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熟透红,空洞了的瞳孔,终于掏空终于有始无终——林夕
腕上的玉镯转了一转,席琳慢慢从檀木床上直起了身子,月光洒来珠光宝气,她满意地看着自己象牙般雪白的肌肤。荣华斋的胭脂昨儿用完了,她叹口气取了另一罐,净面、梳头、敷粉,好似做了千百回。望着衣橱里快塞不下的衣服,席琳皱眉选了很久,终于穿上一礼拜前王丰送的那件大红呢子,又配上登对的鹿皮翻毛软底靴子,施施然出了门。
此时上海的夜色正诠释着什么叫歌舞升平,法租界内的歌舞厅更是驰名海外,为官的、经商的、舔刀口混日子的,当然还有蓝眼鹰鼻的洋人,早就把大大小小的舞厅挤得水泄不通,其中尤以“金玉满堂”最为人声鼎沸。传言这个店子是远在北平的曹大总统关照着的,又说里面的头牌舞娘露丝小姐是交通部席次长的千金,且不论真假,但凡亲眼目睹过席大姑娘的,莫不是惊为天人。遥想两年前她第一次亮相后,公子大少们的汽车简直快把整个法租界给淹了。
席琳抿着嘴向已然呆住的黄包车跑腿笑了笑,她已然习惯了陌人的惊艳。年关将近,冷风涌过整个大上海,她紧了紧大衣的扣子,想着若是再遇见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该如何解释这身衣服。哒哒哒踱步思量着,不多时走进了“金玉满堂”的化妆间。
“露丝姐,今天的玫瑰加到了两百朵呢!”一个蓝衣女郎满脸羡慕地朝席琳打招呼,手指了指梳妆台下的一大捧鲜花。席琳嘴角一甜,冷淡淡说了一声“知道了。”打从上个月遇到了四亨银行的三少爷王丰,玫瑰就不曾少过一日。“今日起,我给你送一百朵红玫瑰,若你不接受,下个月就是两百,然后三百四百,直到我把整个上海滩的玫瑰全买下,你等着招所有姑娘们的厌吧!”想着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席琳脸色嫣红,竟是盖过了玫瑰。鬼使神差,她没让丫头们分了这花,而是自顾自开始换演出服。
“露丝接花了,露丝接花了!”短短五个字,突然间在“金玉满堂”到处叫嚷,欣慰的,无奈的,向往的,愤怒的,千人千面,不一而足。席琳脑子里全是王丰这个月来无数次的坏笑,还有各式各样的情话,周到无比的体贴,该跳什么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周围萨克斯悠扬,舞台上的露丝小姐随着乐点轻柔地晃着身子,好似跌在凡尘的姑射仙人,其实她只是在回忆着自己22年的人生。三岁时父亲送给她第一双舞鞋,她就知道自己离不开了,好似天生就长在舞台上,一个人在家怎么都跳不好,一登台就无与伦比。从意大利回来,荣升了的父亲严肃地安排她与哪个故交的小儿子相亲,并告诫她以后再不能抛头露面地跳舞。这怎么能依,生气之下就跑到了上海,跑到了这家“金玉满堂”。
舞毕,也把席琳从思绪中拉回,下场敬酒,果不其然王丰端在沙发上,目不邪视,只是盯着自己,嘴角又是那个熟悉的坏笑。走近时,王丰突然站到酒桌上,扬起手臂又弯下腰朝自己敬了一个礼,“各位,各位,今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共同热爱的露丝小姐,答应了晚生冒昧的请求,就在今晚,我的爱意被露丝小姐应允。请大家祝福我们,今晚的所有消费,都算在晚生单子上。”全场轰然,掌声口哨声大笑声不绝,席琳呆呆地看着王丰搂向自己,没有反抗,认命般默念了一声“真是我的冤家啊。”
腕上的玉镯转了两转,光阴就这么过去了一整年。上次“求爱风波”后,席琳和王丰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郎才女貌,一时佳话。他为她租下整条江船过生日,也会大半夜跑了三条街就为了买一碗小馄饨,衣服首饰更是三天两头的带回家,有时两人翻云覆雨之后,席琳细细一想,他花在自己身上的银元,该是有十好几万了吧。从小衣食不愁的席琳没有钱的概念,但王丰作为管着银行的少爷,自然筹算有道,上个月把自己的积蓄全拿了去,说是去美国买股票,将来结婚用,席琳没有多想,任凭爱郎胡闹。
这一天,如胶似漆地小两口在横长泾闲逛,王丰突然拉起她的手,单膝跪地拿出戒指,席琳感动地哭出了声。“我一个舞女,你家里人哪里能同意?”席琳患得患失地靠在王丰怀里问,“老爷子最疼我了,你放心,我说行就一定行。”席琳幽幽一叹,她其实也听其他客人们说过王家的情况,这两年家主王化棠身子骨愈发不堪,家中产业风雨飘摇,三个儿子闹分家闹得厉害。自己这么一个破门而出的风尘女,嫁给王丰,是好是坏呢?
