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宏大度

我和申屠刚做了很多年的同学,但并没有发展出什么友谊。

他的颜值、体格和才能都让他注定湮没于芸芸众生之中,但在我的记忆里,他的人格却算得上完美。在初生懵懂时,他就愿意将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一股脑儿送给街边的乞丐,完全不顾父母对方多半是骗子的提醒;年龄稍大一些后,遇见流浪歌手,他扔在乐器箱里的钱总是在一堆纸币中显得格外明显,因为面额往往是其余钞票的百倍。同学们总是戏谑他的行为是穷大方,而他的回答却总是“这会让他们开心很多,而且并非持续片刻”。他似乎天生就缺少愤怒的细胞,对于别人的冒犯甚至伤害总是一笑置之;他也真诚地对待着每一个出现在生命里的人,在高中生涯里,他曾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下同学们的生日,并在生日当天备上一份小礼物(我真的不想用“贴心”来形容一个男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他的气度所折服,但不可否认,他在同学甚至校友之间都很受欢迎。也许,在相信好人有好报的青葱岁月里,绝大多数人都会由衷地希望他这样一个雷锋式的人物能被上苍眷顾,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考上大学后,他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置于严厉的道德标准下,也一如既往地宽以待人。我相信这样的处世之道一定给予了他不少正向的情绪反馈。他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校园恋情。据说那女孩曾因他的人格魅力为之倾倒,即使他外形条件普通,又无卓越才华,仍愿意执其手,幻想着与其一道走到生命的尽头。遗憾的是,毕业之际,女孩似乎认清了现实的残酷,深感当初幼稚,在发现他难以找到好工作留在当地时,便消失在了他的世界。

当范文哲打电话要我一道去医院探望申屠刚时,我才记起我和他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还有这么一个故人。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们三人还聚过几次,但很快申屠刚便和我们疏远了。我们不知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们是那种“自私狭隘”的人,抑或是他认为我们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早已褪去了本色,这与他坚持的信念格格不入。范文哲刚开始还有一点儿伤感,但随着聚散离合这一类事情见多了之后,也就释怀了。对于范文哲的邀约,我本想拒绝,但老婆阻止了我。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同学。你又不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万一是最后一面呢?”

差点儿一语成谶。

我和范文哲提着果篮、牛奶和其他一堆麦片之类的营养品找到他的病房时,他似乎睡着了。三人间的病房里只住着他一个人。当时一个身材高挑但面容疲惫的护士正往他腿上套一个长长的布袋子,然后启动了一个鼓风机一样的机器,那袋子便鼓了起来。

“他怎么了?护士妹妹。”我问。

“食物中毒。”她回道,脸上尴尬的表情显示她觉得这是一件好笑的事,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明目张胆。

“他应该没大碍了吧?” 他的气色很差,但见他没输液,没挂氧气罩,也没安心电图什么的,范文哲便忍不住向护士求证心里的猜测。

“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他现在主要是身子虚弱。”护士此刻笑得轻松自在多了,随即离开了病房。

我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申屠刚。他的相貌与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瘦得惨不忍睹:颧骨凸出,眼窝凹陷,双颊似乎是塌陷的,整个脸呈一个明显的倒三角形。我见他呼吸并不急促。突然,他猛地惊醒,让我和范文哲都不由地怵了一下。见我们到来,申屠刚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对着我们轻微笑了一下。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苦涩,似乎我们二人去看望他,是这些天唯一值得他高兴的事。

“你吃了啥,把自己吃进了医院?”范文哲率先开口,以玩笑口吻。

“就是喝了点酒。”

“泡的药酒?”

“没想到劲道这么大,差点送我去见马克思。”申屠刚指了指床尾,“帮我把床摇一摇,让我坐起来。”

我顺时针摇了摇床下的手柄,床的上半部分便立了起来。随后,我和范文哲将房里可延展成简易床的椅子拉到了床边,各自坐了下去。我注意到我们来了已有好一会儿了,但并没有见到任何一个陪护的人,这不禁让我疑惑。但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伤感,我忍住了没有多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的语气显得很随意,好像我们一直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一样。实际上,这是我们三人都在刻意营造的效果。心照不宣!

