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粉白的,翠嫩可人的小花又开了,在阳光下朝着我,她在微笑。
一个青萝卜头,在厨房做菜切下来没舍得扔,摆在小盘子里,浇点水,移在阳光处,便慢慢地滋芽、开花。
江南的名花数不胜数,可我却独恋这萝卜花。因为她记载着我几十年的情愫。
每每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我的异姓兄弟,我的战友,那个把自己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他——我的“旺哥”。
1970年,当日历牌还剩下最后几页的时候,我穿上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在“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口号声中,登上了开往大西北的列车。
长长的绿皮车,满满的一车新兵。
为了节省车厢空间,原来俩人的座位,坐仨。原来仨人的座位,这回坐四个。
绿皮车在铁轨上发出均匀地铿锵声,呼啸着,一直朝着大西北奔驰而去。
都两天两夜了,绿皮车就这么一刻不停地一直往前开。
车上每天就是面包饼干,饼干面包。一开始吃,觉得这些是好东西,甜甜的,绵绵的,就好像是一下子到了共产主义。可吃着吃着,开始寡淡,胃酸,直到难以下咽。
连续的乘车,挤在车厢里的我们,此刻,再也没有初次登上列车时的那股子新鲜劲了。随着两条腿的浮肿,和视觉疲惫的袭来,这回我可是切身尝到了久坐是个什么滋味了!
“203?你···你就是刚才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的203?参谋长!唱得好!”正跟着小队后面,朝着下一个车厢走去的我,被坐在一旁,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子”拽住了衣袖。
“啊!是···”我敷衍着答应着。
“安文!快点跟上!”领队在前面的车厢已经在喊我了。
“哎!哎哎!”我一面冲着前面领队大声回答,一面回头向那个热心的黑不溜秋“小个子”笑笑,算是和他礼貌地打过了招呼。
说是队伍,其实,就是几个临时被一个什么文化干事的人攒在一起的新兵。他把我们原本相互不认识的新兵组织起来,沿着车厢给大家表演点儿小节目,以活跃活跃车厢里的气氛。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了我这个“文艺人才”的,小队伍里竟幸运地有了我。
我的节目: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203首长的那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为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
当来到了西宁站的时候,绿皮车停了下来,前面再没有铁路了。
排着队,我们来到了兵站。每个新兵都领到一件羊皮军大衣。
巧得很!在领大衣的队伍里,我又一次见到了他——黑不溜秋的“小个子”。他笑着,冲着我摆了摆手。
天黑下来的时候,兵站门前来了十几辆带帆布车棚的大解放。我们被催促着登上车。
放下帆布车棚,车厢里立刻黑漆漆的一片,我们就好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大号墨水瓶里。
大解放一路拐弯爬坡,上下颠簸着。坐在四面漆黑车厢里的我,早已经被折腾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了。
不知啥时候,大解放突然再一次停了下来。我急忙跳下车,去办那两件最要紧的大事:呕吐!撒尿!
车队是停在了戈壁滩一个叫茶卡的兵站。班长说,我们要在这里吃饭。
空旷的场院里,灯光昏暗。只见每相隔一段,就摆放着一个大笸箩,大笸箩旁边是个小木桶。
走近看,笸箩里是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木桶里装的是飘着诱人香气的猪肉炖粉条。
被大解放颠簸一路的新兵们,这下可以结束面包饼干,饼干面包的日子,可盼到能吃上一顿“正餐”啦!
在那个买肉需要票证,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得到猪肉的年代,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居然还能够吃到这么好的大米饭,还有热乎乎的猪肉炖粉条!
排好队,我们每个人从老兵手里接过一个胶木小碗。
以班为单位,一圈一圈地蹲在地上,我们端着饭碗,开始盛饭、吃饭。
我又见到了他。
“有缘啊!”我笑着,朝那个第三次见面的黑不溜秋的“小个子”打着趣儿。
“你好!有缘有缘!嘿嘿,203 首长。”这家伙也在打趣我。
可能是太饿了的缘故吧!只见他先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一人只有一只碗,菜要盛在大米饭上面。这下可好了,“小个子”看着碗里顶尖的米饭,哪里还有盛菜的地方?
“来吧!快把大米饭拨给我点吧!一会儿猪肉粉条就没了。”我和他说笑着。
“吃饭不许说话!”班长低声命令着。
我和“小个子”相互扮了个鬼脸儿,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这个叫什么“茶卡”的地方可真冷啊!来自河北的我,过去在冀东平原,冬天也冷,但觉得那冻得是“肉皮”。去了内蒙,那更冷,觉得冻的是“肉”。走进这青海,呵呵!这才叫个实实在在的冷呢!这里能冻酥你的“骨头”!
