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租房吗,怎么签成了贷款合同

“现在全国80%的租房平台都是这种形式,这是行业潜规则。”他拍拍我的后背,示意我停下来:“你是受害者,房东是受害者,我是,公司也是。”

《这里,那里》剧照

1

来到上海第3年,我仍无法适应这里早晚巨大的温差。进入4月,徐家汇的温度依旧十分刻薄。

那天,当我们一行3人走出那座几百米高的办公楼时,天已渐黑,远处的大厦将太阳完全遮住。我们顺着路牌朝地铁站走,阿杰走在我旁边,用手机查着回去的路线,嘴里不停咒骂着今天在办公室见到的几位西装革履。

恰逢下班晚高峰,地铁站里人声鼎沸,我准备刷卡入站时,看到胖哥站在队尾正朝我挥手,右手拿着一个鸡肉卷,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嚼东西。我无法确定他的意思,只好忍着不耐烦,退到一边拿出手机,在微信群对话框里输入:“你们在干嘛,快一点。”

随后转念,盯了一会儿屏幕,将文字删去,改成:“你们那边怎么了?”手指划过屏幕,准备发送时,两人已跑到我面前。

胖哥气喘吁吁地将满是京葱味的手搭在我肩膀上,一句话作3次地说:“我把……合同……不小心弄丢了。”我心里一惊,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两张纸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

“出来的时候还在吗?”我恢复了平静。

“忘了,没留心。一天没吃饭,当时只想着去哪儿买点吃的。”胖哥满脸懊悔地摇头,脸色急得通红。阿杰提议原路返回。于是我们一边盯着地面仔细寻找,一边讨论着每一个可能遗失的地方。一路碰碰撞撞走出地铁站时,夜色已全黑。

入夜之后的上海,最不缺少的就是刺破墨染的霓虹灯。沿着灯光,我们一路找到那座一眼望不到顶的办公楼,和我设想的一样,完全没有收获。

我和胖哥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径直朝大门走去,但此时阿杰却打了退堂鼓,声音有些发虚:“如果真落在那了,他们应该会打电话给我们吧。”随后低下头去,舔了舔嘴唇,补了一句,“这么晚了,可能都没人了吧。”

我在脑海中正构思着如何让他明白,这帮人是决然不会在发现遗落合同后通知我们的,胖哥已经连拉带扯地把他拖进了旋转大门,“那我们也得去试试。”

如阿杰所言,大厦里多数楼层都已黯淡,电梯孤独地爬升,我们又回到今天谈判了5个小时的地方。

嘈杂的人群早已散去,留下了满地的废纸,几位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我推门进去,他们立刻直起腰来,警惕地盯着我们,我摆摆手表示没有恶意,并问起合同的事,他们都摇摇头。

胖哥有点生气,想冲上去,被阿杰拦了下来,“我们还是自己找找看吧。”

再回到地铁站时,已接近晚上8点,我们沮丧地坐在长椅上看着人群穿梭,相顾无言,各显疲态。“先去吃点东西吧。”阿杰打破沉默。

我们在一家粥铺坐下,环顾四周,脸色疲倦的上班族,神情凝重的职业装白领,数量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鸭脖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位女孩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便利店的收银姐姐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铁口,卖糖葫芦的老奶奶正搓着被风吹得通红的手。

我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朝哪儿走了。


2

时间回到1月,考完最后一门课的第3天,我在宿舍床上被楼下的一阵阵惊呼声吵醒。挣扎着爬起身,顶着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脑袋,才看到窗外竟然飘起了零星的小雪。

太阳已接近开始下落的位置,楼下的男男女女拖着行李箱,正在等待校车。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今天是离校的最后一天。

看了眼旁边已经变成光秃秃木板的床位,又看了眼卫生间镜子里头发蓬松、眼睛红肿的自己,心里被一股不甘填满。很快,一阵踹门声打断我的思绪,我放下牙刷从卫生间探出头去,是阿杰。他左手提行李箱,右手挎单肩包,胡子拉碴,“走,我看准一家投资银行的文员实习工作,今天下午去面试。”

