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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五十回写到众姐妹“芦雪亭争联即景诗”的桥段。
众姐妹做即景联句的形式是五言排律,普通的五言律诗一般是八句,排律就比八句多了很多,一个人说上一句,另一个人接下一句,这一次联诗,虽然规定了诗题、韵脚和格式,也限定了“二萧”韵,但并没有指定谁先说,谁后说。
俗话说,没有五音难证六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薛宝钗当场就出了一个主意,联诗的顺序就用抓阄来定,结果,李纨抓到了第一个。
当时李纨就想,我做诗不及众姐妹,我打头第一个说,一定可以隐藏自己水平比较低的弱点,抓到第一个正是成全了自己,哪知道李纨刚要说,王熙凤把她拦下了,凤姐是个精明人,她知道做诗绝对不是自己的长项,李纨就是再没水平也比自己强啊,因为自己从小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所以上学读书的事早已经耽搁了,活到现在,斗大的字自己还不认识两筐,再提到做诗,那真是‘康师傅’,“不是一般的面”了,得了,还是我抢这头一句吧!
凤姐相求,李纨不好说什么,因为李纨知道,在诗社里,凤姐的地位特殊,明着她是‘监社御史’,其实她是诗社最大的赞助商,诗社能如常的运营下去全指望着凤姐出钱呢!再说凤姐也是整个贾府最大的“管家”,所以李纨这个知书达理清静守节的“大菩萨”,当场就让贤了。
这时只听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可使得?”
你听,平时的大管家‘凤辣子’,今天在这些姐妹面前谦虚谨慎了一回,她说自己“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
别看没念过书,王熙凤,是专业的‘执业经理人’,平日里管理着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人的吃喝拉撒,每天的节奏是脚打后脑勺儿的忙,就连她回家吃饭的功夫,都有人找她请示‘工作’,每天不到落日天黑她是上不了床的,按理说,这样的快节奏生活,人是非常疲乏的,瞌睡遇到枕头,应该是倒头便睡,而且睡的又沉又香才是,可她却说“昨夜听了一夜的北风”。
此‘北风’非彼‘北风’,你道这紧刮的‘北风’,难道就是王熙凤随口说出的一句‘大白话’吗?
非也。
作为诗句,“一夜北风紧“,这一句是粗糙了一些,还给下一个人留下了足够发挥的空间。
凤姐是个大忙人儿,说完“一夜北风紧”,她带着婆子丫鬟们就走了。有人读红楼看到这里,感觉啼笑皆非,觉得王熙凤真是一肚子‘稻草’,觉得这一句就是白开水一杯,所以有人读到这里,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细想这一句,作者在这里安排了凤姐这一句‘一夜北风紧’,实在是高明。
其实这一句的内涵和外延是相当丰富的,接上文里发生的几件事情,‘一夜北风紧’,可以让人联想到很多具体事情,也可以结合王熙凤平日为人处事的风格和做人做事的态度,更可以联想到她为什么会有‘一夜北风紧’的心理状态。
这不,前些日子就发生了一件让凤姐’心紧’的事情:贾赦要讨老祖宗的丫鬟鸳鸯做小老婆,这件事的余波至今还没有完全平息。
对于这件事,王熙凤这么精明的人怎会不明白,亲儿子要动用老祖宗的‘全权特别助理’,这意味的什么,贾母在贾府里是什么地位,那是山中老虎,洞中狮王的地位,自己在贾府的‘前程’全昂仗着贾母呢,自己的公公现在明着要贾母的人,自己的婆婆直接命令自己去和贾母说,这三个人哪一个不是自己头上的太岁啊!
凤姐心想,此刻自己是谁也得罪不起的,直接向贾母说了,贾母必不高兴;不说的话,公公婆婆不高兴,但事情还得照婆婆的意思办,当时若不是凭着自己的精明劲儿,险些就做了那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和受气的“小媳妇”,被婆婆邢夫人白白使唤了不说,甚至直接得罪了贾母,得罪了贾母就等于得罪了贾府里的一干人,当然还有自己的直接上司王夫人,自己是这候门公府里的‘大管家’,以后让自己在这个家里的颜面何在?这‘惊心动魂’的大事,岂不比那紧刮的北风还‘要紧’的吗?