吃着吃着,突然觉得碗里的米粒怎么夾着这么费劲!仔细看,原来,刚才还热糊糊的大米饭,片刻就被生生地冻在碗底上了。
“战斗”结束。我们上了车,依次坐下来,很挤。车子一开动,左右开始逛荡,这下就略显“松快”了些。
突然,有人在用胳膊肘拱我。细细看,原来是刚才挨着自己蹲在地上吃饭的“小个子”。又是这家伙!
他露出排大白牙,(在黑黢黢的篷布车厢里,看上去,他的牙白得有些夸张):“谢谢你啊!”“小个子”憨憨地冲我笑。
“莫甚!”我学着“小个子”的方言土语腔调,嘻嘻地说。
大解放车速突然慢了下来,不知是在上山还是下山,坐在车厢里的我们个个都开始在“摇头晃脑”。
不知过了多久,当大解放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掀开篷布,外面早已经是满天星斗了。
原来长长的车队不见了,孤零零的,就我们这一辆卡车。
“到了,下车吧!”
“这,哪?”
跟在班长身后,弯着腰,低着头,
我们走进了一间低矮的房子里。四处看:这屋子怎么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怎么看怎么像是个窝棚!
屋子里有火炕,新兵们被安排得一个挨着一个。小火炕倒是挺暖和,一看就是有人提前给烧热了的。
墙角那边,忽闪忽闪的亮着。怎么?没电!我很是好奇,走近一看,原来,那竟是个用废弃得旧墨水瓶做的煤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墙边木架上,有一排半自动步枪。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早就憋得够呛了!“小个子”抻了抻我的袖子,说是要和我“拾跟上”(小个子的家乡土语,是做伴儿一块去的意思)出去撒尿。
“不许乱跑!”刚出门,还没有站稳当,班长便伸手拽住了我俩:“不要命了!掉下去就别想活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地伸头向黑漆漆的下面望去:我的个妈呀!脚下竟是一条黑乎乎的山沟!
黑漆漆的夜晚,远处好像是什么野兽在“嚎叫”。耳边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
我和“小个子”胡乱小解后,牵着手回到屋里,蒙头便睡。只一会儿就听到了“小个子”的鼾声如雷。这个家伙,个子不大,“雷”声却不小!
“嘟嘟嘟,”一阵尖厉的哨声,划破了寂静。
怎么这就起床了?
原来,青藏高原不比内地,天黑得早,亮的晚。早起,外面还是黑黢黢一片的时候,我们便开始列队出早操了。
天光大亮时,我终于看清了: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原来这就是北方农村被称之为“干打垒”的小屋。
这哪里是什么房子呀!简直就是个窝棚!
小屋依坡而建,好处是可以防风保暖。不过,这“营房”也太磕碜了点儿吧!和我入伍之前,憧憬多时的那座高大漂亮的营房完全两码事。木条钉的简易门是用油毡蒙的,窗上没玻璃,上面是块白塑料布。
远处,山坡上,有一块较为平坦些的空地,空地的一头立着一个白木茬的篮球架子,这就是我们的“操场!”
“干打垒”彼此相隔都不算远。
经过了重新分班,新班都是陌生面孔。
班里有农场知青、有工厂的工人、有留城待业青年、但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农村生产队的小青年。
我认识的只有我的邻铺——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子”。
投弹、射击、单兵演练、队列训练。新兵训练紧张地进行着。
一直给生产队放羊的“小个子”,哪里听说过什么走队列呀!
班长一下达齐步走的口令,“小个子”就开始紧张,越紧张就越走不好
了!左胳膊向前,那左腿也向前去;右胳膊朝前伸,他还老迈右腿——顺拐!远处看,训练场上的“小个子”活像是个大号的木偶。
正步走就更要命了,不是腿踢出去不直,就是摆臂不到位。
眼瞅着快要到新兵连队列考核的日子了,把个班长急的!不光班长着急,我们也都跟着急呀!
“我就不信了!看你这腿还直不直!”“小个子”自己跟自己发着恨,零下三十多度,他竟然缅起棉裤腿练起了正步走!
“小个子”露着两条红红的肉腿,眼里噙着泪花。全班都休息了,寒风里,他一个人还在练正步走。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个人的口号,一个人的操场,一个人的正步!“小个子”的两腿红红的,脸也涨得红红的。
新兵连队列考核那天,我们全班一次通过,全部合格。
当班长走到“小个子”面前,朝着他的肩膀锤下一拳的那一刻,倔强的“小个子”流泪了。我知道,那是他流下的喜极的眼泪。
四面的山光秃秃的,山顶上,时不时就会出现个小黑点儿。休息的时候,大伙儿就在一起瞎猜。
“外是个甚?黑的。”
“太远,看不大清,个头儿不小。”
“黑家伙,是个啥呢?老虎,也不能是黑的!”
“狼!一准儿是头狼。”
“胡说!你们家的狼是黑的。”
“远了,看见的,可不都是黑的吗!”
平日里,班长告诉我们,虽然部队是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但革命的警惕性一刻也不能放松。
老兵们说,那阵子,内地在搞运动,可在这里,还要出动骑兵去剿匪呢!