在大三上学期结束后,我们便开始了为期6个月的实习,单位自选,时间自定,地点不限,而且也不能继续住在宿舍了。那时候,身边多数人都立志要在上海滩闯出一番名堂,但眼看着到了关头,大家却纷纷选择回到家中,觅一份一眼望到头的安稳。除了我和阿杰。

我自觉回到十八线小城市,也不过是坐吃山空、泯然众矣。而阿杰不同,他家境优渥,不知天高地厚,且自我感觉良好。在大二为期一年的“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计划中,拒绝父母提供的生活费,周转于各个社工活动,靠着借钱撑到了学期结束。

我看着他在“证明自己可以完全独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有点好笑也有点羡慕。




阿杰所说的公司是一家位于陆家嘴的跨国银行,根据我一塌糊涂的绩点,和完全不开窍的经济头脑,我决定同他一起去应聘基层文员的工作。

那天,当我俩像沙丁鱼一般从拥挤的地铁站杀出来、走进办公大厅时,前面已坐着十几个同龄人,一位职业着装、笑容温和的女士在为他们派发热茶和点心。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本来坦然的心随着人数越来越少,渐渐紧张了起来,戴耳机听歌都没能减缓我的焦躁。

在去卫生间的途中,探过头看了眼门缝里的3位面试官——两个正在看资料、金发碧眼的女士和一个梳着油头、吴语普通话混杂着说的海派绅士正坐在那里,他们对面的女生正对答如流。这让英语不甚流利、上海话更是一知半解的我瞬间慌了起来。

我转身去找阿杰,看见他已经在和其他面试者聊了起来,我凑过去听。

“……学历还是挺重要的,其次是专业水平和在校经历,最后是英语。”一位女生说。

我发现自己3个都摸不到边,来的路上攒下的信心荡然无存。而阿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正拿着手机搜索着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道。

“还行,我英语不错,高中底子在。我爸妈都在银行上班,我以前也会向他们讨教点东西。实习生而已,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沟通。”

我沉默下来。虽然在学校时我常常取笑阿杰总是在瞎忙活,但事实上,反观自己的青春,全是在被窝里荒废了的,终日无所事事,时间也付之东流,越想越气馁。

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让阿杰先进去,自己则在手机上翻看着还有什么值得去的面试。

当阿杰带着满意的微笑出来时,我已经找到了一家名字里有金有信有泰,看起来十分高大上的公司,对实习生的要求也不高。我拿定了主意。




我是独自去面试的。公司位于陆家嘴北边,一座比较偏的大厦里,走进办公区后发现员工并不多,人事部办公室也只有我一个前来面试的,HR十分热情,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便说:“挺好的,我觉得你可以来尝试下我们这份工作。”

“那我是通过了吗?”我有点诧异。

“对的。我们公司不大,也比较佛系,招人没这么严苛。”他解释道。

我暗自庆幸至少有公司要我了,索性直接拍板定了下来。


3

实习落实了之后,我就开始着手解决住宿问题。

我给之前一个认识很久的租房中介发微信,约定看房时间,对方秒回:“很久没见面了,小兄弟。”他叫老潘,称自己的工作是“公寓管家”,听起来就和“星巴克伙伴(星巴克的员工)”一样道貌岸然。

我是在大二那年搬出宿舍、在校外找房子时认识的他。一开始,只觉得老潘是个话痨,充满了北方汉子的粗糙,但后来在陪看房时,他心思细腻地发现了卫生间的漏水问题,建议我选另一家价格便宜一点的。他多次提到,每次帮刚毕业的大学生找房子时,都会想到自己刚来上海的样子,那股子朝气让他特别怀念。

大概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对他如此信任。




约的时间被一拖再拖,在宾馆住了两天后,老潘终于答应我晚上8点在某小区见面。

我提前20分钟到达了小区门口。小区比想象中更加偏远,周围大多数商铺都处于转让阶段。为数不多几家开张的店面基本都是不知何时会被拆迁的棚户房,被沙县小吃、淮南牛肉汤、黄焖鸡米饭所承包。老板们悠闲地靠在门口的长椅上,把自己裹进军大衣里,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潜在顾客。他们的头上,悬挂着一块LED广告牌:“一个新的城市中心命脉正在启航”。