“感觉胃里空空如也,但一点儿也不想吃东西;昏沉沉的,就如同午觉陷入了深度睡眠后,整个人醒来没有感到更清新,反倒是更迷糊一般。”

我指了指我们带来的一堆食物,而他笑着摆了摆手。

“你刚才梦到什么了?吓了我一跳。”

“被一个帅哥扔下了楼梯,因为我去劝他重新接纳曾将他抛弃了的前女友。”他拉了一下被子,“我似乎是一个调解员。”

范文哲直接笑出了声。

“我觉得你不去干那档子事简直对不起你的性格和道德观念。”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申屠刚的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不!我虽不爱计较,并不代表着我爱劝人大度;我虽选择原谅,并不代表着我能在心里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些年来,我多少觉得他懦弱,而我是一个生性吃不得亏的人,这是一个我在学校里不愿与他走得太近的原因。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让我和范文哲都感到吃惊。正当我随即陷入沉思之际,门口突然走进了两位穿着民警制服的人。我和范文哲赶紧起身,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不可思议的神情。其中一个高大威猛的小伙开门见山地要我们回避一下。

“很感谢你们来探望我,空了聚。”他的语气、举止甚至笑容都显得很自然,但眼神例外。

到这个时候,再弱智的人都知道申屠刚中毒那件事不简单了。我和范文哲都是那种爱八卦的人,于是当申屠刚一出院,我们便邀请他出来小聚。然而,事实证明,他在我们离开病房时说出的作别之语不过是客套话而已。十年前的情景几乎又再一次上演,他又开始以各种理由婉拒我们了。当然,范文哲不是没有在电话里询问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毫无疑问,他不愿吐露一字。他疏远我们这两个老同学,我心里肯定不舒服,可令我更难以忍受的是,我必需要等上一阵子才能使自己的好奇心得到缓解。我之所以没有用“满足”这个词,是因为我和范文哲都只能通过各种小道消息来了解大概的事实,我们没办法完全剔除不实的信息。在我们生活的这种小县城,各种家长里短的“新闻”满天飞,像申屠刚遇到的这种惊动了警察的事件,不可能不传开。当我们七七八八地拼凑出事情的经过时,我和范文哲都感到后背发凉。回想起我们询问中毒原因时申屠刚的答非所问、遮遮掩掩,我想他并非不愿我们知晓真相,而是不愿亲自扯下伤疤。这件事多少伤及尊严。

申屠刚在医院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医生他的家人在哪里。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给了他一个让他心痛的答案。

“我们已经按要求向警方报告了你苏醒的消息。”

通过病房里医护人员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猜出了答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心中的担忧得到了印证。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的妻子似乎对他失去了分享欲。像往常一样,他的妻子仍然为他准备饭食,与他在晚饭后散步,但不同的是,她不再唧唧咋咋说个不停,也不总是面带笑容、一脸幸福的模样。他妻子与他的肢体接触变少了,显得有心事的神情也多了起来。她字里行间越来越不考虑他的感受。男人的直觉令他明白,他们的婚姻亮起了红灯。他曾数次希望与妻子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可每一次他的剖析、他的询问、他的建议都如同重重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汇聚了他所有的努力,却没有取得丁点儿效果。逐渐地,他也累了,不再去努力让他们之间的关系重拾昔日的温暖与甜蜜,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与自己摊牌。他知道这场婚姻已在不可避免地走向结束,当初许下的白首之约将与无数反目成仇的夫妻结婚时的誓言一样成为对爱情这件事最为赤裸裸的讽刺。可悲的是,他不但没有勇气主动结束这段关系,还在内心深处期待自己可以在这座围城里多待些时日,哪怕家已逐渐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地方,哪怕他已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存在。我很难想象他能在一段如此压抑的关系里撑那么久,如果非要找一个支撑他的理由,恐怕就只能是爱,即使是单方面的爱,当然,多少还有一点儿对方会回心转意的期望。