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山谷周边,光秃秃的山顶上,时不时地就会莫名其妙地升起彩色信号弹!这说明什么?说明有敌特份子还在活动呀!夜间哨兵站岗,一律都是荷枪实弹。
那晚,天黑得出奇。平日里,夜空漫天的星斗不见了。夜幕笼罩着山谷,伸手不见五指。
“今晚天气反常,要特别提高警惕。后半夜,有可能有风雪。”带班查岗的排长对哨兵特别地叮嘱着。
“是!提高警惕!”
担任哨兵的老兵回答着,不由地摸了摸身后的五六式冲锋枪,顺势检查了一下枪上的保险开关。
排长说的没错,接近后半夜的时候,果然起风了。
“簌簌!”透过风声,哨兵听到了常人难以察觉到的响动。
“谁?口令!”没有回声,什么都看不见,四处突然又静了下来。
“簌簌··簌簌簌”。
“谁?口令!”哨兵打开了冲锋枪保险开关。
远处,漆黑一片。哨兵不敢大意,轻轻地把子弹推上枪膛。
一片寂静,哨兵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晃晃悠悠地,直接向这边扑了过来。因为天太黑,等哨兵发现的时候,那黑家伙已经近在咫尺!
“站住!不站住我要开枪了!”
听到哨兵的命令,那个黑家伙非但没有停下,反而猛地加快速度,向哨兵这边冲了过来。
“哒哒,哒哒哒”!
冲锋枪弹夹里,三十发子弹一颗没剩,全都打了出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黑家伙重重地倒在了哨兵面前。
看着躺在脚下的黑家伙,哨兵发觉自己手心都攥出了汗!这要是再晚会儿开枪···哨兵不敢往下多想。
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空。平时管控的探照灯亮了起来。
雪白的巨大灯柱照在地上,走近看,原来,被哨兵打死的是头个头不小的野牦牛!
原来,这就是我们在训练场上每天看到的那个在上山顶上走来走去的小黑点儿。
部队使用枪支有严格的规定。连队向上级领导书面汇报了“枪响”的全过程。
那天,战士们的“餐桌上”就增加了一道美味儿——红烧野牦牛肉。
枪响那晚,睡梦中的我们被枪声惊醒。可没有命令,只好都在大通铺上静静地躺着,直到天明。
听说“消灭”了那个小黑点儿,“小个子”特别兴奋。
“还是这家伙好,一搂扳机就是三十发,厉害!”“小个子”对能打连发的冲锋枪,一下子产生了兴趣。
“那算个啥!看见没有。”老兵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峦。
“看到了吧!那才是真家伙呢!”我们知道,那老兵说的“真家伙”一定是咱的大国利器……不让说,保密!
“小个子”姓薛,叫财旺。
“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俗!”
“是额大找人给取的。想让额有钱呗!嘿嘿!不穷。”
“迷信!”
“嘿嘿……”
我和他一攀,同岁,只不过比我大两个月。
“大俩月也是哥,那以后,我就管你叫旺哥吧!”
“行,叫额甚都行!”。
“旺哥”家住在靠近内蒙的一个小山村,不过按照区域划分算是咱河北省。
“旺哥”是我到部队,在新兵里面认识最早的好朋友吧!一起穿军装,一起到大西北,有缘绿皮车上相识。茶卡兵站又一起端碗蹲着吃过饭,巧的是我俩又被分到了同一个新兵班,俩人还铺挨着铺。
那阵子,部队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连队要求人人都要“结对子”,我和我“旺哥”便成了“一对子”。
干打垒棚户营房的最南头,是战友们自己动手搭建的简易厕所。
那天轮到我做小值日,要负责打扫厕所。
我早早起了床,戴好了皮帽子,裹上长筒皮手套,用皮帽子的耳朵紧紧的围着脸,只露出了俩眼儿。
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域高原,这世界好像都要被冻挺了似的。
我“全副武装”地走进厕所,瞄准了那座“冰冻小山”,高高地举起大洋鎬,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奋力刨了下去。可一镐下去,已经冻实了的“小山”上,只留下了一道轻轻的白色滑痕。
再来!我还就不信了!举起来,轮下去,就这样忙乎了大半天。“小山”上只留下了几道长短不齐的镐印,这时候的我却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我的皮帽子上,耳朵里,脖领子里,还有身上,哪哪都挂满了粪屑和糊浆。
“旺哥”不知啥时来到了我的身后,只顾闷头干活儿的我却浑然不知。
“嘘!……别作声,额是悄悄来的。”说着,不容分说,“旺哥”一把就从我手里抢过大铁镐,把自己头上戴着的皮帽子帽沿向脑后一歪,抡起大镐,奋力向隆起“小山”刨去。
说也怪了,大镐在“旺哥”手里,如同上了魔咒一般,大搞上下翻飞。那一刻,我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地让我想起了在学校读到的课本“庖丁解牛”。
只见那坚硬的小山般的粪物,先是被轻轻嵌起,继而便即刻轰塌。一座,两座,只一会儿功夫,厕所里的座座“小山”,便夷为了平地。
晚上,班务会上我破天荒地“遭到”了班长的表扬。
“你真行!为啥不让我说是你在帮我的,该得到表扬是你才对呀!”我小声对“旺哥”说。
“旺哥”憨憨地看着我:“谁让咋俩是一帮一,一对红呢”。
星期天休息,“旺哥”来到了我的身边。
“求你点事儿,帮额写封信,行不?”
