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二叔

【前两天一直有事,更新几百字只是为了保住日更(捂脸),今天重新更新一遍完整版,中间有些句子也会有修改。】

我坐在回老家的车上打着哈欠,顺便捂着头表示不满。我不满主要的原因就是回老家的路很远,开好长时间的高速不说,下了高速还有走好一截崎岖的小道,小时候每逢回家都要晕车吐在路上,长大了不是好一些了,而是能忍住不吐一些了。

这次着急回老家的原因是因为我家乡的二叔好像身体出问题了,二叔一家都留在村子里,按照我爷爷的话讲,虽然现在生活好了,家里很多人都在别的地方,甚至是国外定居,但是仍然愿意在村子里的二叔家让所有出走半生的家里人都感到一些宽慰,算起来,二叔一家应该是整个家族的根。

说是二叔一家其实有些不准确,村子里仅剩二叔和二叔的娘,我的二奶奶。回家也不亲近的我只能模糊记得二叔今年也已经四十出头了,四十年的人生很难用几个字完全概括,二叔的人生可以说被拦腰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部分。在父亲对这个弟弟的印象里,二叔一直都很聪明,虽然在村子里长大,一直到初中毕业,他还是村子和附近村镇最好的一批学生之一。

“你二叔一直很棒,直到高二退学为止。”爷爷在后排伸过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叹了口气:“挺好的成绩考上市里的高中,结果你二叔自己贪玩误入了歧途,成绩不行不说还经常从住宿楼翻墙出来去混,他当时的学业就算完了几乎。”

“唉,不过人也就活一个命字,那时候正好赶上你二爷爷出了车祸,家里除了一个植物人之外还得供一个大概率考不上大学的学生,这笔帐谁都会算。”爷爷的声音带上了一些沉重:“可惜了。”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生活成本也不相同,有些人可以一次一次的犯错和误入歧途,就像打游戏时候的多条命,有的人不行,只能犯一次错,还没有读档的机会。不读书了以后的二叔一开始挺开心的,用他当时的话来说就是觉得在市里读书没啥意思,还是跟朋友们出去玩有意思,当然了就算不出去玩,市里能挣钱的地方有好多,不像村里除了读书就只有种地。

但是很快,只有十六岁半的二叔就笑不出来了,他突然发现家里需要他,需要他去种地,需要他撑起整个家。很多人说男人们都会一夜长大,没几个人知道二叔长大的那一夜究竟是哪一夜,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二叔回村老实种了三年地,耐心伺候瘫痪在床的父亲,安慰满面愁苦的母亲,甚至在第二年的新春,家里还美美的吃了一顿肉,贴满了福字。据二奶奶说,那时候觉得日子也挺有盼头的,虽然老汉遭了横祸,虽然自己儿不上学了,还是觉得一家人在一起挺好。

二叔二十岁那年,我二爷爷还是去了,似乎终于是放心这个家了。二爷爷入土为安之后的两个月,也就是二叔二十岁生日前一个月,他消失了,没人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是有人传说被隔壁村李寡妇拐跑了,拐到南方过日子去了。

放屁。我爹在驾驶位上淡淡的冷笑一声,不知道他是因为这件事而冷笑,还是觉得传出这样的事感到不屑。

“我见过你二叔,就在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相声里有句话说的好,二十岁那年就只有半块蛋糕和十根蜡烛,放在镜子前祝自己二十岁生日快乐。”我爹打方向下了高速,长途奔袭一般向着老家的村子开去:“那时候我俩真想过这么干,但是都没钱,我当时也不敢跟你爷爷说见你二叔,最后我俩身上所有的钱给他买了一张去南方的车票,还买了一包烟。”

我爹没想到的是,这一别就是三年。

三年之后一天晚上,二叔悄无声息的回到了村子里,长跪在母亲面前,这让本来满腔担心和愤怒的二奶奶乱了分寸。以老人对儿子的了解,不管是儿子扬眉吐气还是垂头丧气,她都能接受,二爷爷去世之后,这个家本来除了儿子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但是面对长跪在自己身前的儿子,老人破天荒从心里着急,儿子的沉默更是让这位一生最远的距离就是去省城的农村妇女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娘,我可能杀人了。二叔跪了许久,直到自己娘着急的眼泪都快流出来的时候,才轻轻吐出一句。

二奶奶被惊得半晌没回过神,而后想被针扎了一样踉踉跄跄的后退,直退到炕边才稳住了心神,而后慌慌张张的跑进里屋去了,二叔眼神哀伤,挠了挠在南方的这几年习惯留的板寸头朝自己娘消失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二奶奶紧紧抓住了胳膊。

“你个死孩子!”二奶奶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但是紧紧抓着二叔胳膊的手仍旧不曾晃动一下:“你要跑到哪里去?!怎么也不差今儿这一晚上,你……你饿不饿,娘给你做饭去,我这脑子你咋能不饿呢?”

