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什么样子来着?他想了两个小时也没想起来,那张脸总是朦朦胧胧在他眼前闪,却并不清晰。记忆最真切的,是她穿的衣服,一件藏青色毛呢外套,把她修长的身材呈现得一览无遗。裤子呢?是牛仔裤还是裙裤,时间久了,他拿不准。倒是对内衣的颜色记忆深刻,粉红色,上面还印有一对泰迪熊,在屁股的位置蹬着两只大眼睛。
夜正在朝深处陷落,窗外一片死寂,偶尔的几声车鸣更加衬托出夜的孤独。他躺在床上,看一本《聊斋志异》,正读到《婴宁》,浑身披挂着笑声的狐女,倒比大多世俗女子更让人爱怜。想一会儿她,看几行婴宁,如此反复。零点早过了,往往这时候,他便不敢看表,只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正读到此处,她来了,出现在他的想象里。同时来的,还有火车。
他放下书,起身关灯,点一颗烟,站在窗口南望,火车正以低缓的速度启程。那是一列驶往海边的绿皮车,高铁和动车的时代,这列不合时宜的绿皮车,好似别人都读大学了,它还在幼儿园里混。他的住宅的对面,是这座城市的火车东站,相对于庞大的火车站,东站只是一个渺小的站台,正适合绿皮车的依傍。从几里地外的总站开来的这趟慢车,会在东站停留几分钟,给傲气十足的动车让道。这时候,火车舱门关闭,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它把暂时死去的尸体直挺挺扔在铁轨上。几个铁路工人在站台上抽烟,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窗口。
他们之间是灯光映照下由近及远的黑暗,谁也看不清谁,只有各自的烟蒂在闪着幽光。火车启动了,轰隆隆向着东方,等到太阳升起,它会在海边的火车站迎接第一缕阳光。
火车在加速,声音越来越淡了。直到听不到一丝响动,火车被夜色彻底包裹,他才躺回床上,准备进入睡眠状态。不用看表他也知道,此时正是凌晨两点。每天这时候,不管他是在看书还是已进入梦乡,火车发动机启动的哀鸣声总会扰乱他的心绪,即使不起床,他也会睁开惺忪的睡眼,以发呆的姿势向窗外的火车做一次道别的仪式。
至今为止,两个月前那次道别仪式最为隆重。
唯一一次,他让卧室的灯亮着,窗口抽烟的他就暴露在整个夜空面前,他有些不适应,感觉铁轨另一边林立的高楼里有一双或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这让他好不自在。但他还是在灯光下把自己袒露了,为了一个约定。
她说,我要在火车上,给你一个长长的飞吻。
吻了吗?直到火车离开,他也没收到那个飞吻,他给她发短信。她说,当然吻了,我一直在向你挥手,整整十分钟啊,但你却没看见我。
他表示怀疑。她佯装生气,说,我看的清楚,你抽了三颗烟,第四颗抽了三口便掐灭了。他有点懊悔,这列火车他是多么熟悉,车厢和车厢之间的空隙有多大,每节车厢有几扇窗户,窗户里人的表情,他都了如指掌,却在最关键的时刻一败涂地。
他感觉自己是个骗子,不止一次,他曾对她说,我做梦都会见到这列火车,它是绿色的,但在黑夜看不清颜色,每天凌晨两点会准时敲响我的窗户,然后带着我的焦虑,向你的城市咣咣咣咣咣咣驶去。他特意用了六个“咣”,并拖了尾音。
如果没有这列火车呢。她问他。
不可能!回答斩钉截铁。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与这列火车结缘也不过两年时间,两年前,他还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狭小的角落里,有着另一个居所,另一份工作,另一群狐朋狗友。而今,一切都变了,他被一列这个世界最慢的火车俘虏。
和以前不同,今晚他失眠了。以前,火车开走后,他便好似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睡意来袭,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在梦里,他有时会驾着这列火车,在广阔的平原上,朝着世界的东方轰隆驶去。今晚,两个身影在他的脑海里转换,忽而是捧腹大笑的婴宁,忽而是藏青色毛呢外套。继续之前的思考,她,原本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你把我写成了老巫婆!