“不就写封信吗!还求我!瞧你说的,我成了甚了!”我学着“旺哥”的家乡口音说。
“给谁写了?”
“她。額媳妇儿。”
“你才多大?就……”。
“末勒,刚定下,还末过门勒。”
“旺哥”小声告诉我,他们山村很穷,只有出来当了兵,才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见到真汽车。
“穷!额们的小村村穷得很,不出来当兵,额连个媳妇也寻不下唻!”说着。
“旺哥”低下头,好像是在自顾自地说着:“自从额家院门口的土墙上,让大队革委会钉上了那块“光荣之家”的铁牌牌,她家才答应把二妹子嫁给了额”。
“二妹子人可好了,额在山上给大队里放羊,她就悄悄跟着额……二妹子长得可俊呢,村里就属她最好看。山上末人,就额俩。”夜晚,大家都熟睡了。铺挨着铺,头挨着头,“旺哥”和我悄悄说着心里话。
“你··都干啥了?!”
“没敢干啥呀···能干啥吗?”
“不信!就你俩!你不会和人家姑娘动手动脚了吧!没干那事?”
“你这是说的甚的话,你把额说成个甚了!”他一轱辘从床上坐起,声音也立刻大了起来。
“嘘!干啥呢!躺下,快躺下。你神经病呀!”我急忙用手按下了他。
“怎么说着说着就急眼了呢?”我笑着对他小声说。
“额是说,别看额家穷,可额财旺可不是那号子人!”
写信,念信,铺挨着铺,每次“旺哥”都是那样的兴奋,每回都是红红的脸,每回都是满脸喜滋滋的样子。看得出,“旺哥”很喜欢他的二妹子。
“能认识字,真好!你写的字真好!和书上印的一样一样的。”每回看着我为他写着信,“旺哥”总会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我,又像是在喃喃地自言自语。
“以后我来教你。”我的心里一阵酸楚,话也就脱口而出。
“真的?!”他又憨憨地在笑。但马上又就低下了头:“額笨,怕学不来!”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咱革命战士,咱连死都不怕,还怕认两个字,写一封信吗!再说,咋俩不是一帮一嘛?那还要一对红不是。以后,读毛主席的书,写心得笔记,这不都要认字写字吗!”听我这么一说,“旺哥”开心地乐了。
打这以后,我俩从学写毛主席语录开始,俩人定下计划,每天都写一段才算完成任务。每回写字,站在“旺哥”身旁,看着他歪着头,眯着眼,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用他那只粗大的手,一笔一划写字的样子,我都有种既自豪又酸楚的味道!
每回看完他写的字,为他纠正了错别字之后,在文字末尾我都不会忘记给“旺哥”一个红红的,大大的一百分。“旺哥”看了,每次都会抿起嘴乐!
第一个月津贴发下来了:九块六毛!比内地新兵的每月六块整整多了三块六!班长说,青海这边属于十二类地区。不光是地方的工资要高于内地,就是部队战士的津贴,也都高于内地呢。
“旺哥”手里拿着津贴费,满脸的喜悦。对着那几张“大票”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票票”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的内衣口袋。
“攒着,给額大,给额娘寄去。”他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喃喃着。
三面环山,一条深深的峡谷。高山雪水裹携着泥沙,从冰山雪顶冲刷下来,形成了一条曲曲弯弯的河流。乳白色的坚冰,厚厚地覆盖了整个河床,河水的声响,闷闷地从晶莹的冰层下面沉闷地吼出。
营房建在河床高处。远处,灰秃秃的山梁没有树,没有草。一只秃鹫从空中飞快划过,翼后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嘶鸣。
空旷狭长的山谷,除了我们这些兵,有生命的可能就是山根下面那些不知名的,星星点点的杂草和间或窜过的野兔了吧。
一阵急促的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旺哥”蹭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紧急集合!……快!额的裤子……”
“不许说话!”黑暗处,传来的是班长低沉严厉的声音。
很快,我们在外面空地上列好了队。
“跑步——走!”背包、水壶在我们这些新兵的身后发出“嘀哩当啷”的声响。
“不许发出声音!”班长小声命令着。
夜幕中,气喘吁吁的新兵们,高一脚低一步地,只顾往前冲着。
亮亮的,前面是雪水泥泞的河流。没有听到立定的命令,队伍只有继续向前冲。
在河水面前,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稍有迟疑后,便跟着队伍呼呼啦啦地继续往前冲。
回到宿舍,每个人的大头鞋和棉裤早就冻在了一起。有的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有的是抱着背包回来的;有的背包在半路就已经跑散了。
我这回算是丢人丢大了:我是趴在“旺哥”背上,被他给背回来的。
过河时,我不小心崴了脚。淌着冰冷的河水,还没等到回来,大头鞋和棉裤脚早就都给冻在了一起。
我的两只脚木木的,脚面肿胀的老高,用手使劲去掐,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好像那双脚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说来也怪,一路狂奔着,气喘吁吁,浑身没劲儿。可头上却不出一点儿汗,心脏却好像要马上蹦出来一样。这可能就是老兵说过的,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域高原反应吧!