虽然地理位置不佳,但居住风貌仍不失水准——至少和1800元超高性价比的房租是匹配的。

忽然,一阵猛烈的争吵声传来,我跟随手里提着马扎、小碎步过去看热闹的大妈们,在小区入口处看到了一个骑着摩托车、黝黑挺拔的男子,正在和几个保安模样的人争吵。站在我身边的大爷大妈还轻声念叨:“又是迭个小赤佬一刚。”

冲突似乎越来越激烈,摩托车上的男子站了起来,卷起袖子开始吆喝:“我潘子走遍上海的小区还没有敢拦我的。”我意识到不对,跑上前确认是老潘后,忙将他拦下来,一边拉扯着朝外走一边向保安道歉。

“要不是你拦着,你看我搞不搞这几个老几!”老潘推着摩托车,故意提高音量。围观群众作鸟兽散,其中仍有不少窃窃讥笑的。我以为老潘会发作起来,不想他只是闷着头推车,嘴唇轻抿着,脸色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蒜黄。

“刚刚怎么回事?”我打破沉默。

“我没带房卡,这几个小保安不让进。小东西,说我不是住户,这小区刚建成我就来了,资历可不比他们老!”老潘余怒未消。他所说的资历,不过是指最先入驻这个小区的中介之一。从刚刚的情形来看,他可能不是第一次被拦下来了。

“现在去哪?”我岔开话题。

“这个小区不看了,你上车,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他把头盔摘下来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他“嗤”了一下塞进我怀里,“风大,不戴你受不了的。”


4

摩托车驰骋在红绿灯停止闪烁的无人之地,道路两旁都是耕地,尚有上个季节刚收割的痕迹,根据小区的建造速度,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收获了。如老潘所言,1月的晚风似要吹进人的骨子里,带着一点潮湿,让裸露出的皮肤鸡皮疙瘩不断。

摩托车拐入一个没有路灯的街道。“怎么这么荒凉?”我的声音闷在头盔里,显得有气无力。

“原本住这儿的都是农民,大部分都拆迁走人了,小区才刚盖好一个,路灯还没建全,晚上当然没啥人了……别急,还有差不多10分钟就到了。”

他接着说:“我呀,几年前就来这边了。那会儿这还没开发,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特像我家那边,看着就舒服,后来干脆就住在这了。再后来,开发商来了,地全给圈了。”

老潘的声音有点落寞,不过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说:“不过也给你提供了不少新提成。”

他笑了下,不做声。




摩托车停在小区门口,保安只有一位,正在屋里看着报纸。老潘递烟过去,他开了门。比起刚才那个小区,这个要冷清许多。房型看来也很怪异,像是香港那边的筒子楼。

老潘看到我四处张望,便说:“这里的房子不好卖,几十平米还被改造成4室5室,专门用来出租。工作日白天就跟鬼城一样。”

我跟着他上了楼,楼梯里还堆放着刷漆的箱子和工具,时不时还散发出刺鼻的味道。进屋后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卫生间,前面4个门,对应标着ABCD。

“A室已经租出去了。剩下3个,你自己挑,价格一样。”老潘说。

我选中了窗户更大、方便晒衣服的C室,然后粗略逛了一圈,设施一应俱全,可以直接拖着行李箱入住,从价格来看,真算是捡了宝。我兴奋地打电话给阿杰,让他带着行李打车过来。

“就冲我们这关系,特地把这间便宜的留给你。如果都OK的话,我们现在签合同吧。”说着,老潘从包里拿出一叠纸。

我大概将合同扫了一遍,基本都是些家具设施配置方面的内容,价格和约定的一样,押二付二,只是时间令我存疑。“这个年限一年是指?”我抬头问道。

“就是说这间房你可以租一年,不想租的时候我们再帮你转租出去。”老潘说。

我对“不想租”3个字的含义仍有不解,想继续发问,老潘已将合同翻到第2页。随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没有再值得关注的地方,我便将手机和身份证交给他去办理。


