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围绕着小村那条黄土路终于在小村人期盼已久的目光里修成了水泥路,平坦宽阔。这在小村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几天后,水泥路面硬挺就能走人了。一个黄昏,小村支书二胖子带着夫人披着夕阳的余晖在新修的路上转了一圈,遇着在县城打工回家的村人就打个招呼,和吃了饭出来散步的村人说话,说现在麦子的长势,说政府对农民的优惠政策,也说村里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事情,说话随和,一点也没有当官的架子。支书二胖子说着话并不停留,踩着新修的水泥路面走远了,皮鞋和路面敲击出一串不紧不慢的卡卡声响很是好听。
支书二胖子在水泥路上走了一次,再没有出现过,有好事的村人想他散步也许是有目的吧,炫耀他的政绩。从此后在早晨或黄昏,常常有三两成群的村人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围着村子散步,有时间散步的自然是无事可做的闲人,有上年纪的老人也有在家照顾孩子的年轻媳妇,那些黑天白日干活挣钱养家累得半死不活的男人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散步的。
每当夕阳金子一样的余辉为小村镀上一层幸福的光泽时,就有三三两两小村人在新修的路上散步了。修路以前小村人晚饭后就有出来走走的习惯吗,还是修了路以后新学的,这个没人计较过。
每天太阳落山时,在北京女儿那里住了几个月刚回来的桂花婶准时出现在这条新修的水泥路上,有时桂花叔和她一起出来,手机里播放着豫剧小调,两人并排悠哉悠哉走着,更多时候是和邻居大婶大妈一起说着闲话走着,不慌不忙围着村子转一圈。
薄薄的暮色慢慢上来了,淹没了小村每一户人家。围村路,顾名思义就是围着村子的一条路,路的外边是黑乎乎寂静的庄稼地,路的里面就是小村人生活千百年的村子了。沿着这条路散步的桂花婶几个人,依稀可以看到临近住着的村人的院落的,天色还早,院门大都敞开着,院子里灯火通明。这一家正在做晚饭呢,厨房里传出嗤啦的响声,伴着诱人的香味。不用说这家的男主人在县城打工干活呢,一去就是一天才回来,此刻正坐在灯光下看着电视喝着茶或一杯小酒,缓解一天的疲劳,一会女主人就把饭菜端过来了,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家常,说说孩子说说父母说说县城村里的新闻趣事,有一搭没一搭,总也说不完说不烦,也许平淡的生活里幸福就是这么简单。那一家的院门半掩,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家的主人可能是去遥远的外地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相伴,父母在看电视,孩子在做作业或玩游戏。前面的一家······后面的一家········,桂花婶对看到的每一户人家都很熟悉,认识每一家的主人,清楚他们喜怒哀乐的平凡生活。
邻家大妈问桂花婶刚从北京回来,感觉咱小村的黄昏好呢还是北京的好呢,桂花婶认真想了想说怎么说呢这个不能比,咱小村的黄昏安静空气好,碰面的都是邻里乡亲都认识知根知底的,简单有人情味。说着抬头看到暮色更浓了,把小村的每一户人家都藏在温暖的黑暗里,闪闪的灯火像是小村人在尘埃深处藏着的幸福,藏着的只属于他们自己甜蜜或苦涩的小秘密。
桂花婶的女儿在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就留下了,结婚成家后每年总接桂花婶去北京住几个月,她女儿说趁现在走得动,就多出去看看吧。回来后张嘴就是北京这北京那的,好像她就是一个老北京人了。比如说她女儿在北京又几百万买了套房子,比如说她女婿出国了,给她带回了外国的什么什么。久了说多了村人就有些反感,可是当着她的面不怎么,她说时还都装出一副羡慕的样子听,背过脸去拿嘴瞥她。
桂花婶,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大半辈子过去,该受的罪都受过了,没有享过几天福。桂花婶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上学不行,早早出门打工进去了社会,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学坏了,桂花婶就和老伴商议早早给儿子娶个媳妇,让他有了家有了牵挂,不想有了孩子了也没能栓住儿子的心。儿子把媳妇扔在家里自己该干嘛干嘛,终于一个案子犯了,被抓了起来,还好儿子不是主犯,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可以说儿子被判刑住进去那几年是桂花婶最艰苦的几年,在家照顾孩子还要看儿媳妇的脸色,小心侍候着,怕万一走了不回来了这个家就算是散了,出门抬不起头村人们指指点点。偏巧女儿考上了高中,上学也开始花钱了,桂花婶和老伴商议就是难死也要女儿把这学上下去。女儿很争气,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大学了,这在小村可是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啊。上大学要花钱,儿媳妇就生气给桂花婶脸子看,桂花婶装作看不见,为了供女儿上大学,她和桂花叔省吃俭用,背着儿媳妇还借了几万块钱的债。一次早晨桂花叔去超市里给孙子买一袋方便面做早餐回来时,走到巷子口两眼一黑栽倒了,邻居看到了忙喊桂花婶,又帮着去喊村里的蓝医生,蓝医生匆匆忙忙赶来时,桂花叔醒了。蓝医生挂着听诊器细心检查一遍,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身体太穷了,对桂花婶说以后多给叔些好吃的有营养的,不要太俭省了,桂花婶口里应着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小村上年纪的人说过日子是慢慢熬的,只有熬出来了才叫人那,只有把生活里的苦熬没了,才能熬出甜的。这话很有道理,桂花婶慢慢熬着,女儿终于大学毕业工作了挣钱了,在北京谈了对象,女儿和对象说了也和自己的父母说了,现在不结婚,她要等到哥哥服刑期满从监狱里出来后才结婚,她要哥哥参加她的婚礼。这话让监狱里的哥哥听到了很是感动,更加好好表现,一年后减刑两年出狱了,果然和父母一起去北京参加了妹妹的婚礼。
儿子浪子回头,和媳妇一起出门打工挣钱去了,女儿落户北京,每年接桂花婶去住一段时间,不断地给桂花婶零花钱,桂花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再为孩子们担心,反倒是儿女们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了,这算熬出头了吧。桂花婶几个转一圈各自回家了,她们也许没想,还有许多小村人在那条新修的围村路上散步,谁是第一个,谁又是最后一个呢。
小村太小了,没有秘密可言。桂花婶熟知别人家的事情,别人同样也熟知桂花婶家的故事。比如一起散步的张嫂,儿子在县城买房交了首付,出门打工每个月还分期,日子紧巴巴的看不见宽松的时候,孙子在县城里上学,儿子要张嫂去县城里照顾,张嫂去县城时和村人说话笑呵呵的,一副高兴得意的样子,其实张嫂是一肚子的苦不愿意去的。去了就得花钱,孙子的吃喝拉撒她都要管的,不能动不动就和儿子要,张嫂没有收入,靠的是张叔在一个厂子里看大门每月的一千多块钱,常常顾不住,不到月底就东凑西借了。这些村人自然知道,只是没人点破,这样让张嫂有一点颜面。再比如王婶比如凤嫂,都有着自己想守住村人都知道却装着不知道的秘密。
小村人从出生到终老,一生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像从她们小村去田里的那条黄土路,几乎天天走却走的磕磕绊绊。每个小村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吃苦受累,演绎着各自的悲欢。她们没有太高的理想,发大财的梦,她们只想经营好自己的家,努力让这个小窝更温暖些更舒适些。
新修的围村路上渐渐寂静了,散步的村人少了没有了,小村轻轻合上眼睛,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天天也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