戚,她们不同姓,长相也完全不同:奶奶身材高大,说话大嗓门,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个女强人;而从我记事起,姨奶就佝偻着腰,到哪拄着一根拐棍,身子瘦小得可怜。另外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姨奶的脚却是正常的,虽然她们走起路来都很慢。
一阵沉默。
对姨奶的回忆在我脑海里翻腾……姨奶几乎只和奶奶来往,我从来没见过她和别人家的妇女在一起做针线活,或者在一起开心地唠嗑。她到别人家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骂街,比如她的孙子被人欺负了,她就会走到那户人家的门口,用尖细的嗓子骂他们不得好死。而被骂的人家始终没有人出来与她对骂,就是家里的女人也躲在屋里,围观的邻居也没有上来劝解的,只有等她骂累了自己拄着拐棍回去。
村里的人好像都很怕她。
可是她家也不是大户,家里连个吃公粮的都没有,种地只能靠她儿子……
这曾经让我困惑了很久。
她家的宅基地是我们家的,据说是奶奶让给他们的。他们家东面是我大伯家,西面是我三伯家,然后依次是我家和我四伯家。我小时候吃饭时喜欢蹲在门口,门口有一块很大的青石,我就蹲在上面,可以看见姨奶一家人在门前吃饭。她吃饭时几乎一句话不说,就是默默地吃着,偶而扔一块红薯喂身边的狗。
对了,她到哪都带着一条黑狗!
很多次我傍晚放学回来写作业,搬一个墩子放在门口,我趴在墩子上写,偶尔一抬头,看见姨奶在自家门前摘菜,把枯黄的叶子摘掉,她的黑狗卧就在她身旁。
一直到我八九岁的时候,妈妈才告诉我她是做什么的。
那一年的秋天,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急着去四伯家,我从房子前往西跑,在两座房子拐角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叽里咕噜滚到了庄台下。小时候我很皮实,我自己爬了起来,竟然没有哭。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到沟里洗了把脸,然后就回家了。
当天下午我就发烧了,浑身滚烫。爸爸找来赤脚医生给我打针,我哭着喊着骂那个医生,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被我骂得龇牙咧嘴……很抱歉,骂人的毛病我到现在还没有戒掉。
我昏昏睡去,傍晚的时候醒过来,感觉浑身舒服多了。
我睁开眼,发现奶奶和姨奶坐在床前,还有宛晴。宛晴是姨奶的小孙女,是姨奶一手带大的,和那条黑狗一样,除了上学,几乎和姨奶形影不离。
“小六掉魂了。”姨奶看着我关怀地说。
妈妈吓坏了,急忙问她该怎么办。她说得叫魂。
第二天上午,妈妈领着我到昨天滚下去的地方,在庄台底下,手扯着我的耳朵,一遍遍地喊起来。
“小六回来吧,不要怕。小六快点回来……”
妈妈很担心,而我觉得很好玩。
最后回到家又睡一觉,第三天我就完全好了。
“以后不要去姨奶家,来了也不要跟她说话。”
妈妈严厉地告诫我。
我听话地点点头,却不明白为什么。
小孩子的好奇心和叛逆心总是有的,从那以后我反而成天想着到姨奶家里看看了。虽然我之前和宛晴一起玩耍的时候去过她家,却一直没有进过姨奶的房间。终于在一个上午,我和宛晴玩弹珠子,在她家的堂屋里,她的弹珠子被我打到了西屋里。她推开门,我也跟进去帮着找。
屋里一片昏暗,只有南面一扇很小的窗户,阳光从院子里射进来,靠近窗户的墙上挂着一个暗红色的布包。我好奇地摸了摸,软乎乎的,里面似乎装了一条小狗。我顿时忘记了找弹珠子,一心想着怎么能把布包弄下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我踮着脚尖去够布带子,上面系着一根红线……
“不要碰它!”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我和宛晴尖叫一声,一下子趴到地上。
姨奶在黑暗中走出来,在我们头上把布包解下来,拎在手里,颤巍巍地走回到自己的床铺……
我找准空子,撒丫子跑了出去。连地上的弹珠子也不要了,我一口气跑回了家,到家了还觉得脊梁骨一个劲地冒凉气。妈妈见我惊慌地跑回来,就问我怎么啦。我吞吞吐吐地说在姨奶家玩被她发现了,我刚说完妈妈就朝我屁股踢了一脚。
“她是个接生婆,再去她家就把你腿打断!”