  他本战战兢兢地等着自己被抛弃,就像一个逃亡了很久的歹徒等着警察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在一个极度平常的工作日,他像平常一样下班回到家,妻子像平常一样准备了晚餐。他吃饭、洗碗、散步、看书、睡觉,一切都与前一天并无二致。若不是半夜里因胸闷而醒来,这一天应该在他一生中不会留下丝毫回忆。他强忍着难受叫醒妻子,妻子却在抱怨他无理取闹后继续入睡;因恶心和腹痛的感觉旋即而至,他再次摇了摇身旁的妻子,请求她陪着自己去医院,而对方却嫌他小题大做。妻子的无动于衷令他内心一怔,来不及心寒,他费力起身,下意识抓起床头的手机,踉踉跄跄地冲到厕所吐了一阵。随后,凭着残存的意识,他冲出公寓的大门,倒在了过道上。

“万幸,我倒下后拼着最后一口气叫了120。”申屠刚对做笔录的民警说道。

“为何要到楼道里去叫救护车,而不就在客厅里。”

“我必需确保大门开着。”

“我是想问,开了门后,你为何宁愿走出门去倒在冰冷的地上,而不是返回客厅,躺在沙发上等着医生?毕竟从你家门口能一眼看到沙发。”

“因为……我躺在那儿,说不定保安能从摄像头里看到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

答案与民警预想的一样。通过民警,申屠刚明白了事情的全貌。在申屠刚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医生迅速从他的症状中判断出他中了毒,立刻对他进行洗胃并报了警。警察侦办此案的效率极高,在申屠刚醒来之前便传唤了他的妻子,随即将她拘捕,并迅速逮捕了破坏他们婚姻的那个人。

“我可以见见她吗?”申屠刚问民警。

“你有这个权利。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可以按照流程安排你们见面。”

一个星期后,在看守所,看着妻子穿着嫌疑人的衣服、戴着手铐走到眼前,申屠刚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几乎就在一瞬间,家就没了。即使经过无数次的设想、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在看到枕边人以此等模样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脏仍然敲得肋骨隐隐作疼。他的妻子临近三十五岁,头发算不上浓密,但额角处天生的自然黄以及白皙的皮肤为她平添了几分异域风情。她高鼻梁、大眼睛,身段丰腴却不显一丝赘肉。她是一个绝对的美人,即使身陷囹圄,其姿色也会被人一眼注意到。

入座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的妻子双眼盯着他,目光镇定,而他反倒扭头看向右前方的墙面。这一幕看起来不得不让人觉得他才是那位应该心怀愧疚的人。

“为什么?”终于还是申屠刚忍不住先开口了。

“什么为什么?”

“我对你不好吗?”

他的妻子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好似在暗示对方完全是一个不明所以的傻瓜。

“不可否认,你对我很好,可以说正是因为嫁给了你,我的外貌才能展现出最好的状态,我才能真正让人觉得漂亮。”

听到这话,申屠刚一脸淡漠,但内里已经翻江倒海。当他第一次遇到妻子时,对方不过是工厂里一位面黄肌瘦、父母极度重男轻女、眼神呆滞的女孩;九年多以来,自己用心呵护,让她从平平无奇变得成熟妩媚。如今,对方却想要自己的命,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席卷全身。

“那为何要背叛我们的婚姻?”申屠刚继续问道。

他的妻子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而他则出于习惯,用右手食指规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等着对方的答案。

“在爱情和婚姻之间,我必需背叛一样。”他的妻子在说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就好像一个圣徒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去殉道一样。

申屠刚咧了咧嘴,满脸尽是悲戚之情。

“可笑,我还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有爱情的。”申屠刚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既然不爱,那你为何要嫁给我?”

他的妻子把脸转向右下侧,同时嘴里发出“呵呵”声,然后又扭头看向左下侧,表情令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最后,她将脸摆正,直视着申屠刚的目光。

“你以为我想吗?要不是别人都嫌我家庭复杂,而我年龄又大了……”他的妻子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你一直都很在意我,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本以为你会事业有成。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毫无进步。你的同学有的都当副县长了,再不济也是教育局的副局长,而你偏偏鄙视去走动这些关系,搞得现在你连一个初中的年级主任都会被截胡;还有你清高,大家都在课外补课,你不去,说是不合规的,结果你同事们个个都换房换车,你呢?”