5

我留在屋内,看到A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于是敲了敲门,一个穿着背心、身材肥硕的男生走了出来,“你们谁啊?”听起来好像有点生气。

“我刚搬过来,想和你打个招呼。”我解释道。

“噢噢,你好你好。”他语气瞬间有了变化,“他妈的最近每天都有好几个人来看房,光看不租,还都要敲我的门来看一下。”

“怪不得,哈哈。”我说。

“我叫王庆则,别人都叫我小胖,在这住一年了。你进来坐吧。”胖哥看起来十分豪爽。

“不用不用,我这一会儿还要收拾行李呢,待会见。”

很快,阿杰也来了,选了稍微小一点的D室,等到收拾完毕、合同签完已是晚上10点,老潘主动提出一起吃个夜宵,准备出门的时候胖哥走了出来,“你们是去吃饭吧,我也去!”

老潘带我们去了一家他经常去的火锅店,上菜的过程中一直向我们介绍,附近哪家烧烤更好吃,哪家外卖他曾经吃到过苍蝇,看起来心情不错。半小时过去,他已经7瓶酒下肚,脸色微醺,话愈发多了起来。

“我跟你们说,别看我就是个介绍租房子的,赚得可不少。”

“你们都是大学生,肯定看不上这工作。你们现在都这样,吃不了苦,我见多了。”

“我初中没读完就来上海了,现在已经快10年了,嗝,10年啊。”

一边说着,老潘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他的壁纸“这我女儿,可爱不?”

“还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我插嘴。

他脸色拉长,又吃了两串肉,缓了一会儿,说:“5年前认识的老乡,我给她介绍房子,她说喜欢这一片,便宜。然后就住在我附近了,我没事就去她那蹭饭。”

“那做饭手艺不得了,又是我老家的味道,然后我开始天天去蹭饭。后来越来越熟,商量着要不就住一起,我负责房租,她负责做饭,再然后就顺其自然了。”他语气平淡,倒不像是在叙述一件开心的事情。

“后来一不小心就有了,我们年龄都不小了,不要不行,就带回家见了见老家伙,办完事我就立刻赶回上海。不赚钱怎么行,媳妇带着小孩还和老家伙挤在一起,我得买房子买车子,还得买奶粉寄回家。”

老潘显然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神色有些疲惫,时间也已接近12点,想起明天是第一天上班,我提议先回去。

洗完澡躺在床上已经是凌晨1点,“明天就正式踏进社会了。”我心想。


6

还在学校的时候,一直觉得陆家嘴是那么高大上的地方,此刻站在它脚下,仍然觉得不真实。

“这里可是清北复交毕业生都要在路边推销信用卡的陆家嘴,身为一个‘双非狗(非985、211大学毕业)’在皮包公司上班不是很正常吗?”在走进大楼之前,我时刻这样安慰着自己。直到上司介绍完每天要做的海量报表和数据分析,并说“年轻人就应该多吃点苦,才能学到东西,每天加点班是对你好”时,自我哄骗才烟消云散。

仅仅过去半个月,我就已经习惯每天早上花两小时赶地铁,晚上为了报销打车费主动留下来加班的生活。

再后来,我已经可以比店家更加熟练地报出“罗森”“全家”(便利店)每一款便当的成分和口味对比,也可以在饭后挤出半小时和阿杰在星巴克睡上一觉了。




3月的一天,我下班回到住处,刚走到楼梯口便看见敞开着的大门和屋内的三四个陌生人。我小跑进去,瞅见站在最中间的一位大叔,正叉着腰挨个质问室友。

他身边的一位中年妇女见我进来后,指着我的鼻子,态度非常不友好:“你就是C室的伐,你已经3个月没交房租了你知道吗?”我看向胖哥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问号脸。

我背过身,接连给老潘打了3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心里一凉,打算和房东继续了解情况。他们态度缓和下来,却没了继续沟通的想法:“算了,看你们也是受害者,你们一星期之内搬出去,我去找他们公司算账吧。”

说完二人便走出门,我跟上去,在下楼的过程中,我拿出手机打开银行的扣款记录向他们解释,我们每个月1号都按时交了房租。

两人靠过来,指着我的手机:“你这钱是转给谁的?”

