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当杜甫漫游到山东地界的时候,迎面遇上了高耸的泰山。雄浑的景色让他心旌摇荡,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还只在泰山脚下,从远眺到近观,被山势激起豪情,决定登上山顶“一览众山小”。变小的当然不仅仅是“众山”,而是凡俗的一切。科举失利又如何,理想一时无法实现又如何,种种琐屑的苦闷只因为站得太低、看得太近。既然生当盛世,年轻的热血总不会结冰的。诗人此时仅仅在山下想象登高,想象登高之后的上帝视角,就已经可以从挫折当中满血复活了。这就是盛唐气象下的健全人格,让后人不断从诗句里心慕手追,感动于诗人的感动。
登高这个主题,在唐诗中有了激昂、壮阔的写法,最能体现盛唐气象
诗人攀登的既是物理意义上的制高点,也是精神意义上的高级感。杜甫的《望岳》写在青年时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最能体现年轻时候的豪情满怀。了解从青年杜甫写下的《望岳》到暮年杜甫写下的《登高》,诗的语言和诗人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种变化我们今天的很多人依然逃不脱。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是杜甫晚年的作品,当时他流落在夔(kuí)州,就是今天的重庆奉节,肺病严重,生活困顿。大约在重阳节的那天,他孤身一人登高远眺,长江沿岸的萧瑟秋景让他触目伤怀。
诗的意思不难理解,先写登高所见的景象:秋风凛冽,江边的树林里传来猿猴的哀鸣,江心的沙洲上冷清清的,鸟儿正在还巢。无边的落叶萧萧飘坠,江水滚滚奔流。在这样的萧瑟气氛里,诗人检讨自己的一生,一年年颠沛流离、辗转万里,徒然羡慕还巢的鸟儿。忽然间人就老了,时间像无尽的江水一样无情地流逝,自己也已经迎来了人生的秋天,拖着病体独自登高。一生的艰辛染白了鬓发,只有酒可以浇愁,但病太重、人太潦倒,连酒也喝不得了。
全诗可以分成两段,前四句是意象,后四句是感怀。在意象的四句当中,前两句是小视野,后两句是大视野。好像有一架摄影机架在直升机上,扫过眼前的江心沙洲,追随沙洲上的飞鸟忽然腾上高空,用上帝视角俯瞰人间。这是今天的电影导演们常用的镜头语言,原来古代的诗人们早就用过。这种镜头语言会让近景里的事物一下子变得渺小,让刚刚吸引你注意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让那些或沉重、或鲜活的喜怒哀乐一下子被苍茫感冲淡。落叶纷纷无边无际,充塞了整个空间。江水奔流无穷无尽,亘古以来就是这样,到千万年之后也还会是这样,充塞了全部的时间。
当你仔细体会“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组著名的对仗,你会发现前一句给你无尽的空间,后一句给你无尽的时间。这样一来,前两句近景里的猿啼和鸟飞给你带来的感受就会悄悄发生改变。“流水”是对时间的隐喻,这个梗还是孔子埋下来的。孔子和杜甫同样站在水边,孔子看到的是水的不可挽回地“流去”,杜甫看到的却是水的无法抵挡的“奔来”。也就是说,杜甫虽然用到了孔子的梗,但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你看到的是“流去”,你的心里是怅惘和无奈;当你看到的是“奔来”,你的心里是恐惧和悲哀。从高处眺望长江,看着波涛翻滚,你既可以看成“流去”,也可以看成“奔来”。去和来其实在客观上都是一回事,但在主观上到底会形成怎样的视角,这就取决于你当时的心境了。
境由心生,你看到的一切事物、一切风景都不可能是客观的,而只能是被你的心境渲染出来的。杜甫看到的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奔来”的视角产生巨大的压迫感,足以使人屏住呼吸。仿佛渺小的自己赤身裸体、无依无靠,眼睁睁看着排空巨浪扑面而来,自己无处可逃。
说完杜甫对时间的感慨,我们再看无边的落叶,那是自然界的秋景。暮年的诗人对这样的景象格外敏感,他看到的是岁月的无情。无尽空间里的萧萧落叶和无尽时间里的滚滚波涛,压迫着诗人那颗脆弱的心,让它生发出日常环境里不容易生发出来的感触,这才有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反思。“万里”两句完全不合古汉语的语法,但诗歌的语言就是要有各种倒装和省略,必须要和常规的语法不同,才能把人带到现实生活以外,在陌生感当中产生审美的心态。“万里”对应的不是“悲秋”,而是“常作客”。杜甫一生辗转漂泊、居无定所,这时候到了夔州仍然是“作客”而已,看到水鸟还巢、人不如鸟,更加深了“作客”的忧伤。不作客的人尚且悲秋,更何况万里漂泊的客中人呢?更何况客中人不仅漂泊,而且年迈多病。“百年”当然只是约数,同时也是客旅中对时间的错觉。正因为万里漂泊,尝遍各种艰辛,几十年才如同百年。而重阳佳节,本该是和家人团聚,和亲朋一起登高喝菊花酒的日子,自己却只有“独登台”,孤苦无依,一个人感受宇宙之无穷、盈虚之有数。
重阳节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大家一起登高赏菊,饮菊花酒。在传统的数理哲学里,九是最大的阳数,所以九月九日称为“重阳”。当时孤身度过的重阳节,就像今天不能回家的春节。只有想到重阳的背景,才能理解杜甫“独登台”的凄凉。杜甫对凄凉似乎已经习惯了,年轻时代有过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现在看来还没有实现半分,但人已经年老多病,再也没机会向着理想多走一步了。他只能“苦恨”,深深地遗憾,本该在节日里和亲友们传杯递盏喝下的酒,一个人竟然喝不下去。
杜甫的《登高》不但是登高主题里的千古绝唱,也因为把对称美发挥到了极致,所以成为最有资格代表唐诗最高成就的诗篇。近体诗是唐朝的新兴诗体,特别讲究对称美和音色美。杜甫是近体诗领域里用力最勤、成就最高的诗人。这首《登高》也代表着最典型的登高情调,那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百感茫茫不知从何说起的感受。
----2019----《熊逸·唐诗50讲》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