“娘……我……”

“闭嘴!”二奶奶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然后又迅速落了下来,还朝四周下意识看了看。二奶奶从衣服兜里拿出厚厚一叠钱,塞进二叔手里,拉着他在炕上坐下:“娘没啥本事,但是能给你做饭,这些钱是这几年你寄回家里的,叫我取出来了一多半,娘没啥花钱的地儿,就是放家里心里踏实点。你都给拿上,明天娘再给你取去,之后你就住后山上你爹坟旁边的屋子,”语气极快的说到这儿,二奶奶才喘了口气,拿手拍了拍自己胸口:“今晚你就住家里,老老实实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那三年中二叔究竟做了什么,除了二奶奶之外没任何人知道,但是在那个春风刚刚吹满大地的南方,能迅速发财的行当不算少,可也总就逃不过那些。两个月过去了,二叔和二奶奶预想中的警察并没有来,二叔去南方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是一场梦,噩梦也应该醒过来了。二叔回村子半年之后,跟二奶奶说还是要回南方一趟。

“娘,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是这一趟我必须得回去,半年了都没啥事儿可能没出问题,我要回去看看事情的结果。”二叔跪在了半年前跪的位置,挠着狮子鬃毛一样的头发:“而且我在那边总还有一些认识的人,就这么一走了之哪里是男人的行为,就算是最后一次去了,回来我就老老实实孝敬娘。”二奶奶红了眼眶,颤抖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顶:“记得回家啊,乖儿。”

二叔回村的时候没人知道,二叔走的时候也没人知道,二奶奶预计的很快回来并没有实现,二叔一去了无音讯,转眼间又是两年过去。二奶奶再见到二叔的时候,都差点认不出自己二十五岁的儿子了。

“翠瑛,你家小子好像出事了!”二奶奶扔了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就跟着来人走到电话旁边,八十年代末电话还是绝对的稀罕物件,二奶奶接起电话不久就放松了神情,甚至还带点笑意的数落了对面的人两句,然后才挂了电话。“没啥事儿,我小子不在南方吗,他一起工作的工友打过来的,说这臭小子坏话呢,还说等我小下了班自己跟我说。”

回到家,关上门的二奶奶一下子贴着门坐到了地上,电话确实是南方打来的,只不过确实不是二叔的朋友,而是警察。

二奶奶再见到二叔的时候,二叔已经变成了一团绷带,躺在病床上几乎没什么动静。据发现二叔的警察讲,二叔应该是跟人打架斗殴被丢在街上,幸亏巡逻的民警发现,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剩下一口气了,鬼门关走了好几遭,差点没缓过来。

我的二奶奶是个非常坚强的女性,直到今天她独自一个人面对的生活苦难数不胜数,丈夫的飞来横祸没有打倒她,还拉扯大了一个儿子。“娃儿,你不晓得,当时看着你二叔,我一下子就感觉站不起来了,咋能成这样呢?”好久之后回老家祭祀的时候陪二奶奶聊天,她摸着我的头讲起当时的情景,手仍然微微颤抖,坐在我旁边的就是我二叔,正在和自己的影子做游戏。

是的,我的二叔脑神经严重受损,通俗意义上讲变成了……傻子,他的智力大约只有四五岁。二奶奶带他从南方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二叔能从病床上下来已经惊掉了好多医生的眼球和下巴,二奶奶听烦了他们夸赞二叔顽强的求生意志和扎实的身体底子,说这么多有啥用,自己的儿子自己管。

之后的十五年里,二奶奶带着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二叔在村子里顽强的活着,虽然我的二叔智力只有四五岁,可他的力气却不是,做起活来端的是一丝不苟。说也奇怪,二叔就像是鬼门关转习惯了一样,之后的十五年里一点小病小灾都没有,二奶奶当年带他回家的时候医生们的不乐观估计和叮嘱竟然一点也没有用武之地,所有人好像都习惯了这件事,直到这次二奶奶稀奇的打电话来,声音许久没有的颤抖。

“哥,你和大爷回来了啊?也不提前说一声呢,这也没准备啥……哎小子你又长高了!”刚下车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和我相同境遇的还有爷爷和爸爸,声音虽然仍然有些模糊,但是好端端站在门前迎接的人竟然是我二叔!