我靠近一看,一行蓝色的小字赫然写着:XX贷金融有限公司。我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蹦出老潘在签租房合同时说,手续太麻烦由他来帮我办理,出于信任,我把手机和身份证都交给了他,即使后面他说需要前后拍照,我也没过多怀疑。

我要了房东联系方式后急忙回去,让其他人也查下自己的房租是被哪个账户自动扣款的。果然,是同一家金融公司。网上搜索显示,这是一家小额贷款P2P公司,专营高利率长期贷款。

我预感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于是决定第二天亲自去一趟中介公司总部。


7

和同事调休后,我6点便出了门,1个多小时后摸到了徐汇区的一座办公楼。估摸着他们还没上班,我就到大楼对面的商场小憩一会,打算8点准时上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给老潘又打了3通电话依然“无法接听”后,我将手机放回口袋,放弃了“可能只是个误会”的窝囊想法,鼓起勇气起身踏上人生第一次维权之路。

走过人行道,刚踏过楼前的台阶我便看到有很多人集聚在一楼,男女老少,手里都捏着一张和我口袋里一样的纸。今天算是来对了,我心想。

走过旋转门,一位手里拿着一个卫视Logo话筒的女生被人群围在中间,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干脆把那层全给砸了!”“先报警,这事必须报警才行。”“记者,你必须得帮我们……”

人群之外,保安已经放弃了维持秩序,站在边缘,表情里更多是看热闹的意味,我走上前和他打招呼,顺便打听打听情况。

“这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天也有人来,不过都没今天这架势大。”他说。

“都是租客吗?中介公司的人去哪了?”

“房东比较多,要不就是被房东撵出来的人。那公司几天前就锁门了,一直没人过来。”

我不再说话,暗自庆幸看来不需要自己出面了。人群又叽叽喳喳了20分钟后,记者和摄像师先行离开,并承诺会在近期报道此事。又过了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停在了门外,两名警察走进来,为首的一位高个子说:“是哪位秦先生报的警?”

“我。”人群中走出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我们被诈骗了几万块。”没等警察发问,他主动介绍事情经过,而我站在一旁,也终于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




中介公司给房东的房租一直是3个月打一次,上一年一直运作流畅,大多数房东也就不再盯着钱款和房子,任由他们处置。直到今年2月,有部分房东发现自己已经有5个月没收到房租了,总计大概4万元。

他们致电给公寓管家后,得到的回复是财务系统出了问题,将在下个月累计打去6个月的房租,为表歉意,中介公司还给每个房东送去了拜年礼物。

可是到了次月1号,他们还是没收到房租,中介那边更是集体失踪了。随后大家才发现,整个上海市和这家公司有合作的房东都已经6个月未收到钱款了,累计金额达到数百万。

事情炸锅后,无数公寓管家被揪了出来,可他们也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落魄潦倒。而更危险的是,不少租客被房东下了逐客令,他们大多数和我一样,是刚毕业的学生,紧巴着每一分钱生活,刚交过房租便被要求搬出去,并且还有两个月的押金被套在里面。

于是,有不少人因拒绝搬走而和房东起了肢体冲突,被停了水电、停了网络。

好在后来租客自发抱团,派出代表和房东们谈判,最后决定一致对外,先将与中介公司的矛盾解决,同时也允许租客继续住在里面。而直到房东找上门之前,我和阿杰都对此一无所知。

警察做了笔录,接着拨了几个电话之后,说:“派出所已经联系到了这个公司的负责人,也通知他赶过来说明情况。你们现在派几个代表跟我们过去,其他人回去等通知。”




回去的路上,我才收到老潘的消息:“兄弟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会发展成这样。”

阿杰和胖哥都未下班,我瘫在床上在各大论坛寻找和这个公司有关的消息,发现一个一个被诈骗的房东房客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在维权群里和他们沟通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之前心心念念的几千块押金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及时解除贷款合同,在后面长达1年的时间里都要继续还款,否则会在征信记录划上浓重一笔。