“蛇!蛇……”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碗里的带鱼,“旺哥”突然对着我大声地喊着。
入伍前,“旺哥”没见过什么是带鱼,他只见过蛇。看着碗里的带鱼一段段的,他认准了,那就是草地上爬的蛇。
“那不是蛇,是一种鱼,海里的鱼,很好吃的。”我说。
“好吃!不信,你尝尝。这鱼刺还特别少。你看,你看。”一面说着,我一面吃给他看。看着“旺哥”的一脸的狐疑,我补充着。
“不行!这家伙张牙舞爪的。额可吃不来,还是给你吧!”说着把他的带鱼,硬是全都夹到了我的碗里。
“旺哥”如同我们大伙儿送给他的“小个子”外号一样,人小小的,黑不溜秋。瘦瘦的,一说话就先脸红。
“旺哥”人很实在,也很勤快,还特别爱关心周围的人。一有时间,他就张罗着给这个打来洗脚水,帮那个洗衣服。
“旺哥”说,在部队干这点事情,可比他在家里给大队放羊轻松多了。他还说,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用完了,吃顿饭,睡一觉,就又都会长出来了。
新兵们每人都领到了一个针线包。在部队,缝缝补补全靠自己。就连拆洗被子也全是自己来。老同志们说,这是部队的好传统。
说起这做被子,我“旺哥”第一次做被子,还闹了出大笑话呢:那是个星期天,“旺哥”关起门,一个人在屋里做被子。等大伙儿一进门,看见大通铺上,被套里动来动去的,里面鼓鼓呶呶钻着个人。
班长撩开被角,只见“旺哥”在被套里面,一手抱着棉絮套,一手正在里面忙着铺被套。刚铺好这头,又撩起了那头,怎么也铺不平,忙得满头大汗。班长见了,乐得笑弯了腰。他把“旺哥”一把从被套里给拉了出来。
“站着,看着。”说着,班长在大通铺边,重新铺好被套,把棉絮整齐地铺在上面以后,轻松地一翻,整个被套就让被面平整地套了起来。接着,班长穿针引线,只用了十几分钟,被子就做好了。全班给予班长以热烈的掌声。
这以后,全班新兵都照着班长的样子,以这个“做被子示范”为样本,全都学会了做被子。
尽管住的是“干打垒”的营房,但每天我们的被子都要叠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一开始学叠这“豆腐块”大伙儿可下了功夫了:用手“捏”,用木板“夹”。不光自己的“豆腐块”要见棱见角,全班的“豆腐块”还都要摆成一条线。
那时候,我就非常不理解,需要这么费事儿吗?这“豆腐块”和打敌人有关系吗?再说了,这大山沟里,除了我们这些兵,连个人毛都看不见,叠那么整齐给谁看?!
屋子一角,立着班长带领大家动手做的脸盆架。
在一层一层的木格子里,是每个战士的脸盆。牙具和墨绿色的水缸放在脸盆中央。毛巾是按照班长要求,叠的方方正正,搭在脸盆盆沿上。屋子里,凡是能够纵成行,横成线的都要整齐划一。
班长是个1968年入伍的上海人。他说他是第一次“领导”我们这些调皮的北方兵。尤其是碰到了你们这些来自知青点儿的兵……
从训练场回到“干打垒”的小屋,夜晚,当我们都已经熟睡了的时候。油灯下,班长就会把我们每一个新兵湿透了的鞋垫,轻轻拿出来,在地炉子旁支起个支架,认真地翻看,直至全部烤干。
每晚,班长都是最后一个睡下的人。
夜晚的青藏高原,寒风夹着冰雪,有时会挤开单薄的油毡门。班长就从暖被窝里爬起来,去检查每一个新战士的被子是不是盖好?像个保姆似的,为我们轻轻掖好漏出来的被角。
班长的话很少,遇事总是慢慢的说,在我的眼里里,班长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班长,我们明天有可能吃什么早饭?”从训练场回来,队伍解散,我跟在班长身后。
“咸鸡,面包。”班长回头笑笑。
“一大早就有鸡?还有面包?!”我的心里很美。道底还是咱特种部队,虽然住的差了点儿,可吃的可真不赖。
早操回来,操场中央已经摆好了一个大木桶。
远远的,我闻到了有股说不出的酸味儿。走近看,木桶里装的是正在冒着热气的刀切馒头。我伸手拿了两个,这馒头好像面没有发起来,碱是不是放少了?酸!围在木桶四周,等着班长昨天说的咸鸡。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我们把馒头咸菜吃完了也没有见到什么“咸鸡”!