妈妈狠狠地教训我,又拧我耳朵,让我长长记性。
我被拧得直咧嘴,果然长了记性。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姨奶的房间,就是看见她也躲得远远的。姨奶倒是对我越来越好了,很多次我放学回家,遇到她和奶奶在院子里说话,她都和蔼地夸奖我将来不得了,长大了有福气。
还有一次,姨奶给我糖吃。等姨奶走了,妈妈把我口袋里的糖掏出来,都扔到南面的池塘里,回来又把我教训一顿。
后来我渐渐好好上学了,和姨奶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大约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碰巧听到一个关于姨奶的故事。那是夏天,很多人在三伯与姨奶家之间的巷子里乘凉,一个姓陈的五保户在吹牛。吹他胆子大,走夜路一点也不怕,有人就跟他抬杠了,说他根本没有秦华千胆大,姓秦的敢晚上到乱坟岗子走一圈。
那个五保户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汉,据说在闹饥荒的那几年,有一个外地的疯女人流落到我们村,被他带回家里一个钟头弄一次,故得名点钟。到现在我已经完全忘记他的本名了。
他那天似乎喝了酒,靠在土墙上大声说:“秦华千算个屁,和柳老婆子打赌魂都吓没了。”
对了,村里的人背着姨奶都管她叫柳老婆子。
“他输了三十斤米,又大病一场,还胆个屁……”
他摇晃着脑袋,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那时候的三十斤米可不是个小数字。我们都住在淮河岸边的庒台上,我小时候村里只种小麦和大豆,米绝对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而且都是从淮河南边的霍邱等地换来的。
——他继续说下去。从他含糊不清的吹嘘中,我渐渐理清了秦华千和姨奶打赌的前因后果。那时候我还在襁褓里,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村民们睡不着觉就集在巷子里唠嗑。快半夜了,秦华千满身酒气地从庒台下爬上来。原来他到十里地外的李营子走亲戚,晚上在亲戚家喝过酒,一个人穿过吴家湖走了回来。吴家湖是一片汛洪区,我们村的庄稼地就在吴家湖的边上。他走进巷子里和村民们吹牛,说他在路上跟鬼打麻将赢了一袋子大米,夜里鬼就送来了。村民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后来他越吹越没边了,有一个姓宛的年轻人想让他出丑,就跟他赌三十斤米,看他敢不敢到坟地里拿一样东西回来。
没想到他满口答应了,当场把那个小伙子唬住了。
“我跟你赌,”姨奶手扶着墙站在巷子口,对秦华千说,“我的拐杖落在九亩拐那块坟地里了,明天晚上你给我拿回来,我给你三十斤米。”。姨奶在门口乘凉,早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个姓宛的小伙子平时喊她小奶,她是一个爱护犊子的人。
秦华千当着大伙的面吹了牛,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第二天,村民们吃过晚饭都在集在村子前,秦华千一个人出发了。
九亩拐在我们村与孙台子交界的地方,是一块狭长的坡地,只有九亩地。在那块地里有一座孤坟,据说是一个老姑娘因为彩礼钱闹别扭服毒自杀了,她的父母把她远远地安葬在那里。那儿离村子约有一里地远,大家都在村口看热闹……
约莫过了二十来分钟,就听到嗷的一声惨叫,有人沿着南面的池塘飞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啊啊地怪叫。村民们都听到了,几个胆大的急忙迎上去。在池塘边遇到了秦华千,他脸色蜡白,眼睛睁得溜圆。
“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扑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
村民们赶紧将他驾回家,此后他病了三个多月。至于他在坟地里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当天夜里,他媳妇借了三十斤米,悄悄送到姨奶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