但王丰好似不以为意,说过这话后就带着席琳跑前跑后,买婚床,试婚纱,一副要让全上海瞩目的势头。席琳也不再出入“金玉满堂”,安心在家就等着爱郎迎娶的那天。
这天,席琳头发梳到一半,一阵连续地扣门声传来,慌张张开门被吓了一跳,入眼的是位白发老者,拄着拐杖却气度不凡,便是民国交通部次长席本盛了。“父亲…”席琳怯生生喊了一声,老人古波不惊,只一句“进去说话。”端上王丰送的虎跑龙井,席琳已经猜出了父亲的来意,就趁他喝茶之余开口道:“我不回家,我要结婚了。”茶喝到一半的老人眼皮一阵抽搐,忍住气说了句:“想好了?”“想好了,不后悔,非他不嫁。”“你可知那王家小子为啥和你结婚?大丫,你糊涂啊,他是奔着我老头子的家产和权势来的呀!”席琳好久不曾听到自己的乳名,竟一霎那红了眼,又听到后面那句话,站了起来反驳道:“不是的,我从未和他说起…说起你!”老人也颤巍巍站了起来:“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前些日子那个王化棠跑到北平找我,开口就是亲家长亲家短,让我帮忙给他贷笔款子渡难关,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你居然糊涂如此。”说着就一阵咳嗽,“你跑来上海,我不反对,甚至你去做些风尘事,我也直当你还小爱玩乐,但是婚姻大事,老头子我说了算,那王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娶我席本盛的闺女?!”席琳默默低下头,确认一脸的倔强。席本盛重重甩下拐杖,“我说最后一句,你玩也玩够疯了,现在立马和我回家,别再和那个王家小子有任何来往,这样你还是我席家的女儿!”
席琳脑子轰得一响,父亲这是真要和自己断绝关系?从小到大一件件事突然就冒了出来,开心的,失落的,最后竟满是王丰那个坏坏的笑脸…席琳颓然跪在了地上,“父亲,请恕女儿不孝…”
送走父亲,席琳觉得好像什么都没了,她连忙给刚去湖广做生意的王丰拍了一份长长的电板,然后黯然回家,心里想着王丰该是会立马跑回来安慰自己吧。
还好有他,还好…
日子继续,席琳已经半个月没有出门了,这天她饿极了想出门买碗馄饨,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身无分文,然后又突然意识到…王丰,还没有回来。她连忙赶到王公馆,已是人去楼空…
腕上的玉镯转了三转,又是三个月,席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家人断绝往来,王家音信全无,自己该变卖的,已经卖光了。昨天重新走进“金玉满堂”,不一会儿就被各色嘲讽与邪淫的目光吓退,席琳望着自己的身子,发起了呆…
两天后,上海最著名的烟柳巷多了一名女子,她躺在破烂的床上,任凭人来人往,床头柜摆着的一只花瓶,但玫瑰早已枯萎,月光洒过,满是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