“班长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了?”
“你说的咸鸡呢?面包呢?”
班长一愣,“你不是已经都吃了吗?”。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浙江宁波有些地方的老兵家乡,就是把腌好的萝卜咸菜就叫“咸鸡”,把用白面做成的馒头就叫“面包”。班长真的没有骗人。
雪域高原,冬季常常是大雪封山,大解放都开不进来。所以,部队食物供给都是什么好运输,什么便于保存就供给什么。
我第一次认识了“鸡蛋粉”;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固体酱油”;第一次吃到了“压缩菜”;第一次明白了南方老兵称呼的“咸鸡”,原来就是萝卜咸菜疙瘩。第一次知道了一拉就长,一挤就扁,远远的还散发着酸味儿的白面馒头,被南方老同志们称之为“面包”!
那像面粉似的“鸡蛋粉”,一包包的。撕开来,用温水搅匀,就可以直接倒到锅里去炒。
酱油也是一块块的,像黑色巧克力。
最难以接受的就是那个“压缩菜”了:看上去,像本厚厚的书,撕去外皮,放到脸盆里,在温水的作用下,“压缩菜”开始泡发喧腾起来,不一会儿就是绿绿的一大盆。拿它去炒菜,入锅是绿的,出锅还是绿的,解大手,拉出来还是绿的。
高原不比内地,在青海高原海拔三四千米,普通做法是无论如何烧不开水的。在那里,水烧到70度就开了。所以,做出来的大米饭总是夹生的,难怪蒸出来的“面包”是酸的!
山沟里荒芜人烟,四面都是光秃秃灰蒙蒙的大山。
高原极度缺氧。有的战士得了肺气肿;有的指甲外翻;有的鼻子出血,头晕头疼,有的头疼的实在厉害了,就用背包带把自己的头给勒起来。
直到部队各个连队都配备了高压锅,我们才吃到了真正的做熟了的“大米饭”。
第一个春节,我头一回像个真正老爷们儿似的,学着老兵的样子拿着刷牙杯子,大碗地喝酒,大块地吃肉!
部队驻地是个人迹罕见的荒山深谷。每天的日照不足四小时。
山谷是军事禁区。听老兵说,这里是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的,就是平常的军人,也都不可以。进来必须要有相关部门证明信才可以。所以,春节期间,只进来了总部的一个电影组,我们看了一场电影:《白毛女》。
为了活跃气氛,让新兵们在部队过好第一个春节,连队组织老兵们来到我们新兵宿舍,大家一起相互拜年,聊天拉家常,打扑克,下象棋猜谜语,活跃气氛欢度春节。
一个老兵递给了我一支香烟。那时候的我,闻到烟味道就想吐,更别说让我抽了!我客气地向那老兵摆摆手,说自己不会。可那老兵一看就生气了。
“看你那婆娘的样子,吸支烟还啥子会不会的,冒烟儿就行了撒。拿到起!”从他纯正的四川“普通话”里,我听出了老兵的执拗。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好从他手里接过了那支香烟。
“呵,还是大前门咧!”不会抽烟,但我认识。
“是撒!好烟撒!给你,你龟儿子还不要啦,不是老子老乡有关系,你个鬼娃子有钱还买不到嘞!”老兵操着浓浓的四川乡音“普通话”眉飞色舞。还伸过打火机为我点燃上了香烟。
只一口,鼻涕眼泪!我“痛苦”到了极点!站在一旁的那老兵高兴的直蹦高:“你个鬼娃子,还真的不会吸撒!”
“一会儿就好,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撒,吸好这个大前门,你鬼娃子不就会吸烟了撒!”揉揉眼泪,我好不容易把那支香烟给“消灭”了。
四川老兵刚走,又走来了第二个“老同志”(部队把比自己入伍早的都称呼‘老同志’),马上也递给香烟。“老同志,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是真的不会。”我一边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脸委屈地解释着。再看那“老同志”,非但丝毫没有“同情”我的意思,还立刻板起面孔:“给老子!吸他的大前门就不吸我的!”说着,他把手里的香烟硬是塞了过来。他说,吸也得吸,不吸也得吸!不吸他的这支香烟,那就是瞧不起他这个“老同志”。
虽然,我知道这个“老同志”是和自己开玩笑,但大过年的,人家一片好意,就再没有办法拒绝了。再后来就是来者不拒了。谁送我香烟我都接,谁送来都吸!可光吸人家的香烟,自己没有不行!我也就托人去买,你给我一支,我给你一支——啥会不会的,冒烟儿就行。
可说起这吸烟,“旺哥”可就算得上是个“行家里手”了。他说他放羊的时候,没事就悄悄偷来他爹的旱烟抽,怕他爹发现少了旱烟,他就把少量的旱烟叶和地里的干草混着,卷成一头粗一头细的烟卷抽。直到最后,他爹发现烟叶少了。他爹非但没有埋怨他的一句,还说,抽烟对得了,天下哪里有大男子汉不会抽烟的道理!