继续联想,可以想到前些天自己生日当天的那一出闹剧:
贾琏趁凤姐过生日大家凑份子开大宴,众人一块喝酒庆贺的空当,就在自己家里出轨鲍二的媳妇多姑娘。
生日的当天,自己和平儿都没少喝酒,趁乱想回避大家的继续劝酒也顺路回家醒醒酒,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意外抓到了为贾琏放风的小丫鬟,一顿打骂和刑讯逼供之后,小丫鬟把贾琏出轨的事和盘托出,就在贾琏和多姑娘私混蜜语时,被王熙凤破门而入抓了个现形,一顿明枪肉搏后,没想到借着酒精的作用,贾琏和她彻底翻了脸,他拿出了宝剑一路追杀凤姐,差一点儿就把自己给杀了。
再往前还可以联想到,凤姐和宝玉一同逢巫鬼闹邪病的事。
赵姨娘心怀不轨,看到宝玉得宠自己儿子贾环被冷落一边,就时时刻刻的心里不舒服,几次怂恿儿子贾环故意使坏。
但在贾府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家庭里,她不过是一个像奴才一样下贱的姨娘而已,上面有王夫人这样的大太太,旁边还有眼里从不揉沙子的‘凤辣子’,这个‘凤辣子’平时是一贯不给自己好脸的,所以赵姨娘通常是脸上堆笑逢场作戏,其实心里恨透了宝玉和王熙凤,恨不能一石二鸟一起除掉他们。
一天,利欲熏心的马道婆正和赵姨娘聊到此处,赵姨娘就向马道婆眼色暗使,手里比划一个“二”字剪刀手,她恨不得自己变成那个‘大剪刀’,立刻剪除‘凤辣子’这颗‘绊脚石’。
一个有需求,一个想赚钱,于是一出远程操控‘扎小人’的诅咒闹剧就这样出炉了。
那一天,自己和宝玉同时发病,一病入阴魔,两个人同时人事不省如挺尸一般,闹得贾府上下全家老少鸡飞狗跳,吓得贾母以为就此要失去宝贝孙子了。
凭着凤姐的精明,事后她怎会不知是有人暗中捣鬼呢。夜里的凤姐,想到这些事,她怎么会酣然入梦呢,别说当家主事了,如果自己不小心处事,自己可能险些连命都没了。
在贾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天天在上演,好坏情形如过电影一般在凤姐眼前闪过。
往前,还可以想到宝玉挨打,金钏跳井而死,还有秦可卿临死之前托梦给自己的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说到底,王熙凤所管的这个家,一直处于极不安定的状态,这既像紧刮不停的北风,又像处于北风紧刮当中摇曳欲倒的大树一样。
一句‘一夜北风紧’,不仅形象的总结出了贾府事故冲突不断的过去,也形象的预示着贾府即将破败衰亡的将来。
就王熙凤的处境而言,凤姐心里深知自己在贾府的个人处境。
她既要孝忠于王夫人,要百般的讨好贾母,要安抚同辈,管理下人,更要随时看着好色的老公贾琏……自己又精于算计,借助‘管家’的身份和掌势的权利,经手着贾家巨大的资金,甚至冒着被人告发的风险,在外面放着多笔高利贷,万一哪一笔出了纰漏,被人发现捅到王夫人和贾母那里,岂不被天下人齿笑。
俗话说,打铁先要自身硬。
王熙凤虽说有娘家王家的权势可依,可她毕竟还是这贾家的媳妇,一个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分身乏术啊!
管家地位、个人前途、自己的性命,还有巨利的诱惑,哪一件不是比‘北风’还要紧的事呢,凤姐夙夜思虑,神经紧张,哪还能沉睡幽香枕盼呢,想是她只好在半夜里二目圆睁,竖起耳朵听着一夜的北风吧。
想到昨晚一夜的思量,精于算计,也机关算尽的王熙凤就想到了这一句‘一夜北风紧’。
在贾府里有人要加害于她,有人背地里骂她咒她,有人恨她,有人羞辱她,有人要告发他,有人觊觎她的美色,想揩她的油,更有人窥视她手中的权利……
在偌大的贾府里,不仅人吃马喂,全家上下人等,衣,食,住,行,礼,乐,各种日常开销都需要钱:
宫里的太监来吃拿卡要需要钱,贾母吃喝玩乐需要钱,贾府花园种树裁花需要钱,豢养戏班、各种宗庙需要钱,婚丧嫁娶需要钱,各项消遣娱乐需要钱……这些钱从哪里来?都得从“管家婆”手里要。
在贾府里,表面上看,人太多了,可是说难听点儿,实际上是满院子的‘寄生虫’。运筹帷幄策划家族发展的人没有一个,安享尊容富贵者尽多,说白了,都是向凤姐伸手要钱的。
这一句诗“一夜北风紧”,让我们看到了,表面上赫赫扬扬在贾母面前不断说说笑笑的王熙凤的另一面,那就是在她的心灵深处,一直隐藏着深深的不安、忧虑和恐惧,这正是贾府衰败趋势在王熙凤的内心投下的阴影,这阴影太大了。
就这句‘一夜北风紧’,可以说是奥妙无穷,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