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当兵4年的父亲利用探亲假回到故乡,和母亲完婚。从冀东南到豫西北,相隔了90里的路程。没有轿车、没有花轿,两个年轻人各踩了一辆自行车,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从外婆家来到了祖母家。
那时没有如今的大排婚宴,合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再普通不过的晚餐,新娘子便算是过了门。在给新人准备的婚房内,也没有如今的彩电、冰箱、洗衣机、空调,有的,不过是半新不旧的两套桌椅、三个木箱、一个立柜,以及一张木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木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是新的。
婚后没多久,父亲便要赶回部队,由于他那时候还是个大头兵,无法带着自己的妻子去部队。事实上,直到1973年,父亲因为专业技术过硬,在全军的一次技能大比武中获得第二名的成绩后,他才获得了晋升的机会,又过了五年,母亲才做了随军家属,从河北去了新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父亲的提干和母亲在家里的遭遇是分不开的。如果不是母亲逼着父亲想办法把自己从老家带走,我常常想,以父亲那种一点儿也不争强好胜的性格来说,他是不会打破脑袋想着如何才能留在部队的。
母亲并不是不愿意留在农村,她只是不愿意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我知道这么说会让很多人对母亲产生误会,认为她是个不懂孝道的儿媳。但我同样知道,那并不是事实——你可曾在浴室碰见过一个60多岁的老人为一个80多岁的老人洗头、搓背、洗脚?那就是我的母亲和我的祖母啊。
“老人家,你是个有福的人,亲生女儿只怕也做不到啊。”旁人艳羡着80多岁的祖母还有这样一个照顾她无微不至的儿媳。
“有啥福气啊,这能算福气啊。”心安理得享受着母亲照顾的祖母,把母亲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她竟忘了,当年刚刚生产三天的母亲,就要下床为她和两个小叔子烧火做饭;她竟忘了,那个叫石磊的小家伙,自从他出生到长大,她从未抱过他一次,亲吻过他一次;她竟忘了,当他的二儿子从部队探亲回家给自己的妻子买了一条纱巾时,她倚着院门哭嚎着二儿子娶了媳妇儿忘了娘,逼着母亲把那条刚戴在头上的纱巾又摘了下来,让父亲送出屋去。
“这都是命,我上辈子欠她的。”母亲轻轻叹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不甘。
母亲上辈子欠了很多人,她欠祖母的、欠父亲的、欠大伯的、欠小叔子的、欠她一双儿子的、欠左邻右舍的……这辈子她遇到的许多人,都是她上辈子的债主。
“可惜我没能早一些接触到佛法,不然,我当年就不会逼着你爸留在部队了。那样的话,我欠你们石家人的债,也许早就还完了。”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话时,我最难过。因为我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朋友讲过话,我知道,那些话其实一点儿玩笑的成分都没有,全是肺腑之言。
“不,妈妈,你不欠任何人,是我们欠你的。”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们不欠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在和命运抗争了二十多年而无果后,母亲说出了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当我细细回忆母亲这几十年来的生活时,我发现她几乎是判若两人一样的存在——1990年以前,她嬉笑怒骂、她风风火火、她敢当面指责领导工作中的错误;1990年以后,她云淡风轻、她小心翼翼、她不论和谁相遇或者告别,都是虔诚地道一声“阿弥陀佛”。
1972年,母亲怀孕了。
然而怀孕这件事,并没能让母亲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她的丈夫,在军队服役,并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她身边;她的婆婆,对她没有半点照顾不说,反而还指望着她每天起早做饭。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娘家?”我曾傻傻地问过母亲这个问题。
“我怎么回去?难道回去诉苦?难道让你外婆从此寝食不安?”母亲反问。这话我当时不懂——难道孩子在外面受了苦,不该回家找父母哭诉吗?2011年,我一个人在北京过春节,当母亲打电话过来时,我骗她说我和朋友们在一起过节,玩得儿特开心。那一刻,我忽然就理解了1972年母亲为什么不回娘家待产。
1972年,世道依然艰难,除了玉米粥和高粱面馒头,母亲也实在找不到更有营养的食物来哺育腹中的胎儿。不要说吃肉、吃水果,便是一碗鸡蛋挂面,都是奢侈品。
也许是因为先天的营养不良,我的兄长后来身体一直很瘦弱,母亲在心里总觉得亏欠了我的兄长——尤其在1979年生下我之后。
“你就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母亲说:“生你的时候条件好了不知多少倍,你从小就有米饭、罐头、麦乳精。你哥哥那时候哪有啊,他只有玉米粥喝。”
是的,在怀我的兄长的时候,母亲是如此的囊中羞涩,以至于她想给腹中胎儿做一碗鸡蛋面,都要去邻居家借两个鸡蛋——家里并不是没有,而是每天早上,祖母都会先我母亲一步把鸡窝里的鸡蛋掏走。
“你小姑子正长身体呢,先让她吃吧。”祖母说出的话让母亲心碎。
“二小,你知道妈那时心里有多难受吗?”母亲说起这段往事,便是念一万句“阿弥陀佛”也无法压抑住她内心起伏动荡的万千波澜:“我把她当亲妈待,她可没把我当亲女儿看啊。你姑姑那时已经18了啊。”
1972年腊月二十三,我的兄长出生了。他是那样瘦小,那样孱弱,连第一声啼哭都显得力不从心。我的母亲躺在床上,泪水与汗水交织纠葛在一起,昏死过去,若不是邻舍的人帮忙送进卫生院,在那个冬天,我的母亲便要虚脱而死。而我的祖母,她站在院子里,连母亲的房都没有进,只问了一句“生了没有?是小小子还是闺女?”待得到答复是小小子后,她便转身离开,打牌去了。
是的,当我听到母亲这样平静地叙述起我的兄长出生那一刻祖母的做法时,我也一样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妈,几十年了,我就想问你一句,为啥你这么看不上我呢?”转过头,60岁的母亲问80多岁的祖母:“就算你看不上我,小磊可是你的亲孙子啊,你怎么连他抱都不抱一下呢?”
“你说啥?”
“妈,晚上想吃点儿啥?”
“熬个小米粥吧,不要太稠。”80多岁的祖母一点儿都不聋。