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清晨,阳光透过木格子窗户,散发迷离的光晕,跳动在素色缎面枕头上。我悠悠醒来,梦里一些残留的意识,像薄雾停留在水面上,似真似幻,若有若无。
梦里,我又回到五百年前的古街上,遇见了他。我是摆摊卖纸鸢的少女,他是翩翩白衣少年郎,身骑白马向我款款走来。
他翻身下马,拿起一只经我手工制作的纸鸢,却不看它,盯着我看的眸子,写满了戏谑。
“姑娘如此眼熟,我们见过?”
我竭力忍住探询的冲动,平静的姿态下未必真不露一丝波澜。
“公子见笑了,一两银子,感谢惠顾。”
他付过银子,心满意足地带着纸鸢扬尘而去,湮没在滚滚人潮中……
我怅然若失地醒来。这样的梦境,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遍。我明明很想追问,你是谁? 为什么来我的梦里相遇?可是另有一股更强烈的力量将我从他身边拉开,我无法抗拒。
深呼口气,我抱着被子坐起身,空气里的凉意循着裸露的手臂,密密麻麻侵了上来,痒痒地撩拨着胸腔,随后涌上喉腔。“阿嚏”,一时间,鼻涕和眼泪齐飞。
“叫你又做白日梦!感冒了活该!”我给自己抽个大耳朵光子,人彻底清醒了。
骑着小熊电动车拐出小巷子,经过街口林木的CD店,我故意按了一声喇叭。林木顶着鸟窝一样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睡眼惺忪地从店里跑出来。
“直子,说多少遍了,不许按喇叭,邻居都投诉多少回了!”清早的街上没几个人,林木眯着眼,眼角还挂着眼屎,嘟嘟嘟囔囔的像个小老头。
“本轮叫醒服务结束,请付费。”我嬉皮笑脸地伸手,林木用10元早餐钱打发了我。
我19岁,在本地一所三流大学混日子。林木大我10岁,和我一样在这个巷子出生长大。几年前林木从北京某影视大学编导专业毕业,到广告公司拍了几年片子,今年辞职回家开了这间半死不活的CD店。只有我是开心的,我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每天上学、放学路上都能见到林木,向他撒野耍性子。没课的时候,我就跑到店里帮他上架、理货,顺便听几首不流行音乐。
林木的CD店叫“三生三世”,开在我家巷口,以售卖古典音乐、民谣、爵士乐为主,偶尔也会举办小型音乐沙龙。
月底,我来帮他算完账,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三木,你可咋办呢?一大把年纪了,也不会赚钱,也不知道娶媳妇!哎呀,愁死我了!”
林木笑笑不语,被我逼急了,摸着我的头满不在乎地说:“我有三生三世呢,等得起。”我把头掉开,偷偷红了耳根。
林木外出办事,我一个人看店。中午的阳光亮得刺眼,我趴在柜台前昏昏欲睡,手边硌到一个硬硬的物件,是一张没有封面的CD。我有点恍惚,将它塞进机器,按下play键。
一个女声拉着苍凉的腔调,咿咿呀呀唱道:
“三生石上旧精魄,
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常存。”
一阵分辨不清乐器的呜呜咽咽后,是一个沉浑的男声:
“身前身后事茫茫,
欲话当年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
欲寻烟棹上瞿塘。”
音乐一遍遍回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咿咿呀呀的男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轮番唱着。天色暗暗沉沉,像一块倒扣下来的铅锅,压得人心里慌慌的。我仿佛作了一个长长的梦,奇怪的是完全记不起来情节,只好像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事物,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里。
雨丝飘飘扬扬下了起来,我暂停了播放,坐在幽暗里发呆。
对面房檐顶上落了一只鸟儿,在我空洞的视线里一动不动,任凭细雨打湿翅膀,它在沉默里胶着。我想起来,早上我曾见过一群鸟儿哗啦啦从一棵大树顶上滑翔而下,又“啾”地一声飞上另一棵大树的枝头,在蔚蓝的天空下划出优美的弧线。不知道这只形单影只的鸟儿是否也在其中? 鸟儿停了一会儿,抖抖翅膀飞走了。