他有点儿窘迫,脸微红。他的脸是经常红的,尤其是第一次见到异性,或者一个不太相熟的异性朝他发脾气也罢,做一些超越彼此关系的肢体接触也罢,脸上好似装了一个晴雨表。这么大了还脸红,她说,继而咯咯笑了。
他之前采访过很多人,这句话当然是废话,对于一个从业两年的记者来说,采访是家常便饭。他也采访过很多女性,这同样是一句废话。不过,通过电话采访之后,当对方表示感谢,并冒出一句“有时间一定请你吃饭”,两年来,真正请他吃饭的,只有她一个。
她来出差,当然是坐动车,两个多小时便从海边来到了内陆。忙完工作,还有四个小时就走了,她给他打电话,小心翼翼地,完全没有见面后的生动,问他有没有时间。他那时正和女友闹分手,大学同学,从校园爱情开始,分分合合五六年,彻底疲惫了。他告诉自己,这次一定分了,再也没有下次,也许是惯性,爱情本身就是惯性,他们彼此厌倦。他甚至厌倦了异性,不过也无所谓,女友要的是另一个他,他改变不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也很难说,彼此厌倦是爱情最好的结束方式,甚至后来他都没有怎么想过那个人。她应该也是如此吧,他想,在同一座城市,他们把彼此淹没了。
还没见面,下起瓢泼大雨,他乘坐公交车到了约定的西餐厅,街上已成了河道,五十米的距离,窜过去,浑身还是被淋湿了。在他身后,同时在奔跑的,便是她。走进餐厅,他们对望了一眼,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狼狈。两个陌生人前后脚走进男女卫生间,十分钟后,他整理着半干不湿的衣服出来,给她打电话,她从女卫生间出来,迅速调整好被水打湿的心情,举着手机,对他嗔道,你把我写成了老巫婆!
导致他脸红的,一半是对方这句咄咄逼人的开场白,一半是他看到对方紧贴着身体的粉色连衣裙,不知什么颜色的斑点式花纹胸罩隐约可见。她好似也觉出了自己的窘态,嘟囔道,该死的雨。
开场白自然是玩笑。他是第一个采访她的记者,给她的感觉是受宠若惊。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叫我作家的人,后来她跟他说。她说,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无聊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几乎所有理想,然后是家人,无始无尽的家务,在网上连载的那点儿文字,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后来他努力回忆当初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大作家不采访,偏偏去采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网络作家,没有想起来。
饭吃得不尴不尬,两个半湿的人,举着刀叉分割半熟的牛肉,喝着不咸不淡的红酒。对面的人如果换成前女友就好了,这个想法一经出现,立即被他踢出了大脑。
话题自然以文学为中心,他惊异于她阅读的广泛,和她写的那些情爱文字不相匹配。卡夫卡、杜拉斯、门罗、辛波斯卡,一个个名字从她嘴里泄露出来。她还说到布考斯基,一个酒徒、淫棍。“我父亲的葬礼像是一个冷汉堡。我坐在殡仪馆对面的餐厅喝了一杯咖啡。葬礼结束后,只要开一会儿的车就可以到赛马场。”她的记忆力惊人,微醺后,向他卖弄,背出了布考斯基《父亲之死》的开头。此时,经过了之前的电话采访,刚才的寒暄以及对于彼此生活的交流,他们已经进入形而上的谈话阶段。而他,更喜欢卡佛一些,虽然卡佛也是一个酒徒,毕竟没有那么淫乱。至于卡佛的文字,他统统忘记了,一句也背不出来,除了那句经常被用作新闻标题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雨停了,阴云散去,甚至还有夕阳洒在窗外的水滴上。她的衣服快干了,连衣裙和身体之间有了缝隙,抹胸就不容易看到。她给他作出评价,你应该是,她托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应该是一个被冷冻的人。
“冷冻”——他第一次在这个词里听出了温暖。
很难进入别人的世界吧,说白了是内向,另一个说法是比较封闭,我说的对吗?她举起酒杯。
他回击道,也就是说,你是布考斯基那样的人了?