“这他妈不是犯罪吗?”胖哥听完我的话后,放下手里的奶茶,扶着头瞬间自闭起来。阿杰倒是比我想象中平静,看着窗外默不做声,我以为他是气愤地说不出话,想安慰他,可话未出口,他就叹了口气,坐在我旁边:“看来我独立自主的计划今天宣告失败了。”

后面几天,我一边跟紧群里的消息,一边寻找周边的房源,争取被房东上门撵人之前搬过去。4天过去,找房子的事情一再受阻,维权群里却有了新的进展——在派出所的介入下,不少房东已经收到了拖欠的房租。但是关于房客的押金及贷款问题,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多数人坐不住了,租客代表在维权群里组织,要第二天结伴登门,我也积极报了名,并通知了胖哥和阿杰,为了让他们同意陪我过去,我撒谎称:“中介那边说,明天可能可以退钱解约,要不一起过去吧。”

“好。”他们说。


8


再次来到这里,和上次一样,眼前都是来索回钱财的人,只是这次来的基本都是租客。

一位年龄比较大的租客代表正坐在最里面和工作人员谈判,其他人皆是学生模样,坐在后方皱着眉头。偶尔抬头扫视一圈,眼里写满了迷茫。我们也只好找地方坐下,一起等待结果。

旁边另一间办公室的大门打开,一个工作人员拿着水杯走了出来,是老潘。他假装没看到我,又自若地走了回去,半开门的办公室里传出言辞激烈的争吵声,应该是内部高层在开会。

半小时后,几个年轻的男生明显没了耐心,走到他们中间,用手里的合同敲打着电脑,“你们给我一句爽快的,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押金?”

工作人员只是机械式重复道:“这个要听上面的吩咐,但一定会尽快为大家解决的。”

“那就让你们说话管用的人出来!”年轻人提高音调,用手指了指虚掩着的办公室。

接着老潘走了出来,先是安抚我们的情绪,并说目前已经商量好了几个解决方法。

“首先,是大家比较关心的贷款问题,我们已经和两家贷款公司说明了情况,在各位登记之后30个工作日之内解除。押金方面,我们目前拿不出这么多钱。但已经有公司想收购我们了。”说到这,老潘语气嘹亮了不少,“等收购完成后,这个钱会尽快退给大家的。”

听起来这是个十分体面的解决方案,但是充斥了“尽快”二字的答复显然没能让大家满意。办公室瞬间又炸了起来。

之前那几个耐心不足的男生将手边的电脑显示器扯了出来,扔在老潘面前,“没有钱就拿这些赔我们怎么样,大伙看着啥值钱的都搬走算了!”几个男生响应号召,开始动手拔显示器,工作人员上前阻拦,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胖哥跑上前凭借体型优势将两拨人分开。“有用吗?有什么用?”胖哥吼道。

他们喘着粗气冷静下来,无人再发言,气氛越发僵硬。老潘蹲坐在地上,埋着头一声不吭,他背后是反锁着的办公室,里面真正应该受到声讨的领导始终没有露面。

场面冷了下来,突然两位眼熟的警察推门进来,“刚刚你们是谁报的,有人聚众斗殴?”老潘让出位置,几位西装革履相继走出来,和警察解释情况。

“总之,你不能让这么多人都堆在你这块。”说完这句话,警察便离开了。

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一改之前的点头哈腰,说话硬气了起来:“该说的,我刚刚已经让员工说过了,我们都想解决问题,光吵架怎么能解决呢。你们想好好沟通的,就先登记一下,然后回去等押金到账。我答应各位,钱到了第一时间转给大家!”

于是,不少人摇摇头,走到电脑面前开始登记资料,然后相继离开。刚刚动手的几个年轻人则不为所动,一副赖着不走的势头。

“我们也不去,先看看情况。”我和阿杰说,内心盘算着也许等人走的差不多了,他们会给那几个男生开绿灯,我们也能同享。可惜直到太阳快落下,人走光了也没等到绿灯,老潘递给我一瓶水,劝我走吧,我白了他一眼,还是十二分落魄地,回了家。

然后,便是文章开头所描绘的那个画面。


9

晚上回到房子,阿杰给我发来一条消息:“我爸让我明天必须回去,我没办法。”我不知如何回复,索性假装睡着。

我点开胖哥的头像,问道:“你会回家吗?”