听着对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申屠刚内心五味杂陈。他甚至有了一丝亏欠感。

“听得出来你对我很有意见。为何不与我好好聊聊?我不是没尝试过沟通。”

他的妻子将背往后一靠,再次笑了出来,脸上尽显轻蔑。

“我平时说得还少吗?可说了后你就会为我打破你所谓的道德标准吗?不会!你只会反复说你问心无愧,你坦荡荡……”

听罢,申屠刚将双目紧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待心情平复、睁开眼睛后,他抛出了一直憋在心底的话题。

“说说他吧!”

他妻子的目光开始变得温柔。申屠刚从未在妻子眼中见到过这种神情。突然,他笑了,但双唇紧闭,好像这个笑容是靠着意志强挤出来的。这一笑,既是酸楚,也是释怀。

“嫁给你以后我从没想过我还有可能拥有那种感觉,但一遇见他,我就知道我被俘获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哪怕跟他一起受苦受累。”

“原来你的物质只是对我物质而已。”申屠刚坐直了身子,双手捋了捋衣服拉链的两侧,呼出一口粗气,“你要和他共患难,也不至于要我命啊?”

“我想过和你离婚,但他前两年创业失败,我们根本就买不起房。”

“所以他就撺掇你在我酒里下头孢?”

“不……不……”他的妻子明显紧张了起来,“是我想让他过得轻松一点儿……我只有打你婚前房产的主意。”

听到妻子的话,申屠刚眼中闪现出一丝恨意,更准确地说,是对第三者的嫉妒。在他心中,如果前女友愿意与他共度余生,他能做到为她去死;如果眼前的人能好好扮演妻子的角色,他一样愿意为对方牺牲自己。一想到自己年近四十,却落得如今这般境地,他顿感凄凉,而想到妻子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如此可悲可叹,他的痛苦又似乎有所缓解。

“他对你也像你对他一样,那么无怨无悔?”

他的妻子本欲张口,却迟疑了下来。

“看来你并不是很有信心。”申屠刚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他刚开始可一直坚持说这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而他毫不知情。”

“他确实没参与……”他妻子的声音明显颤抖了起来。

申屠刚无意纠结于这个问题。

“你可真够傻的!你毕竟比他大五六岁,你确定你在他心中比得过他未婚妻?”申屠刚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使每一个字都显得掷地有声,“别告诉我你没察觉到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别告诉我你犯此次大错没有争风吃醋的成分。对了,有一点你可能并不知道,他未婚妻比你小十来岁。”

  他妻子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身体因内心的极度痛苦而扭曲。申屠刚从没见过她这般神情,不禁在心中感叹:被爱情之毒浸染的女人可真够可怕的!突然,他妻子立直了身子,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是傻,可比你好。你当年像条狗一样追在我身后,我告诉过你我喜欢那种又高又帅的人,你还是甘愿做我的舔狗。你这些年捧在手心里的人,在过去的二十多个月里,每时每刻都在想另一个男人。她抓住一切机会跟他幽会,宾馆里、车里、出租屋里、店里,而她晚上躺在你身边的时候却跟一具死尸一样。怎么样?知道了这些,心里不好受吧?”

申屠刚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但一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管怎样,我都会向警方表示我原谅你了,希望你能被从轻处罚,在牢里少待一些时日。”

他的妻子听到这话,突然大声尖叫起来,并不停用力拍打眼前的桌子。警察立刻进屋制服住了她,但她的嚎叫仍然声嘶力竭。

申屠刚费力起身走出了看守所。看着头顶碧蓝无云的天空,他内心感到一阵亘古未有的舒坦。他不再为妻子的背叛而伤心,也不再怀疑自己一心向善的信念。

“我彻底原谅她了。”

……

“从没这么舒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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