她咯咯笑了,两个尖锐的小虎牙冒出来。我才不是,她说,我可不想做女流氓。
不过,她沉吟一会儿,收住笑,正色道,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布考斯基,所有的世俗都是在一步步伪装自己,脱掉所有的伪装,你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老布。
你不应该写什么言情小说的,这是他给她的判断。不写又能怎样呢?生活不会因为我写了什么或不写什么发生质的改变。她把最后一口红酒灌进嘴里。
然后他们闲聊了几句,彼此对坐,重又陷入陌生状态。有十分钟,没有人说话,他点上一颗烟,烟雾升腾到空中。她盯着烟雾发呆。最后,她出门打一辆车,直奔火车站。分手的时候,他差一点说出口,在你经过的铁路旁,会有一双眼睛盯着你为你送行。这句话太矫情了,他庆幸没有说出口。
没有任何所谓的故事发生,她走了,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她没有乘坐那趟中世纪的绿皮车,动车划过他的窗外,他站在窗口,甚至还没看清动车的车号,它便消失在遥远的东方。
几天后她给他发短信,重度感冒,差点没死掉,该死的雨。
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复。当初应该挽留一下,或者装作挽留一下的,或许这样他们会有更深入的交流,至于怎样的交流,他想象不到。一个月之后,他们熟悉起来,也不过是QQ里的几声问候,他再次跟她谈起布考斯基,她发了一个绝望的表情,说,在我的单位,领导连沈从文都不知道,问我他是哪个单位的。之后是一连串笑脸。他没觉得好笑,回复说,我的领导倒知道莫言,逼着我去采访,搞好关系,他的字现在值钱。
他买了一本《聊斋志异》,晚上躺在床上,一边等待火车的轰鸣,一边回到鬼魅的世界。蒲松龄的志趣颇让他心向往之,所谓“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篇篇读下来,由一个鬼狐到另一个鬼狐,竟至忘了时间。直到了凌晨两点,恍然被窗外熟悉的召唤惊醒。放下书,他开始同情他的兄弟——那列绿皮车,那么多的动车、高铁从它身边一跃而过,它不眼馋,依旧那么慢,慢条斯理,慢慢吞吞。它被这个快速的时代舍弃了,只有那些没有钱又有大把时间的人才会投入它的怀抱,而这些人,也已被时代抛弃了。
她终于跟他说,不再写东西了,一个字也不写。每次去书店,看到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大作家无人问津,总有种绝望的感觉,即使一直写下去,出了一本又一本书,不也是书店里的几千几万分之一吗?她又发了几个绝望的表情。他倒无所谓,写与不写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不是作家,他的文字只有一天的寿命。
不咸不淡的聊天,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说几句,他便去干别的事了,半天后回来再回复。她也是,有时候他问一个问题,一天后才见她回复。不过,问题本身并不重要,必须要一个答案吗?