“旺哥”就抽,他抽烟的两个手指总是黄黄的,那颜色,活像那种四川腊肉。
新兵训练已经有段时间了,训练科目也已经进入考核阶段。
最值得我骄傲的是,我的“旺哥”在投掷手榴弹科目考核中,竟然拿了个全连第一。看把我们班长给乐得!就让“旺哥”在新兵连谈经验说体会。
“没甚!小时放羊,惯了!”完了。就这!
“旺哥”说的心得体会也太简单了些吧!可连长喜欢,他带头为“旺哥”鼓起掌来。
新兵训练结束了。
第二天,是我们全体新兵的授枪仪式。
仪式上,首长要为我们每个人颁发红领章红帽徽。还要为我们发真枪呢!
从明天起,穿上六五式军装的我们,就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队伍里的一名正式成员。我们将被分配到各个连队、各个哨所和岗位上去。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
“同志们!今天你们已经完成了新兵训练的所有科目。今天,你们将成为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当中一员。”铁塔般站在台上讲话的首长语气如洪钟。
听老兵们讲,当年,首长在舟山群岛抓海鬼立过大功。现在他的身上还有块弹片没被取出来呢!
“有人说,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有啥用?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叠给谁看?!不错!在这山沟里除了我们,也只有我们。但我们大家不要忘记,就是因为有了今天的我们,当年的八国联军就不敢露头。那些小鬼子、老鬼子就不敢在我们面前呲牙炸刺。”
“豆腐块怎么了,有了它,我们军队就有了军魂,就有了宁可被大火活活烧死,也不暴露目标的英雄邱少云!就有了敢用自己的胸膛,去堵敌人抢眼不怕死的黄继光!”台上的首长话语顿了顿继续说。
“有人说当兵会后悔,我告诉你,不当兵才会后悔一辈子呐!我来问问大家,小伙子们,你们今天当兵后悔吗?”
“不后悔!”齐刷刷,吼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哎!这就对了!有什么后悔的?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感到光荣还来不及呢!咱这荒山沟,那也不是想进来就可以随随便便能够进来的。在我们的身后,就是我们的大国利器,是让所有敌人为之胆怯的大国利器!”
“不简单呀!我的同志们,可别小瞧了这个荒山沟,手中有利器,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才有了和平和安宁!”
在佩戴上红领章红帽徽的那一刻;在接过那支半自动步枪的那一刻;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自己的全身热血在沸腾。
那一刻,我想,如果此刻是在战场,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往前冲!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
我和“旺哥”被分到一个连,我在八班,当了一名机枪手。“旺哥”去了炊事班当了名炊事员。
不久,我就被抽调到了机关。去机关报到,就要走出这个大山沟了。
临走时,“旺哥”说,下次来连队时,让我给他捎个手电筒。因为,营房宿舍里没有电,点的都是自己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所以,手电筒很有用。
再次见到“旺哥”时,我给他带来了手电筒、扑克牌、牙膏……我还特意给他捎去了几盒“富强”牌香烟。
“买这么多!还买……这两头一般粗的烟,额知道,可贵啦!两毛多呢!这么贵的烟!你咋买这么贵的烟!”“旺哥”生气的埋怨着我。
“山沟里连个卖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我在机关,买啥都方便。”我把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他的挎包里。
“看看!我还给你带来了啥?”我故意和“旺哥”卖起了关子。
“甚啦?”
“呶!”从挎包里面,我拿出来一本新华字典,还有一个笔记本。
“这个好!这个好!···你···花多少钱!”一时间,“旺哥”竟说不出一句整话。
趁着“旺哥”他们炊事班还没事情做,我便拿着那本新华字典,手把手地教他,告诉他拼音是咋回事?怎么从字典里面查找生字······
那天,我从来没见过“旺哥”有这么高兴。
临别时,“旺哥”转身,从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些水果糖,还有两个大红苹果。
“过节发的,早就等你来。额吃不来,快!装起!”不容分说,硬是塞进了我的挎包里。
雪域高原,人的高原反映是相当强烈的。所以,人是需要很多营养来维持的。部队会定期给干部战士发一些高原上难得看到的新鲜水果,还有一些水果糖。我知道,这些对于每一个高原战士意味着什么。
看着他手里攥得都已经发亮的两个大红苹果,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回想起他那次硬拨到我碗里的带鱼,他怎么会不知道带鱼比土豆萝卜好吃呢!傻乎乎的我,还煞有介事地……
直到后来……我这个只比我大俩月的“旺哥”呀!