“不回,我回家人就废了。”胖哥倒是秒回了消息,想必很早便下过决定。他和我一样,对我们来说,老家绝对不是退路,而是死路。




第二天送别阿杰后,我坐上地铁,收到了老潘发来的一条消息:“兄弟,现在住哪呢?”

我自觉受到了侮辱,正想如何组织语言反嘲回去,没等我打完字,他说:“我辞职了,后天就回家,你现在出来,我请你吃顿饭吧。”

我们在街边一家大排档坐了下来,我把菜单上最贵的几道菜全打了圈,以宣泄对他的不满,服务员拿走菜单后,他推了一碟花生米到我面前,“你这几千块我看是别想要回来了。”

他顿了一下,看看我。“反正我已经不干了,就给你解释一下他们运作的原理吧。”他拍拍手上的花生屑,正襟危坐。

“其实我们公司也才建立1年不到,那边先招我们去联系房东,把他们的房子以较高的租金租下来。然后我们在各大平台上寻找房客,以大学生为主——法律意识普遍比较淡薄嘛,很多连合同都不看。然后再向他们推荐‘押二付二’,这里也是利用到大学生囊中羞涩,没有什么远见,只顾眼前。”

他说到这指了指我,喝口茶,继续道。

“你们在签纸质合同时,用支付宝绑定了一个东西,我当时跟你说这是一个自动付房租的业务。其实不对,那是一个期限12个月的小额贷款。公司利用房客的信用去借了一大笔钱,然后用这笔钱继续签房东,拿房子。上海这地方,永远都不缺租客这种待宰的羔羊。”

“难道银行或者贷款平台不管这些吗?”我非常不理解。

老潘眯眯眼,用看小屁孩的眼神看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以后你就懂了。”

这时服务员把菜陆续送了上来,他看着一桌子大菜,有点吃惊:“兄弟,你吃得完吗?”

“吃不掉我就打包回去给胖哥。”我扯下一根鸭腿,边啃边说。

酒足饭饱后,他点着一根烟,接着说道:“其实很多人知道自己被骗后,每天都来公司找我们,要解约、报警、找电视台,最后你猜怎么着?几星期风声过后,他们又来微信问我,XXX地方有没有便宜点的房子。”

月光从门外洒进来,老潘伸伸腰,站起来结了账:“陪我走走吧,以后我应该不会回上海了。”

走向外滩的路上,我仍穷追不舍地诘问他:“难道这些人这样做就不怕被发现吗?”

“现在全国80%的租房平台都是这种形式,这是行业潜规则。”他拍拍我的后背,示意我停下来,随后蹲在路边的台阶上,说:“你不要深究这些了,在你能看到的地方没有受益人。你是受害者,房东是受害者,我是,公司也是。”

“这个世界,可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嘛。多被骗几次,才能长大。”他仍是戏谑的语气,吐出的烟圈碰撞到我的鼻翼,隐隐发痒。

我斜靠在台阶下,顺着老潘的视线眺望远方,黄浦江畔游轮驶过,东方明珠永远是众星拱月。我侧过身问他:“回去之后打算做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接话。

“走了。”老潘起身从台阶上跳下来,踩灭了烟蒂,背过身向我挥手。


后记

直到现在,维权群里每天仍有十几人加入,持续了半年多。虽然大部分租客的押金仍然没有退还,可多数人已经放弃了维权。

值得欣慰的是,大部分房东也放弃了向租客追缴中介欠下的水电网费,并成立了一个房东直租(跳过中介)群,而包括我在内、之前收到清退通知的大部分租客,也得以继续住下去。

毕业后,我转了正,搬去了离陆家嘴更近的地方。

而那家中介公司被同行收购后,也搬离了原先的地址,仍然进行着此类操作,一轮又一轮收割着刚步入社会的学生们。




作者 | 苏牧之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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