他去重庆做了十天的采访,在当地乘一辆SUV,顺着长江跑来跑去。第一次见到高山、峡谷、悬崖上的公路、脚下数百米的大江,他感到兴奋又惊恐。在白帝城,他站在山顶遥望夔门,那壁立的悬崖,让他有了一股对自然的绝望感。
晚上,跟着一帮当地人去吃火锅,嘴唇和舌头被辣椒、花椒俘虏。酒喝多了,他摇摇晃晃走向宾馆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一觉醒来,他陷入了一片黑暗。口渴,在房间里四处找水,一声长长的汽笛把他引向窗口。他推开窗子,点上一颗烟,准备送别久违的老朋友。却只看到了苍茫的夜空,定睛细看,搜寻着那条慢吞吞的身影,此时才惊觉,自己早已身处几千里外的巴山。窗子能看到大江,隐约中,几粒灯光在江上游走,汽笛再次响起,嗡嗡的,像是患了感冒。直到灯光消失在黑夜的深处,他重新裹上被子,昏昏睡去。
如此三番,凌晨两点,必定还是醒来。虽然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庆幸的是都在绕着一条江游走,推开窗子就是江上的货船。船行比慢车还慢,好似来自更深的中世纪。最后一夜,却是一艘游船停靠在他的窗外。游船上很多人在喝酒,向岸上叫骂。他怕吵,早早关上门窗,终于想起她来,给她发短信。
她迅速打过电话来,周围的嘈杂比他这里更甚,酒气顺着声波窜进他的耳朵。她懒懒地问他在哪里,他说在遥远的江边。她的一句话吓了他一跳:我在你的城市呢,傻瓜。
怎么会这么巧,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来出差,被他们灌醉了,他们还在灌我……她叫了一声,挂断了。他立即回拨过去,已无法接通。
这一夜,他守着大江,以及江上觥筹交错的男女,在似睡非睡中陷入混沌。第二天早上,他忘记了昨晚自己是睡着了呢,还是没睡着。又是应酬,一天时间,他只是在餐桌和路上,等醉醺醺上了飞机,已是晚上七点。
一天来,他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电话响起,却没有。飞机落地,他立即打开手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在机场大巴上,他终于鼓足勇气,给她打电话。他怀疑她的手机丢了,或者她已遭不测。在绝望的边缘,她终于接通了电话,公事公办的态度,喂,你好。恍如隔世。他急切地说,我已经回来了,你在哪里。在哪里?她犹豫了十秒钟,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睡了一天,刚醒。他让她用微信把自己的地址发过来,下了大巴,立即打车直奔那个宾馆。
她已收拾停当,头发束成一束,脸上施了粉,一件藏青色毛呢外套衬托出高挑的身材。他有种想抱她的冲动,问她想吃什么。已经十一点了,飞机上的免费晚餐并未抑止他饥饿的念头,而她,他确信也是没吃东西。她说想吃火锅。他的头立即大了,之前的十天,他的胃已被火锅彻底颠覆。他还是把她带到了护城河边刚开的一家海底捞。
你知道我昨晚喝了多少吗?锅里的肉和菜还没熟,她兴奋道,八瓶,八瓶啊,我一辈子也没喝这么多酒。他微笑着说,我每次至少喝八瓶。她的斗志被再次激起,要跟他拼酒。他有些犹豫,你刚醉过,不适合喝酒,我也是长途劳顿,同样不适合。她却不管,非要喝。最终,他们要了十六瓶啤酒。
这一次,文学被彻底舍弃,没有进入他们的谈话。谈什么呢,工作、生活——可有可无的闲聊。喝酒就成了兴奋剂,一口一杯,他们都是豪饮。
其实,她说,我这次本不想打扰你的。她用了“打扰”,这让他有点不适应。怕见你呢,她说。他嘿嘿笑,有什么可怕的。她说,怕被你这个冷冻的人给冻了起来。此时,他们已各喝了四瓶,他倒没事,她的舌头却已经有点大了。
你有过说走就走的旅行吗?她突然问。
那也不算旅行,不过只有几百公里,他陷入回忆。她对他的所谓远行产生了兴趣,追问他去的哪里。他拍拍脑袋,好似只有拍了,大脑里的库存才能活跃起来。就是去了你那里,他说。她分明有些失望,说,一座沉闷的城市,有什么好去的。但还是打起精神来,问他都去了哪些地方。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八大关、栈桥、崂山、海底世界……还有沈从文故居,我特意去看了看。她彻底失去了对这个话题的兴趣,没意思,统统没意思,我还以为你要说西藏,最起码是湖南啊云南什么的。
他继续把酒灌进肚子里,说,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过就是我从我厌倦的城市里出走,到你厌倦的城市里逛一逛,如果西藏让你呆上十年,你也会把任何别的地方当做逃离的目的地。
她沉思片刻,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到了第六瓶,她的脖子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脑袋了,而他已是第十瓶。话题最终回到了火车,他的兴致陡增,把这些天和轮船的交情跟她说了,继而像是在演讲:我真想现在就回家,对着我的火车兄弟,说一说关于轮船的故事。
她的眼眯成一条缝,猛一下把杯子敲到桌子上,说话已彻底不利索,走,我陪你去找你的火车兄弟!站起身就往外走,他起来拉她,自己却摔在地上,这才发觉,他也进入醉态了。
一路打车,她偎在他怀里。他醉得倒不彻底,能清晰地触碰到她的呼吸以及心跳。他有些懈怠,试探着征询道,还是不去了吧,我送你回宾馆。她把头摇成拨浪鼓,必须去,马上去,现在就去!同时把手绕过他的脖颈,胸口抵住他的脑袋。他努力挣脱了。她便转过身去,朝着车窗外唱起了“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浮华……”
回到家,凌晨一点五十。他奔向窗口,火车刚刚停稳。他点上一颗烟,她也点上一颗,深秋的夜里,他们并排站在阳台上,迎接夜深人静的喧嚣。她朝着夜空大声嘶喊,啊啊啊啊啊啊,空洞而又寂寥。他猛然发觉客厅的灯还亮着,急速奔过去关了灯,这才放心地和她挤在一起。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火车照例开始启动。这一夜,站台上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寂寞的火车独自远行,车厢里,横七竖八的人们正在梦乡里游荡。她喊道,火车,滚回你的老家去吧,去跟他们说,我不回去啦,大海、栈桥,我再也不回去啦!