我使劲锤了“旺哥”的肩膀,把两个大苹果塞进我的挎包里。因为我深知,这个痴痴地站在我面前的“旺哥”,那眼神,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有拿了,吃了这苹果,我的“旺哥”的心里才会觉得好受些。
“告给你个好事。”他喜滋滋地说。
“额自己能写了,不光是写信,还有学习心得,还有……额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啦!”那双眼里充满了喜悦和满满的自豪。
“真的?!你可真行!”我由衷地夸赞着。
“咋样?炊事班事情多吗?习惯了吗?”那一刻,听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哥呢!
“还行。不用出早操。被子也不用像班里那样叠成豆腐块了……就是愁,每次做饭末甚的菜。”
雪域高原蔬菜极少,没办法。天寒地冻,不好运输,不好贮存。战士们就只能够吃那些个好运输,好保存的:压缩菜、鸡蛋粉、固体酱油……
那时候,部队干部定期可以领到一桶上海产的奶粉。战士定期会领到一粒红红的多维素“大药丸”。军医说这是专门为高原战士配备的。
临走时,“旺哥”对我说,他想在他们炊事班,用黄豆试试生豆芽,还要想着给战友们做些豆腐,不知道行不行?
“肯定行!”我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也没有一点数。这冰天雪地的,生豆芽?!
“旺哥”把他写给他的二妹子的那封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信,揣进我的上衣口袋,还帮我轻轻扣上了扣子。
“可不敢给额弄丢了!嘿嘿!麻烦你给额寄给她。”
因为机关事情太多,我有段时间没有回连队了。
那天,山里传来消息,说出了塌方事故,还牺牲了一名战友。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牺牲的战友竟然是我的“旺哥”!
春天,大地的冰雪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松动,但雪域高原依然坚硬寒冷。
“旺哥”用厚厚的棉被,覆盖起一桶桶的黄豆,棚屋点燃起土炉子,“旺哥”不断地为那些黄豆加温,翻动。几天几宿地守在那里。
终于,黄灿灿的豆子生出了鲜嫩的,长长的豆芽。“旺哥”的俩眼却被熬成了血红。
捧着他亲手生出的豆芽,他满脸的喜悦。看着大伙儿碗里冒着热气的黄豆芽炒肉,一个个吃得喜滋滋的样子,他脸上乐得像个孩子!
河边,有一处上下垂直,数十米高的土崖。因为这里避风,“旺哥”和炊事班的战友们就在这里支起盘石磨,为了让战友们吃得有些营养,他们又开始试做豆腐了。
就近在河边取水。三个人,一个推磨,一个挑水,“旺哥”负责往石磨里不停地添加生发好的黄豆。
突然,一声闷响,直上直下的泥土崖顷刻坍塌下来!挑水的战士,被突如袭来的巨大气浪掀翻到了河里。推磨的战士,整个身子被牢牢压住,只露出了半个脑袋。低头弯腰,正在专心为石磨添加黄豆的,我的“旺哥”,整个人都不见了。他被彻底埋在了泥土里。
当战友们发疯般地用血淋淋的双手把“旺哥”从泥土中挖出来的时候,只见他两眼紧闭,浑身发紫,人早已没有了呼吸!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我“旺哥”的炊事班的。
“旺哥”的床前,有朵小花,开了。
那小花黄黄的,嫩嫩的,花朵朝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阳光处不住地伸探着。
那是“旺哥”用切菜剩下的萝卜头“种”出的小花。
如今,小花含笑,主人已去!
河边,土丘旁又添了座新坟。
一支支香烟被点燃,整齐地排列在坟前,无言地排列着。
一缕缕青烟,慢慢地升腾着,一直探向穹顶。
我把那一盒“大前门”燃烧尽了!
站在我“旺哥”坟前,我轻轻地,一遍一遍地嘱咐着我的“旺哥”:到了那边,少抽点儿烟!别总惦记着大家,也要学会照顾照顾你自己……
按照规定,“旺哥”被正式安葬在了当地的烈士陵园。
我的“旺哥”,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子”,他没有像黄继光那样,英勇地去堵敌人的抢眼。也没有像英雄儿女里的王成那样,拉响最后一个爆破筒和美国鬼子同归于尽。但我的“旺哥”他是个真正的英雄!大英雄!
雪域的高原很冷!很冷!我的“旺哥”在烈士陵墓里,一个人静静地睡着了。
比我只大两个月,我的“旺哥”走的那年,刚满十八岁。
那个离内蒙最近的小山村依旧。
“旺哥”家门前的土墙上新添了一块铁牌牌——“烈士光荣”!
来年,听说爹娘又把我“旺哥”的二弟送到了部队。
我的手心里,粉白的,翠嫩可人的小花又开了,在阳光下朝着我,她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