“叮咚”,门铃响了,我回过神,林木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气息,推门走进来。
我雀跃着跳起来,奔过去抢他手里的包装袋,“又给我带啥好吃的?再不回来我都饿死啦!”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见到林木,我就能立即回到小时候没心没肺的样子。即使后来,我从奇怪的梦里醒来,只要把林木从他的店里叫出来,看到他,梦里那些清晰又莫名的伤感就像太阳升起后的浓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木带回来我最爱吃的灌汤包。那间叫“福祥记”的老字号开在家乡小城的另一头,卖全城最好吃的包子。林木读寄宿高中时,总在每个星期六上午放学后骑单车绕上一段路,去买一袋灌汤包再回家。
蹲在小巷口,眼巴巴地等吃一口热腾腾的包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那时候我总是挑食,不爱吃饭,我妈常常满巷子追着我喂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不久就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妈夺走……而我,仿佛就在那一夜突然长大,变得乖巧懂事。……
“快,趁热吃,雨下的太久,包子都凉了。”林木的催促打断了我的发呆。
“三木,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福祥记的包子吗?”
“馋呗!”或许,在林木的眼里,我就从来没有长大过。
“回答错误,是你买的,我都喜欢吃!”我将一个包子塞到嘴里,话音变得含糊不清。
我将林木当作生命里第二重要的人,当然,第一重要的人是我爸,在他们面前我总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
很久都没有见过那张没有封面的CD了,我试探地问起:
“三木,真的会有前生和后世吗?你店名为什么叫三生三世?”“店里有没有关于三生石的歌,或者戏剧?”我继续追问。
林木埋头专心做着手里的活,完全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越来越像是透明的,明明就在我眼前,但我始终靠不近,摸不着。
三流大学的课程很轻松,幸运的是,学生社团活动还算丰富。学生活动走廊挂出一则手写的演出公告——晚上19时学校小礼堂彩排演出《三生石》,敬请观赏。
我看了手机的时间,又给林木发了条信息,匆匆往小礼堂奔去。小礼堂已经影影绰绰坐了一些人,看上去是演员的亲友团。
我在观众席占好位置,林木迟迟没有出现,手机也一直没有接通。正当我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的,有人把我拉走了,一番折腾后又被推上舞台。
灯光亮起,我成为摆摊卖纸鸢的少女 ,一位身骑白马的白衣少年郎向我款款走来。
走到近前,翻身下马,拿起一只经我手工制作的纸鸢,却不看它,盯着我看的眸子写满了戏谑。
“姑娘如此眼熟,我们见过?”我看清楚了,他是林木。
“公子见笑了,一两银子。”
……
林木愈走愈远,湮没在滚滚人潮。
掌声响起,我还在白茫茫的雾里痴痴张望着他的身影。幕布合拢,男女声咿咿呀呀唱起来:
“三生石上旧精魄,
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常存。
身前身后事茫茫,
欲话当年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
欲寻烟棹上瞿塘。”
不知过了多久,幕布再次徐徐拉开,一群人从后台跑出来挽着我一起鞠躬,谢幕。我挨个去数,没有林木。观众稀稀拉拉地离席,我呆呆地站在舞台的中间,刺眼的灯光照着我孤单的影子。
父亲不知从哪个角落走出来,刀刻般的皱纹盛满岁月的风霜。
“女儿,醒醒吧,木子早走了。”
眼前,那只被雨打湿翅膀的鸟儿扑簌飞起。我恍惚想起,林木从来没有回家开店,他毕生的愿望是离开家乡高飞远走。半年前,他在北京的广告公司连续通宵加班,一头栽到办公桌上,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送我回家,路过巷口小时候我和林木常去的CD店,门上的锁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