火车呜呜叫着,带着她的告诫,奔向一成不变的东方。
他转头看着她,对面站台上隐约的灯光射过来,反射出满脸的晶莹。他替她擦去泪水,她抬头凝视他的眼睛,继而投入了他的怀抱。抱着,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抱着,毛呢外套裹进了他的大衣,他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鼻子凑上去,一股淡淡的秋天的清香。
再次被口渴弄醒,他依旧裹着大衣,大衣里依旧是毛呢外套,那个身体正在他的怀抱下发出婴儿的鼾声。他轻轻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干,再倒一杯,准备喝下的时候被身后一只手猛然夺去。他吓了一跳,她继续他刚才的动作,将水一饮而尽。
晨光微露,经过几个小时的睡眠,酒差不多醒了,头有点沉。他们彼此凝视,不知是谁的手动了一下,另一个人的手迅速扑上去,握住了彼此。秋天的衣服就是多,毛呢外套、裤子,毛衣、秋裤,胸罩、内裤,等到他完成了外围的行动,已经气喘吁吁。她同样气喘吁吁,撕扯他的衣服更加费力。终于,两个赤条条的人交融在一起。喝过酒,又睡了一觉,他在她的嘴里闻到了自己的口臭,她同样如此,他们吮吸着彼此的口臭,陷入疯狂。
他是扑在她的两乳之间睡过去的,不知过了多久,一束阳光把他催醒。他坐起来,掀开被子,第一次完整地欣赏到她的身体。她也醒过来,发觉到了他的眼神,瞬间脸红了,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脸同样红了。从未如此尴尬,他们瞬间恢复到陌生人的状态。
她打破了平静,故作爽朗地笑,昨晚,我是不是喝多了?他似在为自己掩饰,我也喝多了。喝多了真好,她叹息道。继而无话,各自穿衣服,不免又欣赏到彼此的身体,往身上套衣服像是在打仗,堪称神速。等到穿完了,彼此又笑了,他穿反了毛衣,而她忘记了穿胸罩。于是重新开始,她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裸背,胸罩的扣子总是扣不上。在她的示意下,他走过去,跪在床上,帮助她系扣子。柔滑的肌肤让他眼晕,不得不说,纯粹的触觉和视觉是两种动物,有了视觉,触觉才算完美,也才真的活了起来。他的手不由自主,沿着胸罩的带子伸向那两个巅峰。她愣神片刻,转过身来,四片嘴唇再次交合在一起。
如此反复,夕阳西下,他们终于穿戴整齐,却又比喝醉了酒更加虚脱。她问他,你会记住我吗?他说,也许会。她跑到阳台上,车站没有火车,只有一道道铁轨,在静静等待它的主人。他听到她欢快的呼喊:火车兄弟,你快回来吧,把我带走!