二叔突然好了,疯傻了十几年的人还能一夜之间恢复正常?在当时我小孩儿的思维里甚至觉得我的二叔应该具有了被切片研究的价值,愣神了一下的爷爷和爸爸很快回神,相信他们跟我一样,压住了满腹的疑惑,和正常走亲戚一样进了门。

一顿饭吃的氛围诡异又奇怪,吃完饭后二奶奶打发二叔带我去玩,以前可都是打发我带二叔去玩,看来二叔真的好了,为什么他们好像都一脸担忧的样子呢?二叔让我别乱跑小心被狗咬了,自己就开始干活,看样子是想修修家里的小房间,那地方二奶奶一直想修没精力弄。

“二叔,你啥时候……好了呢?”看了一阵干活的我倍感无聊,终于压抑不住我的好奇心。

“不记得了,有几天了吧,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好像正常了,我妈一辈子不容易,我得对她贼好才行。”二叔边砌砖边回头朝我点点头。我看着眼前忙碌的二叔,却总觉得有一点陌生,我曾经也以为我的二叔会一直傻乎乎但是很可爱的蹲在我身边,我俩一起看过蚂蚁,一起去田里捉迷藏,一起烤过苞米吃……我走过去拿起一块砖递给二叔,他愣了一下才笑了,可能在他记忆里我只是他的侄子,他对于我来说却绝不只是二叔,更多像是朋友。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吃完饭二奶奶和爷爷奶奶爸爸他们聊了一会儿之后就坐在屋子前,看着我和二叔这对跨越年龄奇怪的朋友砌墙,那天的风很香,二叔告诉我是因为村子里的树都开花了,后来二叔带我上了房顶,他眺望着的方向是南边,我没问他是不是还想着南方,因为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释然和解脱,我觉得。今年的春夏好像格外长,我俩最后都在房顶上,阳光温暖但不炙热的打在身上,二叔侧过身子对着我看了好一阵,突然笑的格外开心,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熟悉的他好像回来了,一骨碌我就坐了起来。

还没等我问,二叔摸了摸我的头,意气风发的说:“你不知道,二叔有个最大的秘密,没啥人知道,我只跟你说啊,等你知道的那天一定给我买点酒喝!”难道二叔最大的秘密是酒鬼?可任凭我怎么问,二叔也不肯再讲了。

晚饭过后,二叔带着爷爷他们去村子周围转转,我留下来陪二奶奶聊天,可能是我是唯一的孩子的缘故,二奶奶也当我是自己亲孙子,每次回老家都想着和我多聊聊。“你咋不开心呢感觉奶奶?”这次回家二奶奶一直有很轻微的忧愁,经常在二叔的床边坐着。

“娃儿,奶奶有啥发愁,就是你二叔……”二奶奶拉着我坐在院里,一声长叹。其实二奶奶年纪比我亲奶奶要大,但在我的印象里二奶奶好像一直很有活力,经常喜欢笑,可能是我的二叔年纪更小的原因吧。这次二叔真成了我二叔,我才发现二奶奶已经变成了小小的人儿,从我的高度轻易的就能看到这个小老太太满头的白发和堆叠的皱纹,我不理解二奶奶竟然这么突然的老了,就像二叔突然好了一样。和往常不同,二奶奶没有拉着我说家长里短,只是握着我的手看着院门,在这样的安静里我突然知道二奶奶其实想跟我说什么,在我没回村里的平常日子,估计每天二奶奶都这样拉着跟自己影子玩乐此不疲的二叔乘凉,二叔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的好了,二奶奶不仅不适应,还非常的担心这样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爸爸就带着我们踏上了归程,爷爷提出过带二叔去医院彻底检查,二奶奶拒绝了,她并不想面对万一的结果,所有人都理解。我回去的一天,村子里见过的人都说二奶奶总还是有些福气的,一辈子了又等着儿子好了,也算是老天爷开眼。二叔修好了家里的房子,又让村子里人觉得二奶奶有福气了一回,别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二奶奶天天守着二叔的床,每天都想多看眼自己的儿子,总也看不够。

“娘。”二奶奶早晨起床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二叔叫了最后一声娘。

我回家后的第十二天,二叔悄无声息的没了,二奶奶在他身边,听他叫了一声娘。

后来过了几年,据爷爷跟我说南方来了警察,送来了我二叔的表彰,她们说那时候二叔帮警察打掉了走私团队,团队中有个人搭上了贩毒的线跑到了国外,这么多年才落网,二叔的表彰才终于到了。

我不信二叔是个英雄,他只是那个喜欢蹲在我旁边玩影子的大男孩儿,他只是那个躺在房顶上晒太阳的村里人,他还一直没跟我说他的秘密,后来年年我买的酒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喝。

秘密总要自己说才行,酒总要自己喝才香,对不对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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