临走的时候,她再次提出要吃火锅。他求饶道,姑奶奶,再吃火锅我的肠子都要被辣穿孔了。她便改口说出烧烤。秋风扫着落叶,在夕阳的余晖里,他们手挽手,走进一家烧烤店。
再次喝酒,她只喝了两瓶,他依旧是八瓶。不要命了?她问他。醉了的感觉好,他想让自己每时每刻都醉着。秋天并不适合烧烤,没一会儿,所有的烤串都凉了,他们懒得去热,心情也化作了秋天。
她终于提到她的家人,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只有这几个字,剩下的他没问,她也没说。八瓶酒,他却没醉。两瓶酒,她却醉了。到了火车站,她摇晃着他的胳膊,说,要不我明天走吧,再陪你看火车。他不置可否,而她,愣了一会儿神,叹一口气,说,总是要走的。去买票,所有的动车票都卖光了,她跟售票员说,随便来一张吧,那口气,虽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但在时间上,却又有了足够的随意性,仿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车站。
绿皮车,她看着车票乐了。他说,我会在阳台上给你送行。
她说,在你的注视下一路远行,也挺有意思的。
她说,我要在火车上,给你一个长长的飞吻。
送别就有了戏剧性,他看着她走进检票口,回过头来朝他眨眼睛。他却先于她把飞吻送出去了,吻得有些生硬,手一扬,打在身旁急着进站的一个老太太头上。老太太瞪他一眼,咬牙道,有病!她停住脚,隔着层层人群,蹲在地上捧腹大笑。
回到家,他把所有的灯打开,时间刚刚好,那趟车进站了。暴露在他面前的只有三节车厢,仔细察看了,没有她的身影。直到火车再次启动,他也没等到那个飞吻。她走了,和火车一起,消失在东方的黑洞里。
他回到卧室,打开《聊斋志异》,一篇《连城》反复读了数遍。连城与乔生一笑之知,“士为知己者死”,人间、阴间几次三番的爱情波折,最终走到一起。乔生还得了一个妾室宾娘,三人从阴间回到人间,一起生活。蒲松龄说:“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峨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此篇故事,应该是松龄老人自得的美妙文字。
第二天,他看到她的留言:我这辈子再也不坐绿皮车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最终没有回复。
之后,与她联系的冲动消失殆尽,他感到奇怪,一列火车的距离,却好似隔了茫茫群山。她的QQ头像总是暗的,她不问,他也不知如何去和她谈话。他又去海边出了一次差,不是东边的海,而是北边,到了渤海湾。海边没有沙滩,只有大片的盐碱地,丛生的灌木,以及被浑浊的海水拍打的泥滩。
《聊斋志异》每天都在读,不按顺序,翻开哪篇读哪篇。他记住了一个又一个美女的名字,或者叫美狐也可以。偶尔想起她,却是越来越淡了,那一天一夜的交融,仿佛在梦里,越来越不真实。他环顾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她的信息。凌晨两点,照例是火车的轰鸣,已经是冬天了,他很少去阳台,缩在暖气充足的卧室里,隔着窗子看一眼,或者干脆不看,躺在床上想象火车笨拙地爬行。
读到《婴宁》,她的身影却窜出来,挥之不去。婴宁的笑,她的笑,逐渐分不清了。这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她的样子,想了一晚上也没想起来。把婴宁放在一边,专门去想她,依旧想不起来。他索性走到窗前,点一颗烟,望着火车远行的方向发呆。
远方,这条铁路线,他也曾无数次走过,却从未出现在这趟火车里。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一刻也不想耽误了,他真想追上这列已开走几个小时的火车,跟着它向大海进发。
时间不会太久。第二天晚上,他出现在火车站,顺利踏上这列纠结了他两年的火车。车厢里臭气熏天,他感到失落,又不知为何失落。应该是这样的,从遥远的西部边境,经过两天两夜漫长的旅行,当火车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彻底疲惫了。他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一群横着竖着的人,睡倒在凌晨的时空中。
他肯定不会睡,等火车开动后,跑到车厢连接处吸烟。十几分钟后,火车照例在东站停下,他定睛搜寻自己的居室。很容易找到了,有些新奇,这还是第一次在火车里遥望自己的家。
他看到他的阳台上,一个隐约的身影。那个人点上一颗烟,朝他挥手。他隔着车窗挥手,不住地挥手,然后猛吸烟。那个人朝着夜空长嚎一声,他的腿有些哆嗦,他分明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睛,那个人——狡黠的目光穿透夜空,射进他的眼睛里。
来不及多想,火车启动了。因为有了他的加盟,火车动力十足,撒了欢在原野上奔跑。但跑着跑着,力气达到巅峰时,又一下子泄了气,有时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一停就是半个小时,有时干脆停在原野上,疲惫着喘气。一盒烟快要抽完了,他感觉到了疲惫,准备回到座位休息一会儿。此时,一个戴着牛仔帽的新疆人站到他面前,操着一口西北普通话问他借火。他掏出火机给那人点上烟,犹豫片刻,也给自己点上一颗。
新疆人一边抽烟一边和他闲聊,他们开始回家了。
他问道,他们是谁?
新疆人说,鬼啊。
他打了个趔趄,瞪眼盯着新疆人的两撇小胡子。新疆人说,五更天鬼在串,天快亮了,鬼们准备回家喽。
他望向窗外,夜色确实没那么凝重了,东方丝丝微微的鱼肚白闪现在了天际。
新疆人问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他说不出来,是去找她吗?不确定,他只是想坐一坐这列绿皮车,没有目的便是目的吧。他反问新疆人。新疆人把帽子压低,嘴里吐出低沉的声音,我是来捉鬼的。他的脸有些扭曲,竟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人是鬼。新疆人哈哈笑了,继续说,我亲眼看见她上了这列火车,我是来带她回家的。并特别指出,她是一个女子。他眼前闪现出《聊斋志异》里的人物,燕赤霞和聂小倩。还有电影《倩女幽魂》,他看过无数遍。
新疆人说,不要害怕,鬼并非你们所认为的那种存在。
他硬着头皮问,那该是怎样一种存在?
新疆人正要回答,火车再次停靠在一个小站,车门打开,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倒是那个新疆人,扔掉烟头,背起一个蛇皮袋子,疾速奔下去了,腾挪的架势,还真有点像电影里午马版的燕赤霞。跑出十米,回过头来对他狡黠地笑道,她下车了,我得赶紧去捉她。说罢,新疆人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注意到,车站出站口的铁门一直是关闭的,从未打开。
他不想再在车厢连接处呆了,返回车厢,依旧是没有一个人醒来,好像所有的人都死掉了,车厢里附着一层诡异的气息。他的座位已被一个老头占据,他不得不在过道里席地坐下,昏昏睡去。
疼痛使他醒来,无数人正踏着他的身体走动。他挣扎着站起,火车到站了,人们争抢着下车。他被人群裹挟,顾不得取行李,被甩到了车门处。好在手机还在,行李不过是一件外套,一个充电宝,丢了也就丢了。他走出车站,东行不远就是海边,太阳早已跃出海面,站在空中俯视着他。
他打一辆车,来到她家所在的小区门口。他不能确定她的准确位置,这个小区是知道的,有一次她说漏了嘴,他记了下来。小区门口是一长溜的早餐摊,他买了几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坐在简陋的桌子前吃起来。
嘴里塞满了油条,一勺豆腐脑送进去,抬头的刹那,他看见一个女人,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另一只手被一个男人攥着。一家三口迎着阳光从他面前经过,女人的目光扫过他的油条和豆腐脑,没做任何停留,继续扫向别的油条和豆腐脑。他想,是她吗?应该是,但不确定,他已忘记了她的脸。应该确认一下,他疾走几步,到了三人的前面,然后迎着他们走过,胳膊碰到了女人的胳膊,他们互相看了三秒钟,女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怀疑自己认错了,或者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到了海边,在沙滩上坐了一天,看海水一成不变地拍打海岸。下午,回到火车站,能买到票的车次只剩两班了,一个是来时乘坐的绿皮车,一个是动车。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动车。上车前的最后刹那,他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他环顾四周,她的城市里,那些属于她的臣民,和他一起认真倾听手机里一个美妙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